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顧嫣拿起筷子,并沒有立刻吃,但也沒有不吃的意思,只是輕輕戳了下上面的面皮,問道:“妹妹,這是什麽菜?我入京這麽久,還沒曾見過,想必也是很新奇的做法。”
顧婉笑道:“這道菜名叫‘猶抱琵琶’,取自香山居士的猶抱琵琶半遮面,這裏面的餡是長湖最有名的湖魚,只有這開春吃起來才最鮮美。姐姐嘗嘗看?”
顧嫣颔首,夾起連皮咬了一口,道:“嗯,味道确實獨特,內裏鮮嫩汁香,只是這皮稍微粗糙了些,但也自有一股麥香。不過說起來長湖離京不說千裏,也有八百裏,那兒的魚長途運到京城還能有如此鮮美之味,實在令人驚嘆。”
慕容钰一向是個不顧他人感受的,當下便嘲道:“我還以為顧大姑娘在外見多識廣,沒想連這點見識都沒有。別說長湖的魚運到京城還是鮮活的,就算是鳳州的茶葉,運到京城也還沾着露珠呢!這長湖魚是幾匹千裏馬連夜奔波送來,總共花不了幾個時間,而這道猶抱琵琶,也當是吃面皮下面的魚肉,誰會吃這粗糙的皮呢。”
衆人或掩唇偷笑,或臉帶鄙夷。
顧婉假意解釋說:“姐姐初來京城,沒見過京中風物,還有很多不知道的地方,你們莫要見怪才是。”
這意思不就是說她是個粗人,沒見過世面麽?
顧嫣放下筷子搖了搖頭,感慨道:“原來你們都吃得這麽高貴?确實是我眼界小,像我在北境的時候,和父兄平日裏吃點牛羊便是最好的了。要是遇上戰亂,到處都是流民,百姓能有幾口清湯粥吃都是好的,我和父兄也只能勉強吃個飽,自是沒見過這等金貴的吃法。這面皮雖是粗糙了點,卻帶着一股麥香,可見也是新鮮小麥制成,比那些清粥好了不知多少倍。難怪我和父親回來後,常常被人罵作小家子氣上不了臺面,确實是我眼界太小,沒見過這麽奢華的場面。”
剛才笑話她的人現在反倒笑不出來了。
慕容钰不信道:“你騙誰呢?你父親堂堂一鎮北大将軍,豈會勉強吃個飽?再說父皇治下海內靖寧,哪來什麽戰亂?你休得胡說!”
顧嫣聽後嗤笑出聲,這深宮嬌養出來的花朵就是這樣天真可笑。她現在怕是還不知道,不久北狄就要大舉入侵,到時候但願她還能說出這般天真的話來。
“北狄與我大錦國交惡已不是一兩年,北狄軍擾境也不止一回兩回,公主若是不信,大可以親自去北境住上一年半載看看。北境飛沙走石,本就遠非物産豐富的江南能比,能吃得上這種粗糙面皮的都是大戶人家。若遇北狄入城擾民,父兄還得日夜守城,累極餓極之際,啃兩個馍馍勉強充饑。城中婦孺之輩皆要習一些防身之術,若愚歹人,盡力一搏方還有一線生機。我甚是羨慕在座各位,能生長在這詩書禮儀的京城,不用過朝不保夕的日子,閑時還能聚在一起品這等人間美味,何其幸福!”顧嫣嘆道。
她放下筷子,不經意間瞥見東平王世子慢條斯理地夾了一塊猶抱琵琶放在嘴裏,連肉帶外面的面皮一塊吃了。
顧嫣微微一怔,這……這也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慕容麟這是在給她解圍嗎?他這麽好心?
想起這人捏着自己脖子時的狠樣,顧嫣冷不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慕容麟卻好似沒見到她探究的眼神,依然自顧自地吃着。
衆人見慕容麟也跟顧嫣一樣的吃法,心中自是有點什麽,也不敢表達出來了。說起這位東平王家的世子慕容麟,也是一個神秘人物,深得皇上喜愛,甚至更勝過太子爺和燕王。東平王和當今皇上一母同胞,只可惜東平王子嗣單薄,膝下唯有慕容麟一子,且這東平王一家又遠在東陵,難得回京一趟,皇上喜歡這唯一一個侄兒,倒也無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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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現在的氣氛有些尴尬。
慕容軒朝顧嫣瞥了一眼,正好看到顧嫣的視線落在慕容麟身上,慕容軒拿着玉杯的手緊了下,正欲說話,一道爽朗的笑聲從繁花後傳來:“哈哈哈!不愧為顧老将軍養出來的好女兒!這等見識和胸懷,委實令人敬服!”
太子等人聞言趕緊起身恭迎皇上,其餘人皆跟着行大禮。
皇上衆位臣子不疾不徐地走來,又對身後的大臣們道:“這些孩子啊,都被你們嬌慣出毛病來了,不知人間疾苦。一個個豐衣足食飽讀詩書,肚子裏卻全然沒有一點愛民之心,連個女子也不如。”
衆臣紛紛表示慚愧,他們豈敢跟顧老将軍的愛女比。
顧千霄被誇得心花怒放,面上還是一派沉穩,謙虛道:“皇上謬贊了,小女不知禮數,向來直來直往,惹了不少笑談。是在做諸位大度,沒跟她一般見識。”
顧婉低眉順眼地跪在地上,暗中捏緊了拳頭,在他們眼中,顧家的女兒就只有顧嫣一個嗎?那她又算什麽?為什麽像顧嫣這種不懂禮節的粗鄙女人,還會得到別人的青睐,而她處處小心謹慎,時時恪守女兒家的規矩,卻總是被忽視,連自己親爹眼中都絲毫沒有她,只有顧嫣。
顧婉心裏妒火中燒,甚至覺得剛才慕容軒看顧嫣那一眼,也是情意綿綿。
“都起來吧!”皇上和顧千霄相互吹捧了一番後,見衆人還整整齊齊跪着,便叫他們平身。
太子也自是插了兩句,誇贊顧嫣生性高潔,顧千霄為國為民,都是他該學習的對象。
皇上點頭贊許,“你能有這樣的反省,朕甚是欣慰。這長湖魚運往京師勞財傷力,今後宮中禁吃這道菜,爾等也當勤儉自持,多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着想。”
衆人紛紛應是,臣子們忙着踴躍稱贊天子仁厚愛民,是國之大幸。
唯有那被養得刁蠻的五公主不服氣,撒嬌道:“父皇,現在天下太平,今天又是皇奶奶壽辰,吃幾條長湖魚算什麽,這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皇上見慕容钰不分場合,竟說出這等話,當下也沒有好臉色,斥責道:“你便是被朕慣壞了,不懂居安思危的道理。昔日高祖在位時,崇尚節儉,你們現在日子過得好了,便忘了老祖宗的祖訓!”
“父皇息怒,五皇妹年少不懂事,稍加教導即可,今日是皇奶奶壽辰,當以和為貴。”慕容軒忙勸解,太子、顧千霄和其餘衆臣子也跟着附和慕容軒的話,勸皇上別生氣。
慕容钰還沒有被皇上這麽當衆訓過,當下就覺得委屈至極,哭得像個淚人。但眼下天子震怒,這些女子哪個見過這等場面,全都垂頭縮腦地站着,無一敢去安慰慕容钰。顧婉站得離慕容钰近一點,遞了一張手絹過去。慕容钰正在氣頭上,壓根都沒接,搞得顧婉伸着手在原地尴尬異常。
顧嫣一圈偷瞄下來,也就慕容麟一人悠然自得,他像個旁邊者冷眼看着這一幕,仿佛這只是一場戲臺上的鬧劇而已。
這位孤高冷傲的孔雀世子還真是與衆不同,這絲毫不惺惺作态的臭脾氣竟然還深得皇上喜愛,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顧嫣正腹诽着,冷不丁對上慕容麟那雙冷如秋潭的眼,那眼裏倒沒有太多情緒,但就是讓顧嫣莫名心虛,可能是她撞破過這高冷孔雀的秘密吧。
知道這行将就木的世子爺不好惹,顧嫣便收回目光,上前兩步給皇上行禮道:“皇上聖明,皇上心懷天下蒼生,才讓我大錦國有了今日的祥和安寧,臣女敬仰不已。臣女生性遲鈍,不懂規矩,初入皇城就贻笑大方,剛才也是見公主聰慧率真見多識廣,才說出了心中所想,并無争執之意。皇上也不必為臣女幾句話較真,公主身份尊貴,值得這樣的優待。”
皇上将顧嫣扶起,“若是钰兒能有你一半懂事,朕便欣慰了。□□打下我大錦的江山,一向崇尚節儉,也教訓世代子孫應奉守勤儉之美德。公主身為皇族子女,更該立下表率,豈可因口腹之欲忘了祖訓?朕今日恰好路經這裏,有幸聽到你這番話,方有醒悟。”
皇帝頗有感慨,也漸漸消了些氣,又變回那個慈眉善目的天子,他道:“今日既是太後壽辰,你們便好好玩,不必拘謹。”說着又朝慕容麟看了一眼,“麟兒也難得入京一回,京中和東陵有諸多不同,麟兒可還吃得習慣?”
慕容麟被天子點到,臉上表情依然很淡然,只不冷也不熱地回道:“多謝皇上關心,這裏比東陵好多了,怎會不習慣?”
“那便好,那便好!”皇上慈愛地說,又吩咐着,“太子和軒兒可要好好招待諸位貴客,朕還要與衆愛卿游園。”
說罷,皇上領着衆大臣游園,只是現在這場賞花大宴卻是沒幾人有心情賞花了。
慕容钰也不知今天皇上怎麽就發這麽大的火,她原以為皇上很疼愛她,想着今天在這麽多人面前被皇上訓斥,慕容钰那些興致全都被敗光了,抛下衆人氣沖沖走了。
顧婉見狀,便拉着陸娉婷道:“公主剛剛被聖上訓斥,恐心有郁結,姐姐陪我過去看看公主吧!”
陸娉婷看了東平王世子一眼,見對方一臉冷淡,從未注意過她,心中不免失落,便點點頭,“我也不放心公主一人,走罷。”
嚣張跋扈的慕容钰走了,笑裏藏刀的顧婉也走了,這場賞花宴倒是清靜多了,雖然還剩下一個膈應人的慕容軒,不過現在的慕容軒要韬光養晦,不會像慕容钰那種野丫頭發瘋亂吠,這樣的角色要留着慢慢鬥,倒不急着現在收拾。顧嫣終于可以舒心地吃,舒心地賞花。
她拿起筷子,把猶抱琵琶的面皮剝開,夾出裏面的長湖魚,慢慢品味。畢竟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今後想吃這道菜,還得去長湖才能吃了。
不過,這道菜是慕容钰的最愛,這麽想想,其實也不虧。
顧嫣想着想着,唇邊不由得泛起一絲笑意來。
直到耳畔傳來一聲冷冽的聲音:“你就這麽開心?”
顧嫣聞言擡頭,正好對上一雙深邃的黑眸,眸子主人挑着眉梢,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她從裏到外看個透徹。
顧嫣還頗有些不适應這樣的眼神,不過今兒她心情好,也算準衆目睽睽下慕容麟不能把她怎麽樣,便微微朝慕容麟這邊傾身,壓低聲音故意道:“今日太後大壽,舉國同慶,我自是開心得不得了。難不成世子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