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最後的安寧

唐家一對小夫婦,全都沒有兒女心。

唐安琪身為父親,為兒子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給對方起了個名字叫做嘉寶。嘉寶是他所喜歡的一位美國女明星,所以這個名字也是信手拈來,沒過腦子。

唐太太身體受損,終日躺在床上養息,偶爾扶着丫頭下地走上幾步,站到窗前看看風光。她沒有奶,有奶也不打算去喂孩子——陳家的孩子全是落地就歸奶媽子照顧,沒有少奶奶親自去養育的。

所以她對于現狀很坦然,隔個一天兩天會打出電話,讓奶媽子把孩子抱過來給她看看。奶媽子抱了幾次之後,就有點不大敢抱了,因為天冷,怕小嬰兒禁不住。唐太太倒是很好說話,不抱就不抱。

少奶奶有少奶奶的活法,要是天天只顧着拉扯孩子,那不成了窮門小戶裏的婆娘了?

衆人都是各過各的生活,只有虞太太驟然落進了福窩裏。嘉寶是喝奶不喝血,如果嘉寶喝血,那虞太太真敢對自己下刀子。嘉寶又大又胖,高興的時候叽叽嘎嘎,不高興了就長嚎;咕咚咕咚的吃飽奶水之後,他精神的胳膊腿兒亂動,把腳趾頭往嘴裏塞,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安寧。虞太太熬的瘦了一圈,因為天天勞苦走動,兩只小腳時常針紮似的疼,只能抱着嘉寶在地上一步一步的挪。

新年過後,春暖花開,嘉寶漸漸長的有了形狀,雖然還是個小奶娃娃,可是皮膚白,眉毛重,有鼻梁,大眼睛烏溜溜的類似唐太太以及陳蓋世,幸好分的夠開,絕非鬥雞眼。除去親生父母那兩個冷心腸的不算,旁人都說這孩子長的絕了。連孫寶山那樣愣頭青似的人物,都一趟一趟的總來看嘉寶,還說:“嘉寶比安琪好看。”

虞師爺聽了這話,忽然覺得孫寶山也很幼稚,忍不住笑道:“大人和孩子怎麽能比?”

孫寶山認真的辯道:“嘉寶這眼睛随了陳家,長大之後肯定也比安琪的眼睛大。”

虞師爺剛想反問“單是眼睛大就好看了?”,可是話到嘴邊,他又覺得自己太維護了唐安琪,不大好,所以就沒說出口。

待到天氣又暖了一些,虞太太開始抱着嘉寶逛清園。這天中午她在小路上遇到了唐安琪,就讓當爹的抱抱兒子。唐安琪看嘉寶相貌可愛,心中倒也歡喜,哪知伸手剛接過來,就聽“噗”的一聲響,卻是嘉寶拉了。

嘉寶的尿布沒有裹緊,一點糞便蹭到了唐安琪的長袍大襟上。唐安琪把嘉寶交還給虞太太,自己低頭一瞧,随即“哇”的吐了。

虞太太手忙腳亂,伺候小的安慰大的。唐安琪不顧寒冷,脫了袍子扔到地上,抱着手臂往家裏跑。進門之後他直打冷戰,嘴裏連嚷惡心;唐太太坐在床上發出詢問,末了點了點頭,皺起眉毛說道:“是夠髒的!”又問:“是那件藏藍的袍子嗎?”

唐安琪從丫頭手裏接過幹淨長袍重新穿上:“可不就是那件。昨天剛上身的。”

唐太太笑道:“一件衣裳,也不值什麽。我讓丫頭去成衣鋪,照原樣再做一件。你別管,等着穿就是了。”

唐安琪不怎麽愛太太,可是承認太太是真愛他。笑嘻嘻的對着太太一拱手,他轉身走出去了。

日子過到了五月份,卻是忽然發生了一件大事——戴黎民發出通電,宣布下野。

此言一出,輿論大嘩。如果萬福縣一直兵荒馬亂,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那倒也罷了;可萬福縣是個大縣,而且連年太平,雖說不是都會,但是地盤廣袤,堪稱富庶。戴黎民在那裏盤踞多年,土皇帝一般,怎麽就忽然下野了?

虞師爺聽聞此事,心中竊喜,不做評論。孫寶山大喇喇的,倒是有話說:“報應,這就是報應。他那隊伍是從何複興手裏搶過來的,現在又被何複興的老部下搶回去了。”

唐安琪聽了這話,很不順耳:“你那隊伍也是從小黑山裏拐出來的,你什麽時候遭報應啊?”

孫寶山把臉一沉,開始生氣。唐安琪不管他,心事重重的出去逛了一圈,一邊逛一邊又想:“下野也好,既然下了野,成了無兵無權的人物,想必也就不遭人忌恨了。不知道貍子手裏有沒有錢,得去打聽打聽這事。如果他是被人趕下臺的,走的倉皇,身無分文,那自己也好支使小毛子給他送些錢去。唉,平安是福,下野也好。”

唐安琪在外散步許久,末了回了旅部,發現孫寶山居然還在坐着賭氣。在孫寶山面前彎下腰來,他雙手捧了對方的臉用力揉搓:“寶山,別生氣了,大家都是從小黑山裏出來的,你要是遭了報應,那我也逃不過。咱倆難兄難弟,彼此彼此,別生氣了!”

孫寶山一臉正氣的答道:“我沒生氣!”

唐安琪笑道:“嘴都不歪了,還說你沒生氣?走,我帶你回家看嘉寶去,等嘉寶長大了,我讓他認你做幹爹,夠意思吧?”

孫寶山像要抽風似的,嘴角一動,然而依舊板着臉。

唐安琪一直觀察着他的面部神情,到了此刻就哈哈大笑,把孫寶山搖晃的東倒西歪。孫寶山被他擺弄的坐不住,那嘴終于又歪起來了。

經過一番打探,唐安琪得知戴黎民在發出通電的當天,就攜着巨款與衛隊,跑去天津做寓公了。

戴黎民今年滿打滿算也才二十八九歲,政治生命結束的的确有些偏早,不過如果非結束不可的話,那目前這個結果當然可以算作喜劇。

唐安琪放下心來——不知道為什麽,這回他是特別的放心,一顆心往下墜,快要沉到肚子裏去,好像戴黎民逃過大難,将來可以永生一般。

他自己也覺着奇怪,因為憑着戴黎民的本事,總不會任人宰割,和平下臺也是正常的。可他就是放心的不得了,幾乎欣喜若狂。其實這有什麽可高興的呢?戴黎民畢竟是失去了軍隊與土地,可他似乎有所預感,提前就為戴黎民慶幸起來了。

天氣一天一天的熱了起來,唐太太的身體也漸漸恢複了健康。她養的白白胖胖,面如滿月,因為已然為唐家傳宗接代,所以也有勇氣對丈夫提出要求:“什麽時候你閑了,帶我去天津逛逛嘛。”

唐安琪對着月份牌算了日子,末了問道:“八月怎麽樣?”

唐太太想了想,然後答道:“八月怪熱的。”

“那七月,七月中旬,這總行了吧?”

唐太太這回笑了:“七月好。你說,我要不要提前制兩身新衣裳?天津的少奶奶們都是怎麽打扮的?”

唐安琪尊重太太,但是察覺不出太太身上的女性魅力。他覺得太太似乎穿什麽都可以,反正無論怎麽穿戴,都是不醜不俊。

因為唐安琪也描繪不出天津少奶奶們的裝束,所以唐太太只得把成衣店內的裁縫叫了過來,親自與其探讨了一番。裁縫倒是胸中有些主意,幾天過後便派徒弟送來新衣。新衣疊好擺在五彩紙盒裏,唐太太選出其中一件展開一看,只見這是一件橘黃色的稀紡旗袍,下面只遮到了膝蓋,上面齊肩就沒了袖子,便十分躊躇,不好意思去穿。

因為不知道這新衣是該穿還是不該穿,唐太太非常煩惱,無論如何不能作出決定。然而沒等她煩惱幾天,這日下午唐安琪忽然從外面匆匆回來,對她說道:“太太,這個月中旬,咱們恐怕是去不成天津了。”

唐太太一聽這話,幾乎失望的要發怒:“為什麽?”

唐安琪神情茫然的答道:“日本軍隊昨天夜裏開了炮,要打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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