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陳樹
臨近過年,家裏忙了很多。
年前有許多繁雜的習俗,祭竈、掃塵、割年肉、送節禮……熱鬧都是繁瑣鋪就的。
臘月二十四下午趙明英不上班,回家吃晚飯就開始拆窗簾沙發套洗,使喚陳趙幫忙把該洗的東西都拿洗漱間去。
陳帥臨走前交代陳西桃幫着幹活,她正巧也想找點事做,就踩着板凳到窗邊擦玻璃。
趙明英攔着不讓,陳趙噘嘴抗議,說她偏心,只使喚小朋友。
陳西桃冷冷淡淡扯了個笑,罵陳趙小傻瓜一個。
小男孩一癟嘴,竟和陳西桃置氣了,揚言再也不要和她說話。
到傍晚的時候,小男孩的電話手表亮了,他屁颠屁颠跑到卧室去接電話,出來之後眼睛圓溜溜的盯着陳西桃,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小男孩憋不住了:“姐,想要我壓歲錢嗎?”
陳西桃故意:“沒興趣。”
“私房錢也給你!”
陳西桃一挑眉,很感興趣的樣子,陳趙覺得有戲,眼睛都亮了,她就在這時候忽然變撲克臉:“沒興趣。”
“你……”陳趙氣鼓鼓的,眼睛一轉,悠悠念出兩個字——
“孟。亓。”
二十分鐘後。
陳西桃帶陳趙來到公園裏,旋轉木馬亮着輝煌的彩燈,陳西桃凍的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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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的表是不是比男生的表慢?”陳趙講話呵出白氣。
“什麽意思?”陳西桃問。
“明明約的我,卻要我等她。”陳趙眨眨眼。
話一落,忽然有女孩喊:“趙趙哥哥!”
陳趙頓時像上了發條一樣,轉身朝女孩飛撲過去。
兩個孩子牽上手先快樂的轉了個圈,然後手拉手去旋轉木馬裏挑漂亮的馬兒去了。
場外留下兩個大人面面相觑。
男生挺拔筆直,俊朗如樹,女生娉婷袅袅,粲然似星。
“好久不見。”
幾乎是同時說出口的。
陳西桃捋了下耳邊的碎發,揚起臉沖陳樹一笑:“你又長高了。”
陳樹說:“你好像沒變。”
陳西桃笑笑,算是回應。
旁邊的旋轉木馬歡快的轉悠,公園裏人來人往,鐵板燒的香氣混着蓮子粥的味道傳過來,其他游樂設備發出接地氣的喧鬧音樂聲。
萬事萬物都在盡情熱鬧着。
唯有兩個人是安靜的。
或許是覺得太尴尬,陳西桃問陳樹:“你去哪裏念的大學?”
“廣東。”
“好遠啊。”
陳樹笑笑,說還好,頓了下又問:“你呢。”
陳西桃說:“白市。”
“一南一北。”陳樹說。
“很南很北,隔得很遠。”陳西桃笑。
陳樹沒說什麽。
陳西桃也不在意陳樹說不說什麽。
陳趙和他的小雨點很快從旋轉木馬上下來,随後兩個人在一旁的攤子上要了兩根烤腸,又買了那種閃着彩燈響着音樂在地上跑的塑料小牛。
陳帥打電話催了,陳西桃才帶陳趙回家。
陳樹叫住她:“初四同學聚會,你還去嗎?”
“去吧。”陳西桃說,“班主任專門給我打了電話,不去不太好。”
她很坦蕩自然,他點點頭,說:“到時候見。”
陳西桃說:“行。”
路上陳趙審視看着她:“怎麽又來一個?”
陳西桃一時語塞。
想起那時候,校服裙擺上被人不小心灑上了紅墨水,想去廁所清理,卻被一幫男同學笑話是經血,陳西桃又氣又急,剛想抄書本砸過去,有男生喊了她一聲。
他舉一盒紅墨水,問她,需要嗎?
陳西桃無聲接過來,摞開蓋,沖着笑聲最大的那個男同學褲.裆潑了過去,又故意裝驚訝說:“呀,你怎麽來大姨夫了?”
惹得哄堂大笑。
後來她漸漸和那個給她遞紅墨水的人有了交集,再後來,那人成了她初戀。
男生就是陳樹。
“什麽叫又來一個?”
“孟亓。”只說兩個字足矣。
“什麽時候記住孟亓的?”
“那天在商場,臨走前你去上廁所,我和哥哥交換了手機號的。”
陳西桃人傻了:“陳趙,你是不是我親弟?”
“姐,我都有小雨點了,你還是個單身狗。”言外之意是替她着急。
“能不能有點小孩樣?”陳西桃腦仁疼。
陳趙奶聲奶氣,卻義正言辭:“誰規定小孩一定要有小孩樣?小孩子又該是什麽樣?既然老人都可以是老頑童,為什麽小孩子不可以是小大人?哼,歧視啊!”
陳西桃一頓。
陳趙狡黠一笑:“嘿嘿,這話其實是受了你的啓發。那年你早戀被老爸發現。”陳趙比劃,“你說了一大堆呢。”
依稀有點印象。
這事兒不得不說起和陳樹在一起的緣由,那會兒她因為一瓶紅墨水和陳樹關系好了起來,她把他當普通朋友,可一個月之後,陳樹卻對她表白了。
陳樹對她說:“桃子,不喜歡我也沒事,我們可以先試試,試過還不行的話,再做回朋友。”
那會兒她高二,青春期進入到最叛逆的時候,加上陳趙剛上幼兒園,家裏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陳趙身上,她正感覺不被重視,想弄點動靜出來,于是就答應了。
兩周後,她和陳帥因為瑣事吵了起來,一氣之下對陳帥說了自己早戀的事,還故意氣他,說懷孕了要辍學生孩子。
被打了一巴掌。
陳帥問男生是誰,她死活不說。
可不知道他最後是怎麽發現的,在一個尋常的周五,陳帥在學校門口攔住了陳樹,說要和他談談,陳西桃不讓,昂着頭,雙眼充滿反抗,像一頭倔強的牛犢,把男生護在身後。
男生人如其名,在她身邊站的像一棵筆直的小白楊。
陳帥只好沉着臉帶她回家。
進門後所謂的批評教育劈頭蓋臉砸過來。
陳西桃大聲反駁:“就允許大人漠視婚姻,把白頭到老當兒戲,結婚離婚又結婚,就不許我們孩子拿青春去愛一個人了?”
打人要打最痛處。
陳西桃痛過,所以最懂了。
陳西桃問陳趙:“從哪兒學的知道嗎?”
陳趙說:“不知道。”
陳西桃笑:“《家有兒女》。”
陳趙想了會兒說:“要是奧特曼我可能就知道啦!”
…… ……
本質上,到底還是個牙都沒掉完的小朋友。
臘月二十六,陳西桃和家人去姥姥家送節禮。
大包小包拎過去,下了車一陣客套和堆笑,當然,在陳西桃的視角裏是這樣,在其他人眼裏沒準是其樂融融。
進屋之後陳西桃掏手機刷微博,旁邊姥爺在逗陳趙玩,姥姥則和陳帥趙明英說家長裏短,她是個胖胖的老太太,嗓門老大,喜歡穿大紅大綠的衣裳,還喜歡戴金,耳朵上、脖子上、手上全是金子打的首飾,看起來很不好惹。
這和陳西桃的親姥姥,簡直是生物學上的反義詞。
另一個姥姥很瘦,留齊耳短發,夏天穿樸素的碎花襯衫,冬天穿靛藍或黑色的手制棉襖。
陳西桃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戴大金鏈子的姥姥生出了趙明英那樣溫吞的女人,而穿樸素碎花衫子的姥姥卻生出王麗那樣說一不二的女人。
陳西桃和趙明英之間,這些年一直有根無形的弦繃着,這其中自然有許多的原因堆積着,而其中之一,便有姥姥的作用。
陳西桃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陳西桃。
這是一家人都知道,但又都心照不宣不戳破的事兒。
火山總在意想不到的時間爆發。
中午吃完飯之後,趙明英和姥姥在廚房刷碗,過了一會兒陳趙想吃聖女果,陳西桃提袋子去廚房洗。
房門掩映着——
“讓你剛開始給她立規矩你不聽,現在她長大了,那是越來越蹬鼻子上臉了,剛才吃飯誰都不理。”
“她就那個性格。”
“要我說,你就是性格軟,随你爸,以後多在陳帥面前吹吹風,別讓小丫頭片子翻天。”
“行,知道了。”
“嘭。”
門被踢開。
陳西桃站在門口定定掃了眼嚼舌根的人,看她們怔住了,她特別愉悅的笑了:“說的真好,我都想給你們鼓掌了。”
然後她真的伸出手,挑釁的鼓了幾下掌。
她一向是這樣的性格,光明正大的樹敵,睚眦必報的回擊,誰給她不痛快,她就要讓那人更不痛快。
一家人都停下動作看向她。
陳西桃見好就收,拎包換鞋,說走就走。
後邊沒人喊她。
在馬路上漫無目的,随便上了輛公交車,走到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戴上棉襖上的帽子,把自己的表情蓋住。
有水珠一滴兩滴砸在手上。
手機在震動,是孟亓。
“在哪,我去找你。”
陳西桃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又說:“我有小密探。”
她頓時想起來了,他與陳趙早就達成協議。
“我在7路車上。”她鼻子像被堵住,開口有點像感冒。
“……”
手機沒電了。
車內播報:婦幼保健院到了,下一站是太陽廣場……
有時候陳西桃在想,如果去遠方是種奢侈,那麽踏上公交車繞城一天,是不是也算旅行。
車裏的味道讓人發暈,陳西桃往窗外看,一排光禿禿的樹幹和一群談笑風生的人,好像每個路口都是這個場景。
漸漸陷入昏沉,眼睛一點點無意識的阖上。
中途醒了一次,司機停下休息,說到汽車總站了,快下了,她迷迷糊糊下了車又上一輛,找同樣的位置睡了過去。
“陳西桃。”
她陷入黑暗的迷霧叢林中,呼喊從深處傳來,遠處有天光,那聲音由遠及近,迷霧一點點散開。
她緩緩睜開眼,有點懵,就這麽耷拉着眼皮,惺忪的看着眼前的人。
“孟亓,好巧啊。”
孟亓頓了一下,替她掀開帽子,借着動作掩飾還沒來得及收斂的緊張表情,說:“是啊,原來你也在這裏。”
陳西桃掏手機看了眼:“我去,快六點了。”
她上車的時候才大約兩點多一點。
前方到站新華書店。
陳西桃說:“要不在這下吧。”
孟亓沒有異議。
下班的時間點,車裏人很多,他們坐在最後一排,要擠過去,快走到車門的時候不知道誰踩了陳西桃一腳,她趔趄一下,車子又正好剎車,她沒站穩朝旁邊那人摔過去。
孟亓忙拽住她,自己不小心碰到了車門的扶杆,“嘭”一聲撞鐘似的,在嘈雜的車廂裏,都顯得這樣的震響。
陳西桃吓壞了,不顧站不站穩,也沒看清差點被她撞到的人是誰,就轉身着急的捂住他的頭問:“沒事吧。”
孟亓皺眉閉着眼,一個勁搖頭,說:“沒事下車再說吧。”
陳西桃忙扶孟亓下車。
孟亓往前走,沒忘轉身對剛剛差點被陳西桃撞到的人說抱歉,看清人後目光驟然清醒許多。
他點點頭,對方也點點頭。
思緒一下子被拉到,他從煙城轉學走的那天,花壇邊、樹影下,那個被陳西桃甩了的男生,他身影颀長,立如青松白楊,從豔陽高照到夕陽西沉,他都以那一個姿勢站在原地。
孟亓後來時不時就會想起他。
沒想到在這又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