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鄭西遙反應不及,眼睜睜看着拳頭朝自己砸來。

“莫文川!”

身邊忽然傳來暴喝,鄭西遙慢慢睜開眼睛,一個面熟的人被俞期握住了手腕,拳頭離自己可能連10cm都不到,算得上千鈞一發,可真正讓鄭西遙覺得被扼住喉嚨的是這個人發紅的眼眶。

俞期咬着牙根,握着莫文川的手在微微發抖。

“你發什麽瘋?”

“我發什麽瘋?”莫文川喃喃着,聲音一點點低下來,也沒有了攻擊性,但眼神卻依舊可怕,死死瞪着鄭西遙,“你滿意了?”

鄭西遙心裏突然“咯噔”一聲,不好的預感瘋狂占據所有思想。

“……什麽?”

他聽見自己這樣問。

“我弟弟死了。”莫文川說,看鄭西遙的眼神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我弟弟,莫天,死了!車禍!車禍!如果他不來看這個女人,如果你不告訴……”

“夠了。”俞期打斷莫文川的話,站在他們二人中間,直直盯着莫文川的眼睛,“他連手術時間都不知道,是我告訴莫天的。還有……希望你能收回那句話,那是莫天的親生母親,她手術失敗了,莫天理應來看她最後一面。”

莫文川張了張嘴,而後又咬緊牙根,喉嚨裏發出了怪異的笑聲。

“你在袒護他嗎?你的小……”

俞期再一次打斷他的話,沒有語言,直接上手,掐住了莫文川的臉,甚至把他摁到了對面的牆上。俞期個子高,俯視着莫文川時帶着說不上來的壓迫感,連站在俞期身後的鄭西遙在那一瞬間都不太敢接近。

“我只說一遍,你聽好了。”俞期的尾音也不再是上揚的,溫暖的鄰家哥哥眨眼間變了氣場,“對于你弟弟,我表示同情和遺憾,但我不覺得我哪裏做錯了,他來見親生母親最後一面,這是他身為兒子該做的事。我覺得該說對不起的應該是你們思想扭曲的家人吧?如果時間來得及,這場悲劇是不是不會發生了?”

莫文川渾身戰栗起來,被悔恨和憤怒沖昏了頭腦又被一盆冷冰冰的水淋得從頭到腳都毛孔悚然。幾個小時前,就在弟弟出事的幾個小時前,被關起來的弟弟在父親的書房,被父親拒絕了去看母親的請求,被煙灰缸砸破了頭。然後他從二樓翻了下來,和時間賽跑,卻沒跑過呼嘯駛過的卡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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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個當哥哥的做了什麽?他沒去攔父親,也因為害怕父親發火而忽視了弟弟的請求。他努力了十幾年去拉近他們兄弟的關系,這個機會終于來了,疏遠的弟弟終于向他求助,他卻忽視了弟弟的請求。

他說他會做最好的哥哥,可他做了什麽?

“我……”莫文川痛苦的閉上眼睛,眼淚順着臉頰滑下來,打濕了俞期的掌心,“是我對不起他……我明明可以把他的門打開,也可以送他來醫院……我本來……本來可以拉近我們的距離……”

俞期松開手,莫文川卻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氣似的,順着牆跌坐在地上,頹廢的抓着頭發,臉埋進掌心裏,痛苦又無助的嗚咽。

鄭西遙看着他,心裏一陣刺痛,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

他記得,那也是個雨天,他看見一個小男孩,毫不畏懼的從二樓跳下來。他接住了小男孩,因為二樓的沖擊,他倒在地上,小男孩摔在他的胸口,撞的他肋骨疼了很久,醫生說沖擊力要是再大些,他的肋骨可能會斷。

小男孩對他很愧疚,低着頭坐在凳子上,雙手手指攪在一起,怯怯懦懦的說了一聲“對不起”。

他說沒事,而後問他為什麽要跳樓。

小男孩抿起嘴唇,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抗拒。

他不再逼小男孩,只覺得是哪個保姆的孩子犯了錯,無意中惹怒了酷似專政獨權的父親,被罰關在小黑屋。

他帶着小男孩吃了頓KFC,一種他從不覺得哪裏好吃,但小男孩卻吃的開心的地方。吃的沙拉醬蹭了滿嘴,番茄醬也因為沾的太多掉了一些在衣服上。

小男孩難得露出笑容,伸着油乎乎的手給他遞了塊油炸雞腿,說這個好吃,要他嘗嘗。他父親從不讓吃這種垃圾食品,他也是第一次吃,辣辣的,也沒有那麽好吃,但他就是吃的開心,甚至還搶了小男孩最後一根薯條逗他。

他不想回那個冷冰冰的家裏,謊稱還在外地辦公,在酒店住了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裏,他天天帶着小男孩出去玩,去過游樂場,陪他坐過以前只能看看的游樂設施。去過游泳館,帶着怕水的小男孩克服了心理陰影。也去過商城,帶他買了新的衣服,去過冰激淩店,吃從沒吃過的美食。

後來他們在家裏見面了。

母親說,小男孩是個孽種,是父親和一個20出頭的女人偷偷生下的孽種。還說父親本來是要那女人打掉的,她自作主張生了下來,以為這樣能搶走母親的地位,沒想到,即便是這樣也沒能博得一席地位,她還是上不得臺面見不得光的小三,沒有結婚證,沒有婚禮,甚至連承諾都沒有。

他覺得這女人其實也挺厲害的,父親外面的女人那麽多,這是唯一一個生下了孩子的。

那女人要搶母親的地位,按理來說他該連帶着讨厭這個私生子,和母親一起排斥他,想辦法把他趕出家門。

這想法在看見小男孩憎恨和悔意的眼神時動搖了。

他開始讨好不再對他露出笑容的小男孩,試着用曾經小男孩喜歡的東西去拉近他們的距離,他給他買新衣服,給他買KFC,給他買他曾經喜歡的一切,可得到的結果要麽是被剪碎,要麽是被踩爛。

父親禁锢了小男孩的思想,給他灌輸無數“你媽媽是個婊/子,是個不要臉的賤/人”這樣的思想,不斷的用“私生子”三個字刺激他,讓他憎恨自己的出生,也憎恨把他生下來的母親。

小男孩嘗試過自殺,他試過割腕,試過上吊,試過吞安眠藥,也試過跳樓,可沒有一次是成功的,每次都會被保姆發現,每次都被父親一頓毒打。

他在小男孩第五次跳樓的時候接住了他,這次沒有保姆發現并攔下,而他的肋骨也真的斷了兩根。在病床上醒過來看着抿嘴的小男孩,他忽然覺得時間流逝到了六年前的那天,只是小男孩已經長大了。

他們的關系得到了緩和,小男孩接受了他的接近和讨好,卻始終對他露不出笑容,強顏歡笑也難看的不行,他有點失落,卻覺得這是個很大的進步。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是了,是從他無意中闖進浴室看見正在洗澡的小男孩時變的。

他可恥的發現,他居然對同父異母的弟弟有性/沖動,他覺得可恥,可悲,可恨,他喜歡和他有血緣關系的弟弟,他不是個東西。

他開始找男朋友,他逃避着自己的心,試圖用這種方式麻痹自己。

可他沒想過會被小男孩看到,小男孩眼裏的厭惡和憎恨,像一道死刑令,把他從這裏打入十八層地獄。

他再也無法拉近他們的距離了,只能看着小男孩離自己越來越遠,直到他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看到一本被風吹開的日記。

裏面寫“為什麽要生下我?”,寫“我想死”,寫“我恨他,我想殺了他”,寫“我做夢夢到了媽媽,但其實我已經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了”,寫“我遇到了一個哥哥,他很好”,寫“他怎麽能是那男人的兒子?”,寫“我夢到了同父異母的哥哥,我們在做不該是兩個男人做的事”,寫“我喜歡他”,寫“我覺得自己是個笑話”,寫“我一想到他碰我的手碰過別人,就覺得惡心”,寫“那男人說我是變态,說我不配活在世上……可能吧”,寫“媽媽,我來找你了”。

他想死。

日記的最後,他寫“如果手術成功了,我就帶你去別的地方,我陪你過完最後兩年,如果手術失敗了,媽媽,別怕,我陪你一起”。

他想死,他怎麽能想死呢……

屬于小男孩的東西很少很少,除了寫了名字的教材和卷子,整個屋子裏沒有多少東西是小男孩的東西。

他打開衣櫃,意外的發現衣櫃裏所有的衣服都整整齊齊疊好在下面,只有一身明顯是小時候的衣服被挂了起來。

衣服的領口有紅色的污漬。

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衣服。

他抱着小小的衣服,渾身無力,跪坐在地上,腰越來越彎。終于,在他的額頭貼上地板的一瞬間,放聲痛哭起來。

……

鄭西遙記得,後媽的葬禮那天,是個雨天。

他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西服,和宋榮一起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來參加葬禮的人有很多,導演、演員,各種明星大腕,還有幾個老板,鄭西遙一個都不認識,也不想和他們認識,葬禮結束了就扯開領帶扔在地上,轉身要走。

宋榮叫住了他,他們兩個人在潮濕的泥地裏打了一架,打倒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互相被人拉開時還在互相罵着。

罵着罵着,宋榮忽然哭起來,掙脫了拉住他的人,拽着鄭西遙衣領騎在他身上,一拳接着一拳打在鄭西遙臉上。

罵了什麽鄭西遙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宋榮哭的很兇,他也哭的很兇,他在劉醫生的懷裏,哭的嗓子嘶啞,傷了眼角膜。

又說起以前的事,兩個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但他們第一次這麽心平氣和的談話,宋榮不知道從哪買的酒,鄭西遙拒絕了兩次就沒再拒絕,一杯一杯的陪着宋榮喝。

宋榮說,他媽是他最後一個親人。他媽和宋榮的爸爸本來就是一對,當時的宋女士在影視界小有名氣,而宋榮的父親只是個公司遇到困難的、白手起家的小老板,他們門不當戶不對,宋女士在家裏的逼迫下,以有孕之身嫁給了別人。

網上到處有人說宋女士是未婚先孕,但宋女士和家裏人堅決說孩子就是他們的。她老公不信,偷偷做了DNA,拿到了結果後,敲詐了宋女士四分之三的資産就和宋女士離了婚。

宋榮說他其實挺喜歡鄭西遙爸爸的,他人真的很好,對他媽媽好,對他也好。他媽媽想要個安定日子,提出要和鄭西遙的爸爸一起生活,鄭西遙的爸爸同意了,給了他媽媽一個幻想許久的家。

宋榮也不知道媽媽的思想什麽時候變得扭曲,自從她打了一通電話就不對勁了。宋榮至今也不知道電話的內容是什麽,就知道自那以後媽媽對獎項格外在意,要他不顧一切的拿下越多的獎杯。

後來就有了迫害鄭西遙的事情。

9、10歲的孩子,已經對對錯有了個大概的理解,第一次接過鄭西遙的演講稿時,他拒絕了媽媽,那是他唯一一次拒絕媽媽,也是唯一一次挨媽媽的巴掌。

此後他不敢在反抗媽媽,哪怕他想救弟弟,想阻止媽媽不要去拿菜刀。

“我就是個懦夫、廢物!”宋榮大着舌頭,用力把酒杯扣在桌子上,“我他媽要是早知道我媽精神不正常……操!周路黎說的沒錯,我他媽就是個廢物!”

“鄭西遙!”宋榮忽然拿了還剩半瓶的白酒,對着鄭西遙伸手,“我,宋榮,我他媽對不起你,我是混蛋!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鄭西遙醉醺醺的,意識混亂,他其實聽不清後哥說了什麽,但“我對不起你”五個字卻飄進耳朵裏,不容拒絕的那種。

我其實已經不在意了,鄭西遙迷糊的想,我不在乎了,爸爸說我得懂事,爸爸經常誇我懂事,所以我不能哭不能鬧,也不能記恨別人,不能揪着過去的事不放。

可我難過,鄭西遙趴在桌子上,眼淚無聲無息順着臉濕了鬓角,可我難過,我不想懂事,我想哭想鬧,想像其他孩子一樣用哭鬧留住走掉的父母,我想不放下以前的事,我不想忘記留在身上的傷。

暈暈乎乎中,鄭西遙半睜着眼睛,迷蒙中看見一個長的很好看的人把自己抱了起來,他聽見他說“怎麽喝了這麽多”。

他好溫暖,鄭西遙想,抱着他的脖子在他頸間來回的蹭,在他露出來的皮膚上又親又啃。

“俞期……”他聽見自己這麽叫他,“俞期,俞期,俞期……你好溫暖……好……好喜歡你……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走……別走……別離開我……”

他感覺到溫溫軟軟的什麽貼上了他的額頭,又貼上了他哭到紅腫的眼睛。

“不走。”他說,“我一輩子都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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