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百态

第82章 百态

唐安琪一夜未歸,金含章也是無影無蹤,毛子險些活活急死。好容易盼到唐安琪回來了,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臉上這才漸漸有了血色。

“少爺!”他簡直快要發急“您這一夜幹什麽了?”

唐安琪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我的事情,不過現在忙完了。”

說完這話,他慢慢的走回房內,又側身躺到了床上。毛子見他滿臉疲憊神色,便識相的給他端去一杯熱水,然後走到窗前靜靜的坐下。

唐安琪不敢再動了,他身上疼得很。

他想自己到底是比先前有了長進,如果放在先前,自己非像防空警報一樣哭叫不止。那時候真是的,自己總像個半大孩子一樣,仿佛永遠都是十六歲。不過話說回來,他雖然沒了爹娘,可是一直有人疼有人愛,無憂無慮的,實在也無需去長大。

中午,金含章帶着二十個熱燒餅回來了。推門進了唐安琪的房,這三個人一邊分吃燒餅,一邊談起正事。聽聞陸雪征已經一口應下此事,金含章十分歡喜,立刻就開始思索計劃,要把這件事情正式的籌辦起來。

一番商議讨論過後,計劃大概有了眉目。金含章有了閑心,走到床邊俯身詢問唐安琪“怎麽總是不肯正經吃飯?”

唐安琪坐在床上,手裏拿着一個燒餅,上面只咬了兩口。低頭盯着這只燒餅,他随口答道“我不餓。”

金含章注視着他,見他瘦得下巴尖尖,一雙杏核眼睛陷在泛青的眼窩之中,皮膚還是很白很細,不過沒有光澤,白紙一樣。

他記得至少在一年前,唐安琪還不是這麽一副憔悴模樣——那時候的唐安琪面頰豐潤、眼睛明亮、舉止活潑,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幼稚得多。所以衆人都又逗他又愛他,仿佛他是大家的寵兒。

金含章嘆了一聲,然後說道“不餓也得吃,否則身體壞了,怎麽做事?”

他拍了拍唐安琪的肩膀“你要認識到你的價值。”

唐安琪舉起燒餅咬了一口,嘴裏慢慢的咀嚼,也嘗不出滋味來,好像嚼着一大團棉絮,而且是越嚼越多。他感到了疲憊與昏沉,真想吐出嘴裏這口燒餅,倒在床上睡一大覺。

從此以後,金含章放下其它工作,專門負責這一樁任務,唐安琪作為他的部下,自然也不得閑。而在三月的一天夜裏,唐安琪又去陸公館見了陸雪征。

這回他告訴陸雪征“以後我不來找你了,我派別人過來向你傳遞消息。”

陸雪征盯着他,感覺他有一種鬼氣森森的虛弱。

唐安琪深深的看了陸雪征一眼,然後沒再多說。欠身從茶幾上的糖盤子裏抓起一把五香瓜子,他就此告辭離去。

五香瓜子的香氣隐隐刺激了他,他在夜色中一邊走一邊吃,倒是感覺有些滋味。

因為上次離開陸公館之後,便是遇到了戴黎民,所以唐安琪這次走的快而心,只怕再出纰漏。像一滴水落入海中一樣,他走上繁華大街,混進了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

雖然此刻已經入夜,但是周遭燈光閃爍,正是一派歌舞升平。唐安琪垂着頭,不願去瞧那滿大街的日本男女——天津衛裏,日本人是越來越多了。

忽然,他像有所感應似的,擡起頭望向了前方。

前方是一座大料理館,檐下挑出一溜燈籠。一輛汽車停在門前,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士兵分列兩旁。車門開處,兩個人一前一後的下了來,正是虞清桑和一名矮胖軍官。

唐安琪沒猶豫,立刻随着一對母女穿過大街。街道對面擺着一排五光十色的買賣攤子,他快步藏到了攤子後方。一邊前行一邊再次放出目光,他就見虞清桑和那軍官走到料理館門前,雙方互相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相視而笑,一派和氣的并肩進門了。

唐安琪沒有在虞清桑身上多費心思,仿佛他的頭腦有這功能,自動的就把虞清桑從記憶中剔了出去。

他只是在想那名矮胖軍官的身形——真像相川蓮,也許就是相川蓮本人?

唐安琪想的沒錯,矮胖軍官,果然就是相川蓮。

相川蓮和虞清桑在和室門前脫了皮鞋,然後邁步共同進入。雙方在一張長方矮桌兩邊相對着坐下了,相川蓮不看身邊美貌侍女,而是擡眼瞄準了虞清桑。

“啊,虞桑!”他會說中國話,而且說的不算壞“你在北平還好嗎?”

虞清桑垂下眼簾,不卑不亢的微笑了“感謝将軍的關懷,北平很好。”

相川蓮又問“同僚如何?”

聽到這話,虞清桑擡頭面向對方一笑,語氣中帶出了開朗的成分“說起同僚,這倒是讓人感到頭疼了。”

他不急不緩的繼續說道“将軍,您知道我是一個鄉下人。鄉下人進了城,免不了是要鬧笑話的。”

相川蓮哈哈大笑,覺得虞清桑這人真是有點兒意思。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相川蓮帶了一點醉意,詢問虞清桑道“虞桑,要不要來天津?”

虞清桑搖了搖頭“将軍,我還沒有看透北平。”

相川蓮發現虞清桑總能把一件庸俗平常的事情說得充滿詩意。

虞清桑在北平政府裏也許混的不大如意,而他能夠為對方在天津另找個位置——僅此而已,可虞清桑給出的回答,卻仿佛帶了極深刻的意義在裏面,幾乎讓他聯想起了人生命運之類的大題目…

“啊……”他覺得面前這個中國人真是充滿了玄妙的趣味“北平的确是值得一看的。”

虞清桑并沒有對相川蓮大拍馬屁,他只是眼望對方,神情溫柔悲憫的微笑,仿佛他是天下第一至善。

虞清桑知道自己可以很讨人喜歡——除非是他主動想要做出破壞,否則活到如今,還沒有人無故對他生過敵意。

和相川蓮一直把酒喝到深夜,兩人談的其樂融融。相川蓮本是看不起中國人的,可虞清桑仿佛是沒有國籍,并且站在一個相當的高度,悲天憫人說些廢話,順帶着表明了他的反戰立場。

淪陷區的人,而又反戰,這當然是件妙事。相川蓮心想如果全淪陷區的人都像虞清桑這樣,那淪陷區內的皇軍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虞清桑也知道相川蓮的心思,所以堅守立場不動搖,牢牢的保持住了自己那閑雲野鶴般的高姿态。

在天津度過一夜之後,翌日清晨,虞清桑帶着宿醉,乘坐火車趕往縣。

下火車後,他直奔新近建起的警備大隊司令部,想要尋找吳耀祖,然而撲了個空。

于是他調轉方向趕往吳耀祖在縣的住處。大下午的,他在吳宅堵住了醉醺醺的吳耀祖。

吳耀祖中午起床,還沒有來得及洗漱刮臉,下巴一片鐵青胡茬。大模大樣的坐在一把太師椅裏,他擡起腿來,把穿着馬靴的雙腳架到了前方桌上。

一手攥着洋酒瓶的細脖子,他皺着眉頭面對門口“你怎麽來了?”

和衣衫不整的吳耀祖相比,虞清桑顯得特別整潔利落,哔叽長袍上幾乎沒有一絲皺褶。随手關了房門,他拉過一把椅子,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面無表情的上下打量了吳耀祖,他平淡答道“我來看看你。”

吳耀祖打了個酒嗝“我有什麽好看的?你放心,我不會帶着隊伍進山打游擊的!”

虞清桑微微一笑“我知道。打游擊很苦,而且朝不保夕。既然能夠在縣城裏安安穩穩的做大隊長,又何必非要去山裏活受罪?”

吳耀祖狐疑的看着他“虞清桑,你是在嘲笑我嗎?”

虞清桑輕描淡寫的搖頭“嘲笑你?你還不值得讓我費那個心思。吳隊長,你要知道,如果安琪還在,這個位置也輪不到你。”

吳耀祖攥着酒瓶對他一抱拳,吊兒郎當的說道“多謝!”

虞清桑卻是沉默了片刻。頭腦産生幻覺,讓他感到自己懷裏正有一尾活魚再蹦。活魚就是唐安琪,在他的心中,唐安琪總像活魚一樣活蹦亂跳的不聽話。

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九年。他在唐安琪身上,就花了一個九年。九年中他心裏只有這麽一個人,培養他,控制他,照顧他,管教他;罵也罵過打也打過,疼也疼過愛也愛過。

擡手撫向自己的心口,他并沒有捉到活魚,于是就立刻又清醒了過來。

一挺身站起來,他看着吳耀祖說道“吳隊長,去把自己收拾收拾,然後到司令部辦點正事。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坐上你這大隊長的位置,如果再這樣頹廢下去,你對不起我。”

吳耀祖哂笑一聲“是你怕不好對相川蓮差吧?”

虞清桑繞過桌子走到他身邊。一手扶上他的肩膀,虞清桑彎下腰來,壓低聲音問道“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真不想幹了?如果是真,那我也不會勉強你。”

說到這裏,他好像很慈愛似的拍了拍吳耀祖的後背“我可以去對相川大将講,大将絕對不會因此怪罪于你。這樣你成了自由的人,可以去天津投奔你的四舅。”

聽到這話,吳耀祖猛然扭頭,近距離的盯住了虞清桑。

虞清桑翹起清秀的嘴角,一臉雲淡風輕的笑意。

吳耀祖真想掐死虞清桑。

在他想死也敢死的時候,虞清桑奮不顧身苦口婆心的把他救了回來。他的脖子上還留着淺淡疤痕——是虞清桑一把奪下了他手中的刀子,而當時刀鋒僅差一點,就能切入動脈了。

死過兩次之後,他失了勇氣,不敢死了。

然後,他就落入了虞清桑的掌中。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他閉着眼睛一路向前,有時甚至寧願自己一腳踏入深淵。

然而虞清桑為他選擇的道路平坦寬闊,他瘸了一條腿,仍舊能夠走得順利。

只是,他不敢再回長安縣了。

吳耀祖的心裏很痛苦。

他不想去當這個大隊長,可是他由匪而兵的混到如今,除了耍槍杆子之外,再沒別的本事與活路。三四十歲的人了,腿上還帶着殘疾,如果失了這個隊長身份,他可怎麽生活?難道真去四舅家吃一碗閑飯?那做不到,他沒那麽厚的臉皮。

“怎麽?”他問虞清桑“又有新的人選了?”

虞清桑對着他一歪腦袋,像是在逗孩子“我只是不願強人所難。如果你實在想要離開,那我只好讓李香亭上來代替你。”

李香亭是先前唐旅的衛隊長,如今也在警備大隊裏,有自己的兵。

吳耀祖不再說話,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虞清桑這回笑着奪下他的酒瓶,又在他的淩亂短發上揉搓了一把“開玩笑的,不要當真。吳隊長,勞駕你振作起來吧!”

吳耀祖依舊看着他,同時伸手從椅子旁邊摸出手杖。放下雙腳站起身來,他拖着右腿,一搖一晃的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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