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炎昀
? 黃昏，醫館內燈火通亮。
見老者跟一青年走進房內，坐在床頭上的林賀連忙起身讓開位置，以便老者更好地觀察小孩腳上的傷口。
經過一天緊張的看診，沒有抽空歇息的老者面容顯得十分疲倦，盡管如此，他依舊聚精會神地進行診斷，絲毫不敢松懈。
老者先是看了看小孩的舌苔，又看了下小孩瞳孔的發散情況，最後號了下脈，确定他身上的鞭痕并無大礙後，才對站在他身後的青年道：“把蛇形草拿過來，叫小緩來清洗傷口。”
青年低聲應下，快步離開木房。
林賀猶豫着問道：“大夫，他身上的傷嚴不嚴重？”
話音剛落，屋內仿佛被肉眼可見的怒火充斥，吓得林賀不敢再多言。
作為怒火源頭的老者怒發沖冠，目眦盡裂，就像一桶沸騰翻滾着的汽油，而作為點爆他的那點星火——林賀扪心自問思前顧後也沒想透自己那句話是怎麽得罪了老者，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老者：“不把自家娃子當娃子，就別生娃子。”
林賀：“……？”
老者：“年輕人只會沖動，生了娃子不好好養，生下來幹嘛？”
林賀：“……？？”
老者：“我沒見過這樣當爹的，要是你是我兒子，我就把你給浸豬籠！”
林賀恍然大悟，連忙解釋：“他不是我兒子。”
老者當下怒火更甚，“你竟然連自家娃子都不認！”
林賀啼笑皆非，“我生不出來這麽大的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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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怒火照舊沒半點熄滅的趨勢，“當大哥的不好好照顧兄弟，你白長他這麽多歲數！”
林賀卒，啞口無言，幸虧先前離開的青年及時歸來解救了他。
聽完終于有喘息機會的林賀的敘述，老者面色稍霁，目光和藹下來，但嘴上還是半點不饒人：“真是的，救人是件好事，怎麽半句話都不說。”
林賀：“……”
一旁的青年輕笑了一聲，“劉大夫，您這脾氣得改改，知道的人會說您又什麽都不聽就教訓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位小兄弟是做了什麽大逆不道體、天理不容的事情呢。”
感情這還是常事……林賀一陣無語。
老者不滿地哼了一聲，沒理會青年的建議，徑直道：“小緩呢？”
“在這兒呢，”一個清秀的女子推門而入，“還沒進門就聽見爹爹又在訓人。”
老者老臉一紅，“行了行了，快給這孩子清洗傷口。”
名叫小緩的女子順服應下，端着一盆水放到床尾上，小心翼翼地清洗起來傷口。
在得知異世的物種後，林賀見到小緩像魔法師一樣操控起盆中的清水時雖然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恢複了鎮定。
異世裏有五物種，分別是異能者、獸人、變異人跟數量最多的異獸和普通人。
像小緩這種能夠控制水的，就是異能者，而像林賀這種再怎麽含情脈脈也無法控制水的，就是普通人。
在得知自己是龐大而脆弱的普通人物種的其中一員時，林賀只有一個想法：在現代作為普通人都生活二十六年了，根本不擔心現在是什麽物種好吧。
這個時候的他還沒考慮到異世其他四物種的影響，等他考慮到的時候也只能萬分惱怒設定的強制性卻束手無策，要知道，比起愛好和平、團結友愛的現代，強者為尊跟漫山遍野都奔跑着兇猛異獸的異世實在稱不上和藹可親。
這樣說來，也不知該說沒領悟過異獸的兇猛的林賀是幸還是不幸，不過現在的他可沒想那麽多，只是十分專心地看着小緩的每一個動作。
她的手浸在水中，盆裏的水像是聽到軍令的士兵一樣服從她的每個命令，先是漂浮到半空中，繼而緩慢又輕柔地撫上小孩腳上的傷口，片刻之後，那團明顯染上血色的水再次回到了盆裏。
整個清洗過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陷入昏迷的小孩很幸運地避免了感受疼痛的過程，老人将青年搗好的草藥用一層薄布包裹着貼在傷口處，見小孩面色好了許多，才滿意地順了順胡須，轉過頭來對林賀道：“這孩子再過幾個時辰應當就會醒了，你先随我去取藥。”
話音未落，青年跟小緩忽然同時噗嗤一聲笑了，雙肩急劇抖動，紛紛別過臉去。
老者：“？”
林賀幹咳了兩聲，極力控制想要上揚的嘴角，道：“大夫，胡子。”
老者懵然地低下頭，發現自己十分寶貝的胡須已經變成了綠色，而罪魁禍首很明顯就是附在上邊的草藥碎葉。
……
“我剛剛又忘記擦手了？”老者捧着寶貝胡子，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模樣。
藥房，林賀接過青年遞過的藥包，連聲道謝，整理好儀表的老者擺了擺手，囑咐道：“那孩子傷口不能碰水，近期不宜食油膩之物，三個藥包每天拿一個早晚分兩次喝，五碗水熬成一碗，連喝三天，三天後帶他過來換藥，到時候我會再給你藥包。”
林賀仔細地記下，再次道謝，又道：“勞您費心了，這醫療費是多少錢？”
老者并不理解醫療費的意思，但他卻聽真切了“錢”這個字眼，上下看了看林賀身上粗糙劣質的布衣，擺了擺手道：“這也用不了多少錢，你好生照顧孩子便可。”
站在一旁的青年捂臉，“劉大夫您又來了。”
好善樂施的活菩薩表示又沒幾個子。
林賀：“孩子我會照顧好的，錢您收下便是。”
老者對他這種不願接受別人好意的反駁十分不滿，嚷嚷道：“收收收，你有多少可以讓我收？”
林賀：“十晶石以下，我都擔負得起。”
聞言，老者臉上的驚訝之色畢露無遺。
林賀問：“不夠？”
老者沉下臉，對青年道：“你去取一些晶幣來。”
見狀，林賀松了口氣，可見身上帶的錢足以支付醫療費。
老者問：“你知道十晶石價值多少？”
林賀點點頭。
老者嘆了口氣，“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林賀一頭霧水，老者又問：“你是不是王家的人？或者是李家？陳家？”
他念的這幾個，都是新村的大戶人家，在見到林賀搖頭否認之後，又是一聲嘆息。
“人有失足，馬有失蹄，這裏離官府并不遠。”老者拐彎抹角地暗示道。
林賀終于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連忙解釋道：“我沒偷沒搶。”
老者：“那這些錢是你撿來的？”
林賀：“……”如果我說是別人送的呢？
見他沒有回應，老者已經認定林賀身上這些錢是不義之財。
林賀也不知怎麽解釋，只好徑直道：“大夫，這錢是怎麽來的不能講明，免得給您惹上麻煩，但我可以保證，這些錢絕對不是不義之財，您可以放心。”
老者半信半疑，但也沒再說這個話題，囑咐道：“平日行為處事要諸多留意。”
林賀一臉疑惑。
老者将目光投在躺在桌上的小孩，若有所指道：“新村排外，不喜外人。”
林賀恍悟過來，鄭重地點了點頭。
夜色漸濃，燈火搖曳。
小孩醒來時入目便見褐黃色的木梁，意識到自己并非身處荒野郊外，傷口還被仔仔細細地包紮起來，小孩的眸光閃爍了幾番。
盛夏晝夜的溫差有些大，幸好身上蓋着的被褥雖然破舊，卻意外地暖和，給他送來一陣暖意，不等小孩起身打量周端環境，便聽木門吱呀一聲響，一人推門而入。
見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林賀展露一個溫和的笑，“醒了就好。”
小孩沒有理他，像是在估量林賀的危險指數。
林賀把端着的熱水放到木桌上，擰幹棉布後緩步走近小孩，見他臉上滿是警惕神色，只好開口道：“我只是想幫你擦擦臉。”
小孩望着他，猶豫地點點頭。
擦完臉後，林賀又端來熱粥喂他，一碗下肚，小孩終于稍稍放松了警惕，至少終于肯開口說話了。
“這是哪？”小孩特有的軟糯聲音響起。
林賀：“我家。”
“你救了我？”
“嗯。”林賀并沒多說，事實上他并不知道如何跟一個小孩相處，心裏正憂愁不已。
如果他等下哭了怎麽辦？哄他？怎麽哄？
晚上睡覺他尿床了怎麽辦？紙尿褲？異世有嗎？
但幸運的是，眼前這個長相精致得如同精雕細琢的美玉的小孩異常乖巧，至少目前沒有要大哭的預兆。
小孩雙頰微紅，身子瘦弱，十分惹人憐愛，他不好意思直視林賀，便低下頭去，不斷地來回摩挲被褥的一角以此來緩解心裏的緊張，聲音微不可聞地嚅嚅道：“謝……謝謝。”
林賀莞爾一笑，道了句“不客氣”，随即做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出乎意料的動作。
将自己的大手從小孩發頂上移開的時候，楞然的林賀并沒留意到小孩身體僵住的這一異樣，只是心裏來來回回地想着：我竟然摸了小孩的頭……不會吧……我摸了……我真的摸了？
……
這不可能！
林賀奪門而出，抛下一句“我去燒水”後很快沒了蹤影。
小孩望着他的背影，目光狠絕，神色冷漠得令人駭然，這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眼神跟表情嗎？
……
“不應該。”林賀将手中的木柴扔進竈裏，用手托着下巴苦思冥想，“我怎麽可能想摸他的頭呢？”
前女友信誓旦旦罵自己“沒心沒肺”“冷血動物”“靠睡覺充電的機器人”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一直被自己視為“三大恐怖生物”之一的小孩卻讓自己不由自主地做出摸頭這種親密的舉動……
這不科學！
林賀嘆了口氣，在心裏不斷地勸告自己，反複點明他是任務指定對象的重點後才終于稍稍冷靜下來，動作麻利地舀起熱水倒到浴桶裏後，走回房間帶小孩去沐浴。
房內，小孩照舊躺在床上，不哭不鬧，十分乖巧。
林賀見此情景，不由得地心軟下來，溫聲道：“我帶你去沐浴。”
小孩見他前來，嗫嚅道：“疼……”
林賀頓時提起心來，緊張問道：“哪裏疼？頭還是尾巴？”
小孩：“……”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的林賀有些懊惱地咬了咬下唇，幹咳兩聲道：“傷口疼嗎？”
小孩紅着雙頰點了點頭。
林賀上前探了下他的額頭，确定他沒發燒後又順手摸了摸他的發頂，“乖，忍忍，很快就會好的。”
小孩整張臉都紅了起來。
……
這麽乖的小孩子怎麽可能會是三大恐怖生物之一？弄錯了吧一定是弄錯了吧！
盡管在心裏不斷地擊起擂鼓同時激動地吶喊着，但林賀面上卻不動聲色，他一臉淡然地收回手，“你的傷口不能碰水，在你傷好之前我會幫你沐浴。”
頓了頓，又想起自己還沒問他的來歷，便接着道：“你家在哪裏？明天我送你回去吧。”
聞言，小孩血色盡褪，擡頭望向林賀的表情竟是令人吃驚的懇求。
林賀：“……？”
小孩眼眶裏忽然毫無預兆地氤氲起水霧，小聲抽泣道：“阿娘死了，阿爹不要我了……他們都打我。”
林賀：“！！！”竟然打這麽乖的小孩，簡直天理不容！等等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誰來教教我應該怎麽哄小孩子別哭？
小孩用手背抹去淚珠，可憐巴巴地問：“你也不要我了嗎？”
在這種情景下，林賀怎麽可能忍心再讓小孩受傷害，自然是連聲否認。
小孩聞言雙眸亮起，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随即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小腦袋，兩只小手不斷地摩挲被褥。
林賀心軟得一塌糊塗，大手撫上他的頭頂柔聲安慰，以他的角度根本看不到低下頭的小孩臉上的表情，既得意又不滿，無比詭異。
擔心再磨蹭下去水會冷掉，林賀直接抱起小孩去浴桶那兒，剛想脫下他的衣服，卻遭到小孩激烈的反抗。
小孩雙手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襟，一顆小腦袋飛快地左右搖動。
林賀挑了挑眉，“你自己洗？”
小孩點點頭。
林賀指了指有成人半腰高的浴桶，道：“你爬上去都費勁。”
小孩沉默了。
林賀：“明日我去買一個浴盆。”
小孩雙頰微紅，乖巧地點頭應下了。
林賀脫下他的衣服，再次見到他身上密布的鞭痕時，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這些是怎麽來的？”面色陰沉，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我怕疼，不肯伺候……他就打我……”
“伺候？”林賀皺起眉，“伺候什麽？他是誰？”
小孩恐慌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林賀嚴肅地又問了一遍，小孩被他陰沉的臉色吓哭了，哽咽道：“我屁股疼，不想伺候他了。”
“轟——”一顆炸彈在林賀的心房上炸開，星火燎原，垂在身側的手猛地緊攥成拳。
“他是誰？”語氣無比危險。
小孩吓得渾身發抖，不敢說話，還試圖将身體往後退去，卻不小心牽動到腳上的傷口，頓時疼得血色盡褪，面色蒼白，可憐的模樣令人無比心疼。
林賀連忙将他亂動的身子給按住，“我不問了，你別怕。”
小孩的身子不再亂動，但臉上的驚恐卻依舊沒有褪下。
林賀：“我會保護你。”
小孩聞言一愣，而後小臉微微漲紅，十足的欣喜和害羞夾雜的模樣。
“真的嗎？你會保護我？”小孩弱弱問道，神色盡是期待與渴望。
林賀朝他露出一個溫和微笑，“真的。”
聞言，小孩似是害羞地低下頭，林賀并沒有發覺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暴戾之色。
沐浴後，林賀将光溜溜的小孩抱出浴桶，用幹布圍住他的身子以免着涼。
洗去身上污濁的小孩如同拂去蓋住光澤的灰塵的璞玉，漆黑明亮的雙眼襯得他精致的臉更加耀眼，可愛得幾乎讓人移不開視線。
就在本該沉浸悅目的美景中時，林賀卻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換洗衣物……呢？
于是，光溜溜的璞玉被放到被窩裏，清潔工林賀則一臉苦惱地把破舊的木櫃翻了個底朝天，試圖找到給小孩将就穿着的衣裳，但無功而返。
無奈之下他在心中列了一個清單，待明日早起去早市一并添辦。
夜已深，林賀換好寝衣，躺到小孩身側。
小孩的身子在林賀躺下時肉眼可見得緊繃起來，他道：“你……跟我一起睡？”
林賀嗯了一聲，“只有一張床。”
小孩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腳疼。”
林賀不由得笑了聲，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道：“我不會壓到你的。”
小孩吱唔了一下，問：“我衣服呢？”
“在外邊晾着，等我明天趕完早市回來，你就有新衣服穿了。”
聞言，小孩并沒有因自己即将收到新衣裳而感到喜悅，而是提高了音量，無比震驚道：“我得光着身子一整夜？！”
林賀點頭，小孩石化了，喉中的話吐不出來咽不下去，“你、你，你……”
林賀好笑道：“我叫林賀，你喚我大哥便可。”
小孩沒應話。
林賀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咬着下唇小聲回答：“炎昀。”
聲音太小，林賀聽不真切，又重複問了一遍。
小孩：“我叫炎昀。雙火炎，日勻昀。”
林賀微微笑了，誇獎道：“很好聽的名字。”
小孩忽然之間紅了臉。
林賀側身面朝着小孩，鄭重道：“炎昀，我叫林賀，你記住我的名字，從現在起，我會好好照顧你，直到……”說到這裏頓了頓，思索過後才接着道，“直到你想離去為止。”
炎昀眨巴眨巴明亮的雙眼，“大哥對我好，我不想離開，我會聽話的，大哥別趕我走。”
林賀笑了，忍不住伸手揉亂他的頭發，“好，你是我弟弟了，我不會趕你走的。”
聞言炎昀既欣喜又羞澀地笑了，一頭埋進林賀的懷中，林賀順勢抱住他，單手輕輕拍着他的背部，口中吐出安撫的話語。
炎昀靠在他的胸前，一邊聽着他的話，一邊在林賀視線無法察覺的陰暗裏，露出一個滲人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