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白袖

吱嘎的響聲,木門被緩緩打開,透進來的月光裏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塵埃。

田沼要手捧着一盞油燈站定在了雜貨倉的門口。

他看着眼前狹小昏黑的倉庫裏堆着滿滿疊疊的書籍和手稿,但是看着卻不顯得雜亂,反而像是有人慢條斯理地整理過了一樣,多而不亂,密而不雜。

那一面牆壁上幾塊磚塊已經松動脫落,留了了一塊兩個巴掌大的洞透着月光,在石灰地面上投下了一小片光亮,而田沼要隐約地就看到了那片光下有着模糊的影子。

就是那個妖怪嗎?

田沼有些猶豫地走了進屋子,他似乎可以看到那模糊的輪廓也随之動了動,像是因為他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而做出了什麽反應一樣。田沼手托着油燈,然後俯身放到了那片光亮旁的地面上,随之而來的周圍的光亮了些,不知不覺得就融進了一絲橙色的暖意。

“我的名字是田沼要,是田沼浩司的孫子。”

田沼輕聲說着,只聽見耳邊一片死得寂靜,那樣太過安靜得似乎都可以聽到了塵埃在空氣中浮動的聲音般。田沼要有些語塞,垂下眼,一時不知道該多說些什麽。

這樣其實有些傻,田沼也知道。

他正在和一個他自己都看不見的妖怪說話,而且就算那妖怪真的回了他的話,他也聽不見。

從夏目的手中拿到那本書後,田沼便一直看着。那本散文集其實并不多,薄薄的一本,他看完了也只用了在學校一下午的時間,但是心中積澱下來的情愫卻是複雜而滿甸的。

一直被祖母叫做是邪惡的,詛咒父親的鬼,卻是一直陪伴在祖父身邊的妖怪。

而這只妖怪是一只白鴿。

其實田沼要也記得,也曾經見到過,那只總是停留在祖父肩膀上乖順的白鴿。

他記得小的時候,那只白鴿時常會跑來和他玩,它會飛到不高的枝桠上,用那雙小小的黑瞳直愣愣地盯着他,然後飛下來和他兜着圈圈玩耍。有時候它會低下頭在他的手心裏一點點啄食,留下一點微微的鈍感,有時候會用潔白柔軟的吃胖輕拍着他的腦袋,有時候會繞得他跑得團團轉,最後等他摔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時候,再飛停到他的肩膀上用小腦袋頂了頂他的臉。

他還記得,他的故鄉是個經常下雪的地方,每到下雪的時候,祖父總喜歡坐在竹椅上,祥和地看着院子裏紛紛而落的雪。而那只白鴿總是安靜地俯趴在祖父的膝蓋上,用翅膀盡力地護住祖父微涼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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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一幕,很溫馨,很安詳,他站在門旁只是靜靜看着,便就深深地刻在了腦子裏。

等田沼要長大後,那只白鴿也一直陪在他祖父的身邊,似乎就像是祖父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一樣。但是自從祖父死後,那只白鴿也随之消失了,田沼要一直以為它已經飛走了,也許是飛回了三井的森林裏,回到它該去的地方。

其實,它并沒有離開。

而現在,田沼要即使看不見,但是直覺告訴他那只白鴿正是隐匿在這個倉庫裏的妖怪。

他現在也知道了,白鴿也是被祖父深愛着的妖怪。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要和這妖怪說會兒話,不管是關于祖父的,還是這個妖怪的都可以。

“我好像記起來了,你的名字。”

田沼的聲音在夜晚潮濕微冷的空氣裏顯得有顫栗缥缈,模糊記憶紛紛擾擾最後化為了一個名字。

“祖父叫你……”

當那名字還未從從喉嚨口說出的時候,田沼覺得有什麽突然也從腦子裏迸出了一半,晃得清醒了過來,他将那本還抓在手裏的散文集翻開,匆匆翻到最後一頁。

[昏暗的光透進我渾濁的眼睛裏。]

[人生,最後一刻,吸收了一生之光的眼眸裏會看見什麽呢?]

[猶見白雙袖,飄飄大雪揚。]

“你的名字是白袖。”

“猶見白雙袖,飄飄大雪揚的白袖。”

田沼視線中的灰黑輪廓動了動。

燭光在昏暗中霎然晃動着,然後泯滅着陷入了黑暗。

只剩下了如雪光般的月色。

***

“就是這裏嗎?”信乃站在那雜貨倉門口,左瞧右看着,雖然他知道妖怪總是會東奔西跑,哪裏都能呆,但是好端端得一直呆在這倉庫裏不出來也是有點悶吧。

“是的。”田沼要點了點頭,他伸手推開了那木門,然後轉過頭看向夏目和信乃,“你們,看到他了嗎?”

夏目和信乃同時一愣,微怔地站在了門口。

那狹小的倉庫一面斑駁的牆前正坐着一個妖怪,潔白的長袍垂落在地,金色的發絲順着寬大的長袖落着,清俊幹淨的眉眼,細碎的劉海。陽光從門口透了進來讓白皙的膚色幾近透明,他的眼角有着金色的圖騰般的花紋,眉眼流轉自有一番脫塵絕俗之色。

那如同少年般的妖怪坐在光下,純粹聖潔,動人心魄。

美得像是一幅畫,下一秒就會在光下消失的脆弱而又缥缈的畫。

“怎麽會,看起來這麽虛弱?”信乃遲疑地說了出來,心裏想着可能是光線的緣故所以看不真切,又迅速地走了進去。在倉庫裏光線暗了下來,信乃才更加确定了,這個妖怪是真的很虛弱,就連身影在他們的視線下都顯得格外得透明。

“因為這裏是寺廟吧,而且田沼主持……”夏目也意識到了,或者說之前就有這樣的顧慮。寺廟和神社本來就都是清淨之地,妖怪留在這裏已經是不被允許的了。再加上田沼主持本身強大的靈力,這個妖怪才是一直就在靈波的攻擊範圍裏才對。

“怎麽會!”田沼要完全不知道會有這種事情,瞪大了眼震驚地說着,來不及多想就連忙緊張地看向夏目貴志和信乃,“那,夏目,信乃,你們快讓他搬出去啊!”

“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啊,不怕真的被淨化幹淨了嗎?”信乃也很奇怪,走了過去,然後蹲在了那妖怪的旁邊,一雙眸子疑惑地盯着那妖怪看。

那妖怪微垂着眼并不說話,也不搭理人,像是沒見着人,也像是看不見人一樣。

“貴志,要不你來說說?”信乃被無視了之後,默默地擡起頭眼巴巴地看向了夏目貴志。信乃也是有自知之明的,雖然說他人緣不錯,但是對于妖怪緣和動物緣的話,明顯都是夏目貴志占了上風。

“他是為了這些書才留下的吧。”夏目掃了一眼周圍多而密的書堆,都是田沼浩司的作品,然後轉頭看向了田沼要,“就算你們搬家了,他還是一路都跟了過來。”

“他,現在真的很虛弱嗎?”田沼愣了愣,然後聲音很輕地問了出來。

夏目貴志看了看那身影已經透明的妖怪,點了點頭。

“那是不是我将這些書搬到別的不是寺廟地方去,他住在那裏,就會慢慢好起來?”田沼問着,眼神裏擔憂而又夾雜着些許小心翼翼得似乎在等待着一個完全肯定的答複。

“我也不是很清楚。”夏目微抿着唇,“可以去問問其他妖怪,他們應該知道該怎麽辦。”

“別問了,直接帶出去吧,看這家夥都覺得已經沒什麽力氣了。”信乃只覺得這妖怪怪可憐的,就連信乃能夠感覺到的這妖怪的妖力,都已經很虛薄了,只怕再過幾天真的就要一眨眼就消失了。

信乃伸手握住了那妖怪的手,眼神突然間變得狠厲,眨眼間那妖怪指甲驟然變長,發狠了一般地向信乃的身上襲去。信乃反應不及,臉上被劃出了四道血印子,腳步踉跄着後退了幾小步。

“信乃!”夏目貴志立刻驚慌失措地大喊着,然後連忙沖了過去伸手拉住了信乃往自己身邊拉來,擋住了信乃的身體,視線嚴肅而又泛着怒氣地看着那妖怪,“你在做什麽!”

“好髒。”那妖怪輕聲說着,黑色的瞳仁顫抖着看着自己剛才被信乃觸碰到的的右手。

“什麽意思啊!摸一下就髒了嗎?”信乃硬是壓抑着怒氣,但仍然氣憤地叫嚷着。他一番好意看這妖怪可憐要帶他出去,就拉了下手就叫髒嗎?別告訴他這個世道就連妖怪都有潔癖了。

“信,信乃,你,你先別生氣。”田沼要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看這憤怒的信乃臉上還滴着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白袖,白袖他肯定是有原因的。”

田沼要這才記起來,白鴿一直都陪在祖父身邊,父親和自己也偶爾觸碰過這只白鴿。但除此之外,這只白鴿便從沒有接觸過其他人,更別說在祖父死之後,便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也許對于白鴿而言,觸碰人類或者被人類都是不可容忍的肮髒的。

無法和妖怪溝通的人類,根本就不知道妖怪的想法,也無法用人類的思維去揣測。

“白袖,他叫白袖?”信乃皺了皺眉,伸手抹了把臉上的血,看這手上的鮮紅色總覺得看得不順眼。血從臉頰上滑了下來,幾滴落在了白色衣領上還有自己的袖子上,信乃立刻瞪大了眼驚慌地叫了起來,“怎麽辦!弄在校服上了!要是被塔子阿姨看到了我該怎麽解釋啊!”

“真的很對不起。”田沼愧疚地道歉了,盡管并不是他傷的信乃但卻下意識地将白鴿的事擔在了自己的範圍內,“血流的很多,傷口好像很深。我,我,我們現在去醫院吧。”

夏目貴志皺着眉看着信乃臉上的傷,眉眼裏止不住的心疼,他伸手輕輕地撫着信乃臉頰的皮膚,有些不敢觸碰。即使知道信乃之前受過更重的傷,但是夏目也忍受不了信乃受了一丁點傷痕。然而在夏目視線可見下,信乃臉頰上原本恍若割開的皮膚,傷口已經開始緩緩愈合。

信乃心裏想着,該怎麽解決染血的校服,不讓塔子阿姨發現。

夏目心裏想着,信乃臉上這麽快就愈合的傷口,該怎麽和田沼解釋。

夏目轉過神去,看着那坐在牆角的妖怪,神色慌張焦慮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左手用力地搓揉着右手的皮膚,已經磨得一片血紅,原本白皙的手背完全是指甲自己勾出來的血痕。

水,從礦泉水瓶裏,緩緩流出。

“沒事的,別着急。”安撫的聲音在耳畔輕聲地回響着,如同秋日裏的微風般涼意卻暖。

透明幹淨的水落在了妖怪的右手上,順着那指尖的弧度,一滴滴落在了地面上。

“已經洗幹淨了。”

夏目低垂着眼,将倒完的空礦泉水瓶蓋了起來,輕聲告訴那呆愣住的妖怪。

那妖怪看了看手,頓了頓,然後緩緩地縮着手伸了回來。

“你,願意離開這裏嗎?”夏目擡眼看着那妖怪。

那妖怪烏黑的瞳仁安靜地映入了夏目貴志的臉,然後向後瑟縮不安地顫了一下搖頭。

“如果将這些書,也讓你一起都帶走呢?”夏目繼續輕聲問着。

妖怪猶豫了一會兒,仍然輕輕搖了頭。

夏目轉過頭有些為難地看向站在一旁的用夏目的手帕捂着臉信乃和微皺着眉的田沼。

“現在已經深秋了,如果是在三井的話,應該已經開始下小雪了吧。”

田沼突然開口了。

“白袖,我們回去看雪吧。”

他驀然想起了那首猶見白雙袖,飄飄大雪揚的和歌;

想起了散文集裏面提到的寒冷冬日的一起攜手白頭;

想起了回憶裏雪地院前安然睡在祖父膝蓋上的白鴿;

想起了在雪夜裏淺笑安詳睡去卻忘記了醒來的祖父;

想起了在那本散文集裏的一段話——

[他的雙眸清澈澄淨,能夠容納下晴空萬裏,亦不會被冰雪遮掩;

他的羽翼潔白柔順,能夠在藍天自由翺翔,亦不會被寒風撕碎。]

[然而,他卻倔強而又高傲地飛向了我脆弱狹小的牢籠裏。]

[真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肆無忌憚地就直飛進我的心髒,讓一切适得其所。]

[容身之所,心之歸所。]

[我只願——]

[陪他看盡三井的每一場雪,晨曦落日,年年歲歲。]

那低垂着眼的妖怪緩緩擡起了頭,淺金色的碎發順着仰頭的弧度垂落了幾縷。

在模糊的幻影裏,一個身材瘦削的老人正背對着他坐在竹椅上,彎曲的脊背,蒼老的皮膚,花白的發絲。雪日裏肆意紛飛的雪模糊了他周身的輪廓,他坐在那裏,像一道虛幻中的剪影,有種格外不真實的感覺。

然後,老人緩緩轉過頭來,唇角軒起一道溫暖祥和的弧度,臉頰也随之皺出紋路,神情略微地疲憊,但是那眉眼裏融入了經久不散的溫柔和情愫。

幾乎看不清楚他身上任何一處細節,可是熟悉的感覺卻已經蔓延開來,快的讓人措手不及。

仿佛記憶深處,一扇封閉的窗被突然推開。

“白袖,下雪了。”

“我們去看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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