第11章
楊徽被提堂時還未到寅時,刑求雖酷烈,實則也只過了不足一個時辰而已。獄中的公卿們眼看着他被架出去,又奄奄一息地被重新送回獄中,遍身都是血污,下半身更是被血浸透了,顯然是被拷打刑虐所致。衆公卿雖各各想象了一概可能的刑罰,但眼前的慘酷更勝過一切想象,多駭得手足發軟,牙關亂戰,只怕首惡被拷掠之後,下一個或就輪到自己。
遍體鱗傷的首惡本人已在昏沉之中,反倒并無畏懼,迷迷糊糊地被拖入牢中,扔在床上,便就此昏暈過去。
陳邈走出廷尉,門外的車馬之聲讓他隔世的恍惚。天已然透亮,然而秋草露欲為霜,林梢殘月墜煙,秋日的清晨朦胧寥落,原來那個人的幾番死去活來,于俗世也不過是短短的半個時辰,還不曾誤了他上朝。
如今的早朝雖然還是天子高坐,但天子顯然意興寥寥,天下下首是太子跪坐,腰間挂着醒目的雙龍玉符。太子禀過各官署人事更疊,天子都準過之後,諸人也都無話。其實聖朝遠非承平到了無事可奏的地步,幽州的烽煙,朝內的刑獄,足以用海內動蕩來形容。但百官明白,這都是不必對天子說的,因為天子已經垂拱,愈是動蕩之時,記于史書起居上的文字,愈是應該盡可能地清淡尋常,太子的威權與謀略,并不該在人前上顯露。
退朝後百官魚貫散出,太子望了陳邈一眼,陳邈便領會了,只走到宮門外便止步等候。不多時太子緩步出來,行走之間玉珂之聲泠然,遠遠便看見他嘴角含着驕矜亦難壓制的微笑。太子初嘗權位,十九歲的他到底太過年輕,雖然自幼學了許多威重之道,但登臨巅峰之時,一縷得意之情還是壓抑不住,從周身散發出來。他走到陳邈面前,陳邈忙下拜,太子擡手扶了扶道:“先生昨夜未曾睡好?”
陳邈躬身道:“臣不谙刑名,整理卷宗較同僚為慢,遷延至三更,勞殿下眷仰。”太子一笑:“先生太過認真了,寡人請先生入廷尉,原不為案牍之事。怎麽,今早如此快便審完了?”陳邈低聲道:“臣無能,用刑太重,罪人暈厥,無法再審。”
太子笑了兩聲,偏了偏頭,似是想看清垂首的陳邈面上神情,笑道:“那罪人往昔甚是猖狂跋扈,原來也不過是纨绔,打一頓屁股便不行了。”太子不知是嘲諷還是得意,已經不在意言辭是否合乎身份,這粗鄙說法在煌煌廟堂之下,出自儲君之口,聽去十分刺耳。
陳邈心下微微一凜,他從廷尉出來徑直來上朝,太子卻已經聽過審訊的禀報了。他明确感知了太子見疑,索性慢慢直起腰身,将自己面上神情如供詞一般坦然呈現給君主,不過稍稍垂下眼睑以示尊卑。陳邈道:“臣方才已經自承不谙刑名,用刑過于急切,半夜拷掠,八十訊杖,罪人已有性命之憂,臣究竟是……家門之痛,難以釋懷。臣以私怨誤殿下軍國大事,請殿下降罪。”他撩起衣袍,雙膝跪倒。
太子的目光居高臨下在那張清秀乃至羸弱的面上逡巡了片刻,方扶起陳邈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太傅為寡人而死,寡人數年來抱痛與先生無二,又怎麽會責怪先生。”太子扶着陳邈的手,順勢從他肘處向前一滑,便握住了陳邈的手,只覺那只手掌心全是汗水。
陳邈如被針刺般慌忙縮手,驚道:“殿下!”
太子手上卻加了幾分力,擡起陳邈的手,望着那修長手指道:“他對先生的所作所為,寡人都知道,待他清醒一些,派個精于鍛煉的禦史同審吧。先生是謙謙君子,有所不為,寡人卻要為太傅,為先生,讨還公道。”
陳邈不知為何,眼前一閃而過是楊徽背上那猙獰的鞭痕,又被太子握着手,心潮翻湧得幾欲作嘔,只能用力抽回手,掩飾得以手加額,躬身道:“臣慚愧。”
陳邈從宮中出來,實在不願再去廷尉,索性回了府。他明知自己心中,其實十分想去看看楊徽此時如何,刑傷是否危險,也唯有刻意離得遠些,才能将這念頭壓下去。他的府邸還是昔日的禦賜的太傅府,父親獲罪流放,這處宅子空廢,楊氏父子也未将它賜給新主,他回來之後,便讓人打掃了一遍,今日卻還是第一次回去。
太過熟悉的路徑幾乎不需要記憶,天地已化劫灰,卻還有一處故宅殘忍地記憶着他的前世。鳥啼花落,故人盡殁,竹死桐枯,鳳凰不返,他雙目酸痛不能視物,全憑着本能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中,倒在了床上。
楊徽再次醒來時醫官已至,正在為他檢視傷處。于那醫官而言,這位前任的丞相當位時有如天人不可仰望,此時卻唯恐有任何職任之外的嫌疑與瓜葛,只是默然為他将創口清洗幹淨,敷上了藥。他醫者天然父母之心,動作已是盡量輕柔,但于楊徽仍不啻是又受一遍酷刑,疼得渾身汗出,暈去醒來數次。他神智昏昏,覺出疼了也只是下意識努力咬唇忍耐而已,是否失态□□輾轉,卻是他昏亂的頭腦察覺不出的了。
那醫官忙碌了半日,亦是累得滿頭大汗,洗淨了手,随口叮囑了幾聲讓他更換了幹淨衣裳,注意休養用藥,轉念一想,楊氏在長安的勢力早已敗落,以楊徽丞相之尊,失位之後,縱是替換的衣裳只怕也無人能替他送來了,不由暗嘆世道無常。楊徽渾身滾燙如火焚,身後一大片傷處疼得剜心一般,昏沉之中亦只是随口道一聲謝,那聲音卻也是嘶啞的。他于囹圄之中,不再受刑已是僥幸,這休養之事,便更如癡人說夢一般。那醫官嘆了一聲,看了看俯伏不動的病人,也不知他是否又暈了過去,自說了一聲:“下官奉禦史之命,明日再來為公子換藥。”不待楊徽答應,便收拾了藥囊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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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醫官出了廷尉便去向陳邈複命,說不妨事,養得三五日便可褪去高燒。他語氣輕松,陳邈方松了口氣,想到太子的話,心中又不由一緊,三五日後,料來太子所謂的“精于鍛煉”之人,就要再提審楊徽了。他遍體鱗傷,也不知還能怎樣用刑。這些人見慣了那個地方,知道生命可以如何脆弱,如何卑賤,又如何頑強。
此後的兩日廷尉對各犯官次第開審,陳邈并無瞻仰學習的興致,也就不再留宿廷尉了。那日傍晚他從禦史臺退職回府,方到坊口便見一老人翹首以待,他又驚又喜策馬上前,翻身下馬尚未站穩,便被那老人抱住,那老人老淚縱橫道:“郎君!不想還能活見郎君一面啊!”
那老人形容憔悴,面容卻還認得,正是父親的貼身家奴阿盧。阿盧當日陪着父親流放,不料方出長安父親便慘死,自己也被楊徽拘禁在府,連相送都不得。從此中原幹戈,再無音訊。
陳邈能見到一個故人,心中悲喜陳雜,見他不過三年光陰,卻像老了十歲,料來吃了許多苦,忍淚道:“阿翁這是從何處來?”
回到屋中,阿盧才将這三年的經歷說清楚,陳瓒死于流放途中,屍身由楊徽帶回安葬,他随着陳瓒同被流放的族人到了流放之地,半年後陳氏族人赦歸,他得知阿郎喪事已畢,小主人也被楊家帶回長安,住在丞相府中不得見了,主人家門覆沒,也無人再管他的奴籍了,便心灰意懶回到故鄉。不久前京畿附近處處烽火,故鄉也被兵馬掃蕩,他聽聞小主人竟然跟随太子入朝,便趕忙來到長安相尋。
陳邈黯然道:“我大罪彌天,父親臨殁之時,不得陪伴,連喪事都能未終守。若我去了,或許父親便不會死,縱死,我父子也埋骨一處。”
阿盧用肮髒衣袖拭淚道:“郎君也不必太過自責,阿郎是天下名士,心中要裝太多忠孝節義的道理,阿郎的脾氣,郎君縱然在,也未必能相勸。老奴還怕郎君也如阿郎一般,看到郎君還好好活着,老奴就像做夢一般……”
他絮絮說着,陳邈隐隐覺得不對,一顆心直猛烈撞到喉頭,幾乎要嘔出來一般。他深吸一口氣,強按住胸口,顫聲道:“你說什麽相勸,我爹爹,不是被楊徽所害嗎?”
陳邈只覺腦中痛得要炸開,縷縷詭異幽暗的光芒,就如磷火一般從這裂縫中透出來,他強忍着眩暈,一字一頓道:“我爹臨終之前,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請阿翁一字不漏告訴我。”
阿盧見小主人面色慘白如雪,也自顫栗起來,艱難道:“那晚楊家公子進入阿郎房中,與阿郎談論良久,老奴為他們送茶,似乎是阿郎在考察楊家公子的功課,說着春秋什麽的,老奴也不甚懂。後來楊家公子退出,阿郎命老奴服侍他熏香梳頭,驿館沒有香爐,還是用一只茶盅點了郎君随身帶的香。阿郎坐了一會兒,老奴聽見他自語道,’無用之人,荒唐之世,唯有此身,致王道,致天下。’而後他說要安歇,讓老奴出去了。孰料老奴再進去之時……”他回憶那夜的泣血驚魂,老淚縱橫。
陳邈雙手緊緊攀住桌邊,便如在身懸萬丈深淵之上,死命攀住崖邊一樣。阿盧覺得有異,低頭看見小主人雙手掙得發白發青,顯出指節之間有許多淩亂細小的淡淡疤痕,驚愕地捧起陳邈的手湊上去細看道:“郎君這是怎麽了?”
陳邈方才喘上氣來,搖搖頭,抽回手道:“阿翁好好歇息吧,讓他們服侍你用飯,我……我要想想……”他扶着桌子站起,如夢游一般出去了。
陳邈強撐的力氣,尚不足讓他走回房中,在庭院之中就兩腿發軟,坐倒在池塘邊,菡萏凋殘,秋風搖落,他只覺那森冷緩慢地鑽入了他的骨縫,他聽見自己牙齒輕輕打顫的聲音。不知為什麽,他心中倒沒有太深的驚訝,也沒有被欺騙後的憤怒,僅僅憑叔父一面之詞,便認定是楊徽害死了父親。叔父的話并非天衣無縫,他甚至沒有再去找旁人求證,也不曾向楊徽求證,只因是他讓自己相信的,他必須恨楊家。那時候若不恨,若沒有那麽一股強烈的情緒和使命逼迫他活下去,他也許就只有在父親墳茔之畔,看着黃塵乍地,默默死去。
他将家門的不幸,無望的情意,盡數化作決絕的恨,傾洩在楊徽身上,因為這世上只有他甘願承受自己的恨。直到将他們兩人都被逼上絕路——不,現在只是楊徽一人的絕路了,楊徽讓他盡情盡意地恨過之後,讓他自以為承受的苦難足以贖罪之後,将他擲出了這無間,讓他浮出了冥河,自以為回到人世。
陳邈委頓在地,掩面輕聲道:“爹爹,我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