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0路公交車
睡到半夜三點孟亓被熱醒了,他摁開臺燈,拿了床頭櫃上面的眼鏡戴上,赤腳走到桌邊拿空調遙控器,摁了兩下才發現是停電了。
他揉了揉眼,感到沉悶,去開窗,屋外的桃樹枝劃到了他的手背,屋外也沒有風,但涼意很濃,托腮撐在窗臺上,看遠處寂然一片。
他打了個哈欠,又睡回床上,汗液很快又浸出來,皮膚和皮黏在一起,他讨厭夏天。
打了一會盹,五點半的時候醒過來再也睡不着,到浴室沖了個澡,換好衣服,将桌上淩亂的書全塞進沉重的書包,咬了塊面包去上學。
他坐10路車,可以直接到一中,上車之後他拿出英語書來背詞組,到財會中心站的時候他剛背完,擡眼看有個熟悉的身影上了車。
孟亓緊張了起來,身體的緊繃使汗液又浸濕短袖,見她徑直走到最後一排,打開窗,拿出書包裏的語文書開始背《蜀道難》。
那會兒太早,車裏除了三個推着小推車的老大爺沒有別人,他和她像是狹小空間的異類。
她披散着頭發,一身白色的夏季校服,車窗的風将她的發絲吹拂,像岩井俊二電影裏被風吹過的青草地,也像陽臺上曬着的白色紗簾。
孟亓心一動,掏出手機對準她。
“咔嚓”。
手機頓時掉在地上,撲通通翻了幾個滾,落到過道上。
孟亓不敢看她,卻知道她的目光已經瞥過來,因為背書聲停了,他把臉埋進單薄的衣領,俯身将手機拾了起來。
再落座發現小腿肚在抽筋。
他做賊心虛,她卻好像習慣了這樣的注目和無禮,又接着上文繼續背書。
他用極大的信念平複心裏的震蕩,再有三站該下車了。
他們在一處下,快到站的時候她起身到車門等,車子一停,她快速下車,他緊跟其後,見她背影單薄,書包像蝸牛的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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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鑽進第一棟教學樓,又進了一樓第一間教室,進門之後,屋裏隐約傳來她背英語的聲音。
孟亓在門口站了一會,沉默的往最後一棟教學樓走,進樓之後爬上五樓,教室沒開門,他在門口掏出語文書,開始背文言文。
身上都是汗,也心卻很沉靜。
晚上放學的時候,他第一個沖出教室,在公交站等10路車,來了一輛又一輛,他沒動。旁邊的同班同學問他到底在等哪輛車,他腼腆一笑說沒在等車在等人。
話落看見校門口她的身影,他不自覺攥緊了書包帶,她卻沒有過馬路,徑直上了一輛白色的SUV。
他的手從書包帶上松開,垂落下來,他沒有很失落,至少表面上沒有悲喜,等10路車來了,他上車,坐到她早晨坐的位置上。
風吹面龐,熱熱的,幹幹的,令人困倦。
睡覺前孟亓将六點的鬧鐘調成五點半,再醒來時,見窗外天将破曉,看手機才四點多,他翻了身去睡,迷迷糊糊做了個夢,醒後一下子坐起來,看表才四點半,長舒一口氣又睡下,在五點半的鈴聲響起之前,他又醒了兩次。
五點半準時起床,沖澡,将書包裝好,拿了塊面包咬着出門。
10路車來了,他上去,坐到昨天的位置上。公交行過龍頭市場,石屯,新城北街,觀海花園,區政府,漁人碼頭,第二海水浴場,在第八站的時候來到財會中心。
她沒有出現。
孟亓躬身将頭貼緊窗戶往外看,車開走了,他差點撞上玻璃,剛要坐回去,卻見她急急從小區跑出來,飛快朝車這邊沖,車開走了,她的身影變成很模糊的一點。
下車之後孟亓慢吞吞往校園走,快到門口聞到雞蛋灌餅的味道,他停下要了一個。快做好的時候,她的身影又出現于視線中。
賣餅的大姐問他要生菜嗎,他說不要,又問他別的,他都說不要,緊張的汗流浃背,看她進了門,他催大姐好了沒有,忙拿餅跟上去。
她和昨天一樣進了第一棟教學樓,孟亓跟上去,她進了教室卻又忽然出來,他一愣,忙轉到廁所。
在盥洗池的鏡子裏看到她拿着杯子,沒一會兒隔壁傳來微弱的水龍頭的聲音,再一會兒,又從鏡子裏看她拿洗完的杯子走出來。
外面傳來一陣門被關上的聲音,孟亓這才從廁所出來,迎面撞上一個魁梧的男同學,看他的眼神很奇怪,這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拿着吃了幾口的雞蛋灌餅。
臉紅了,逃之夭夭。
晚上放學仍舊第一個出教室奔向車站。
她還是有人接,他并不失落,坐進車裏,迎着夏日晚風聽着歌,路過她家的小區,看到門口的花鋪剛收攤。
第三天早晨還是五點半起,這日天涼了一些,走出門後呼吸空氣,終于有了秋天的實感。
10路車來了,他上去,坐到昨天的位置上。他背完歷史,公交剛好行過七站,在第八站的時候來到財會中心,車停了,她這天沒有遲到。
她還是坐以前那個位置,坐下來就開始背書,她和他背書很不一樣,他喜歡默背,她卻喜歡念出聲。
孟亓覺得心跳加快,看她穿白色匡威,一件沒多餘樣式的粉色連衣裙,外面披淺藍色牛仔外套,劉海被幾只黑色卡棒別進頭發裏,露出了光潔的額頭,粉黛未施,清水出芙蓉。
掏出手機,上一張照片還是前天拍的她,很模糊,像鬼魅。
這次他學乖了,錄像,短短十秒鐘,錄制結束之後,他告訴自己再也不這樣了。
下車之後他沒有跟上她,找了個無人的地方打開那則錄像,視頻裏她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背到“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戛然而止。
他猜想她《蜀道難》應該記的不好。
她這天這麽打扮是有原因的,課間操之後校領導頒了個單獨的獎,她在暑假的時候代表學校出去打辯論賽,從市到省一路突圍至全國,最終拿下“最佳辯手”。
領獎的時候她挺胸擡頭目光平和,仿佛一切理所應當,她穿別人想穿卻不敢的裙子理所應當,拿別人望塵莫及的獎也是。
她在主席臺上接受掌聲,他在操場上被烈日炙烤的發暈。
目光終于可以光明正大落在她身上。
晚上放學她還是有人來接,孟亓獨自坐上10路公交車,人很滿,他站着,在圖書館那一站的時候,他們所乘的車相遇。
他喜出望外,撥開人群走到與她最近的地方,看到她正坐在副駕駛上吃哈根達斯。
他耳機裏阿信在唱:“你是一種感覺,寫在夏夜晚風裏面……”
他忽然很愛夏天,于是将這首歌設為單曲循環,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聽着這首歌回家。
夏天很快過去,秋天到了,天空變得很藍很藍。
孟亓習慣提早起床,坐當天第一輛發車的10路車,也做當天第一個見到她的男同學。
在公交車上是他們距離最近的時候,剛開始孟亓滿足于這種遇見,後來孟亓也會矯情,希望她偶爾能把目光從書本或窗邊收回來,扭頭看一眼他。但她一次都沒有。
10月中旬有一陣子她沒出現,後來孟亓通過班長得知,她生了一場病,有好幾天沒來學校。
再見她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底了,她單薄了不少,可書包同樣沉重,她一如既往的早早來到學校學習,哪怕在前不久的考試中,她又遙遙領先取得年級第一。
孟亓在那次考試中也考了第一,年級的。姥爺看到成績後,說他對得起每天早起的那半小時。孟亓笑笑,任這誤會變得完美。
進入十一月之後,天氣開始急速轉涼,她雖然還是坐最早的公交車來到學校,卻開始在外面吃早飯。有時候買一個肉夾馍,有時候買個手抓餅,她很少真的坐在早點鋪裏吃完一頓早飯。
十一月之後,陳西桃開始坐公交車放學,放學時候的她和上學時候完全兩個樣子。放學後她一般都有同行者,與人在一起她話會很多,有時候同伴聊選秀,她能叽叽喳喳說出一堆喜歡的選手,有時候同伴聊電影,她對表演對服道化都能品評一二。
同伴問她:“為什麽你學習那麽好,還有時間了解這些?”這也是孟亓想問的,聽她很理所當然的說,“我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能學進心裏去的,我平時中午就不學習啊,而且我周日這一整天什麽都不學,只玩。”
她這話不像是騙人的,可他卻不敢效仿,因為數學競賽馬上就要來了,他恨不得夢裏都在做題。
競賽人選定了之後,孟亓再坐車有想過,她會不會忽然認出自己?那段時間他出門前都會刻意打扮一番,可直到比賽結束,她也沒有重視過他的存在。
孟亓沒有很失落。
比賽結束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他在那天與她合影,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最好的生日禮物。
其實就算不是特殊日期,沒有合影,他也一直沒有因她任何态度而過分失落過,低迷也是一小陣,因為他從小就學會把期待放的很低,也學會如何最快的安慰好自己。
十二月煙城頻繁下雪。
她徹底不坐公交了,每天都車接車送。
第一天沒有等到她的時候,孟亓背着書包在她班門口徘徊好久,他買了她買過好幾次的手抓餅,也不吃,拿在手裏取暖。
室外的溫度令熱騰騰的餅很快涼了下來,她在手抓餅徹底不冒熱氣的時候出現在視野裏,孟亓躲進側面的樓梯間,見她和同班一個男生說着老師壞話來到走廊,打開門,一起進屋,又關上門。
後來孟亓許久不再做專門等她的傻事。
十二月到放寒假之間,孟亓就在公交上遇見過她四五次,有一次是晚上放學,她沒在家門口下,而是多坐了一站到海邊下車。
孟亓想了想跟在她後面,這不是私欲,而是怕夜深危險。
她沿着沙灘跑啊跑,跑累了停下來大喊了幾聲,冬日深夜,海邊人煙稀少,她的吶喊除了海只有他聽到。
他聽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樂》回家,路上一直在想她。
可他知道,她就算傷心難過,他也無法令她開心,他能做的就是看到她低落,他也變得低落而已。
寒假之後她又開始坐公交上學。
有一段日子,孟亓誤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前一年的夏天,那會天很熱,她像一陣風吹進他心裏,從此他愛上夏天。
進入三月,終于又在晚間的10路公交車裏遇見她,她總是春天裏第一個花枝招展的人,穿鵝黃色的針織衫,嬌的像一朵化成人形的迎春。
她的同伴這次變成了男的,一個很高很瘦像樹一般挺拔的男生,他們在聊什麽“紅墨水”之類的事情,他完全聽不懂。
明白自己從不曾進入過她的世界,和眼睜睜看自己被隔絕于她的世界,是兩碼事。
孟亓心裏澀澀的,像吃了顆沒成熟的山楂。
更澀的事情還在後面,後來他聽說她戀愛了,再後來他又在公交車上見到那個如樹一般的男生,他們旁若無人的說笑,一時間他被浸泡在山楂罐頭裏,掙紮不出來。
他鬼使神差跟着他們下了車,後來在她走了之後,他又鬼使神差跟着那個男生到花鋪挑花,那男生不認識他,無意間看了他一眼便走了。
那夜他回到家洗漱完,在鏡子前仔細的打量自己,以前不是沒有細細端倪過他那張臉,只是這晚不一樣。
第一次體會到自卑到極點的滋味。
那次之後孟亓沒有再去坐10路公交車。
孟敏忽然從白市過來,要接他回家,姥姥問他的看法,他沉默着,不知道該不該走,孟敏一心認為他應該到白市接受更好的教育,卻親自去學校給他辦理離校手續。
事實上一去白市他就後悔了,他想念煙城的海風,想念煙城卧室外的桃枝,想念煙城的10路公交車。
高一結束之後,孟亓獨自坐高鐵回煙城,到火車站下車也是坐10路公交回家,路過她家小區,希望她能出來,可又一次事與願違。
他到煙城之後,時常在她小區門口和一中門口之間來回轉悠,她高三了,暑假也要補課,她總是坐10路公交去學校,還是喜歡坐在靠窗位置。
他有一次大着膽子到她身邊去坐,她還是留齊劉海,頭發剪短了一些,馬尾紮起來剛好掃到脖頸,她怎麽樣都是好看的,他有時候想,他真像個惡心又卑鄙的偷窺者。
她不上學的時候,孟亓也見過她兩次,一次和女同學出去,還有一次和男同學坐車到圖書館,呆了很久才回家。
他們一直沒能說上一句話。
直到有一天下雨,她沒帶任何雨具,他鼓足勇氣把傘遞給她,她看了他一眼,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冷淡說了句不用就沖進雨裏。
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一句詩: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孟亓很失落。
失落的回到白市,喝酒,直到灌醉自己,發誓要忘記她,也忘記過去的自己。
他後來近兩年沒有再坐過10路公交車。
2021年春節前,當他再次踏上10路公交車上的時候,有一瞬間百感交集。
公交行過龍頭市場,石屯,新城北街,觀海花園,區政府,漁人碼頭,第二海水浴場,在第八站的時候來到財會中心,她的家就在那裏。
他在下車之前,轉臉靜靜看向最後排的空位,仿佛不用想象都可以看到靠窗的兩個位置上,分別坐着一男一女兩個少年。
女生或低頭背書,或側臉看街,男生端坐着,假裝掏手機自拍,實則将鏡頭對準她。
孟亓目光漸深。
兩年了,沉默過,試探過,相遇又分離又相遇,兜兜轉轉,她終于記住了他,且能不假思索叫出他的名字。
這難道不是命中注定麽。
他要去找她了。
替他送上一只白色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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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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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灰心,有人下車了,可能還會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