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笨阿并,傻阿并,氣壞我老人家的阿并。”華山老叟一邊罵着,一邊把手中的宣紙折成只小船模樣,放到魚缸中。小紙船慢悠悠在水面飄蕩,魚缸中數尾錦鯉游來游去,逍遙自在。
華山老叟趴在魚缸上,入神看着水中的錦鯉。青松侍立在一旁,偷偷看了老爺子兩眼,心裏嘀咕,“小魚有什麽好看的?老爺子越發孩子氣了。”
華山老叟看了一會兒魚,驀然縱身到院中,施展出一套輕靈的掌法。和以往的淩厲迅猛不同,這套掌法好似翩然飛翔的大雁,又似快活游水的小魚,明媚灑脫。
青松是個趁職的小厮兼忠實觀衆,在旁賣力的叫好,“老爺子,今兒個我可算是開眼了,這般舒緩優美的掌法,我是頭回見着!”等到華山老叟氣定神閑的收了掌,更是跑上去大拍馬屁,“空前絕後,嘆為觀止!”
華山老叟大為得意。次日張劢專程過來陪他下棋、打架,華山老叟炫耀道:“我新創了一套自在拳法,如流雲流水一般,好看的很。”青松在旁連連點頭,好看,太好看了,賞心悅目啊。
張劢贊道:“師公,您太了不起了!”自創拳法,十分難得。華山老叟笑咪咪看着張劢,那神情分明在說“快說你想學,快求我教你啊。”張劢看在眼裏,笑道:“師公,您把這套自在拳教了孫兒好不好?往後回了京城,見着爹爹、大哥,孫兒可有的顯擺了。”
華山老叟大喇喇坐下來,仰頭向天,“阿劢,師公問你的話呢,說是不說?”臭小子,自打他見過女娃娃,連着問過他兩回,“徐家小姑娘好不好,你喜不歡?”他都是笑而不答,好不着急人。
張劢笑着吩咐青松,“你去一趟徐府。徐太太前些時日送來的細粥、小菜甚為美味可口,老爺子着實喜歡。你去一則是道謝,二則是厚顏再讨些來,多多益善。”青松話雖多了點,為人乖巧聽話,響亮的答應了,即刻去了徐府。
華山老叟頓足,“傻小子,傻小子!細粥小菜都到徐家去讨,徐家能放心把女娃娃許給你麽?”張劢笑的春風般和煦,“師公放心,我有分寸。”
接下來的幾天,張劢先是親至徐府求了徐郴一幅墨寶,鄭而重之的挂在書房。接着又跟徐遜借過一本圍棋棋譜,還書時和徐遜手談一局,旗鼓相當,不分勝負。
徐述、徐逸年紀尚小,玩心極重,又崇拜英雄人物,看見張劢和華山老叟便兩眼放光。張劢請他倆到西園好好玩了半天,觀賞美景,觀看武術表演:西園中自有武功高強的親兵,百名親兵精彩絕倫的對打驚險刺激,徐述、徐逸看的津津有味。
“是名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很懂禮貌,尊老愛幼”“身為功勳人家子弟,卻琴棋書畫皆通。原來世上真有文武雙全之人,難得難得”,打過幾回交道,徐郴和陸芸夫婦對張劢的評價很高。
才進入臘月,便下了一場大雪。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搓棉扯絮一般。雪中紅梅分外有趣,西園下了請貼,請徐家合府賞梅、宴飲,徐郴應了。
陸芸精心打扮寶貝女兒,“出門做客,不可失禮。”裏面穿着淡雅的淺秋香色錦緞銀鼠襖子,外面披了大紅羽紗面兒白狐鬥蓬。陸芸自己穿了蓮青倭緞玄狐鶴氅,攜着愛女坐上小竹轎,十數名侍女簇擁着,去了鄰舍。
大冬天的,西園廳中遍置鮮花,清新雅致。張憇帶着安冾熱心招待阿遲母女,程希也在座,“可惜程家二小姐腳傷還沒全好,要不,咱們更熱鬧。”張憇毫無心機的笑道。
程希微微笑了笑,“慚愧,舍妹身子嬌弱,勞姑母費心了。”程帛不過是崴了腳,哪至于還沒養好傷?罷了,自己便陪着她在西園多住幾日。橫豎阿遲離的近,冾兒也是個有意思的,在西園的日子,順心的很。
阿遲且不理會女人之間的言來語去,專心致致享用美食。西園的宴請別具一格,很多菜品頗有新意。阿遲桌上放着一只瑩潤的白瓷盤子,盤中一個和真雞蛋差不多大小的瓷蛋,半開着口,瓷蛋中是魚子蟹肉蒸蛋,爽滑鮮嫩,濃郁馨香,美味在口中一層一層蕩漾開來,胃和舌都得到極致享受,阿遲吃的無比滿足。
烤鴨本是一道尋常菜肴,也被做的與衆不同,別具匠心。果木熏烤中,香氣伴着餘溫慢慢滲透到鴨肉中,味道十分誘人。烤鴨,甜面醬,佐以山楂條、蜜瓜條、鳳梨條、蘿蔔條、新鮮時蔬,風味獨特,入口不膩。
跟着烤鴨上來的是四個小巧可愛的荷葉碟,碟中除常見的甜面醬之外,還有蒜泥、白糖、酸梅醬。程希不動聲色看了眼安冾,見她很随意的夾起一塊鴨皮,蘸了白糖,放到口中。程希也試了試,唔,很酥,好像不用咀嚼就可以化掉。
雖然有蒜泥,也有大蔥、小蔥,不過通常沒有太太小姐們會去動它們。蔥、蒜,實在是太不高雅了。或是蘸白糖,或是蘸甜面醬,或是蘸梅醬,蒜泥被冷落在一邊。
阿遲同情的看了蒜泥碟子一眼。蒜泥啊蒜泥,你真是懷才不遇,味道這麽好,竟然無人問津。等等吧,若是在我家,我一定會光顧你的。
烤鴨蘸了酸梅醬,配上水果條,用荷葉餅卷了,惬意的咬上一口,阿遲飄飄然,心神俱醉。這味道好似多年的老朋友,清爽卻幽香,回味無窮。
席罷,撤下菜肴,換上香茗。張憇和陸芸閑閑說着家常,安冾問阿遲和程希,“聽說南京桂花鴨最好,是麽?”程希笑道:“南京多鹽水鴨,中秋前後的鹽水鴨味道最美,時值桂花盛開,故名桂花鴨。另外,板鴨也是好的。”
安冾點頭,“極是,六朝風味,百門佳品,必是好的。”阿遲閑坐喝茶,聽安冾和程希談及板鴨,不知怎麽的想起《儒林外史》中杜慎卿吃板鴨的笑話,肚中暗樂。
說了會兒閑話,張憇頗為熱心的張羅着要去賞雪中紅梅。陸芸、阿遲母女無可無不可,程希陪笑推了,“若不服侍伯母、姑母飲宴,斷斷不可。舍妹還在房中靜養,我實在放心不下,竟是要回去陪她。”
張憇和陸芸都笑着稱贊,“好孩子,待你妹妹極體貼,真有長姐氣度。”程希微笑謙虛了幾句,言辭得體,張憇看着程希分外順眼,誇了又誇。
阿遲微笑站了起來,“許久未見令妹,倒要去探望探望她。”阿遲和程希交好,自是知道程家的內情,程禦史這人最喜歡的就是妻妾和睦,姐妹友愛,有這樣的爹,程希裝也要裝成個愛護妹妹的好姐姐,不能流露真性情。
探望過“病中”的程帛,阿遲和安冾攜手看了一回梅花,都贊“好景色!”白雪高雅潔淨,紅梅淩寒飄香,白雪映着紅梅,好不有趣。
踏雪尋梅過後,兩人在暖閣中舒舒服服坐下來。安冾命侍女焚一爐好香,沏一壺好茶,兩人品茗談天,逍遙自在。“可惜程姐姐不在。”安冾玩了一會兒,想起程希,覺得美中不足。
“程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阿遲是成年人的靈魂,自和安冾這小姑娘的想法不同。程希現在做的是面子工程,必須要做的事。踏雪尋梅,品茗談天,是閑瑕時的消遣,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語。
安冾披着淡青色鶴氅,看上去超凡脫俗。她皺皺清秀的眉毛,“我好像不大喜歡程家二小姐,她雖然生的美貌動人,言行舉止也落落大方,可我就是不喜歡她。也許因為她是庶女吧,我家是沒有庶女的,五舅舅家也沒有。”安冾口中的五舅舅,是平北侯張并。張并認回魏國府後,兄弟中排行第五。
阿遲微笑,“我家也沒有。”這個時代嫡庶分明,安冾這樣的小姑娘不喜歡庶女,再正常不過。阿遲理解安洽,卻不會認同安冾。人都是由猴子進化來的,誰高貴,誰卑賤?況且,又不是程帛自己想要生為庶女的,出身不是過錯。
西園待客殷勤,徐家諸人盤桓到申時方告辭。臨走,西園以衆多新鮮野味相贈,徐郴謝了一聲,大大方方收下了。徐述和徐逸羨慕的很,“都是張大哥打獵打來的吧,可真好。”騎匹馬到野外跑一圈,就獵物滿滿,神氣!
話多的小厮青松也在場,陪笑說道:“兩位小少爺,這可不是我家國公爺打獵打來的。我家國公爺忙于軍務,連陪老爺子過招的功夫都常常沒有,哪有空打獵去?這是我家親兵們獵的,還有我們這些小厮,不瞞兩位小少爺說,連我還獵過兩只狍子呢。提起狍子,蔥燒狍子肉味道真正好,很鮮美的……”一幅饞涎欲滴的模樣。
徐述和徐逸很是感動,“張大哥這麽忙,還特特的宴請我們,真是過意不去。”太好客了,張大哥真是太好客了,足足陪了我們大半天。
“那是我家老爺子……”青松話說了一半,急忙捂住嘴。國公爺是被老爺子逼的沒法子了,這才接近徐家、宴請徐家的,這是真的,我沒撒謊。可是,可是,這真話卻不便當着徐家人的面講。真話有時候是很傷人的,不能說,不能說。
徐述、徐逸都好奇,“白胡子老公公怎麽了?”青松掩飾的指指松樹林,“我方才仿佛看見青衣閃過,該是我家老爺子一時興起,練起輕功來了。我這便前去服侍,失陪,失陪。”滿臉陪笑行了禮,急急忙忙走了。
總體來說,西園這次宴客是極為成功的,賓主盡歡。晚上,張劢見了華山老叟,老爺子笑咪咪的表示很滿意,“阿劢很會招待老泰山啊。”張劢笑道:“師公,這是睦鄰友好。”
作者有話要說:
☆、觏闵既多
“臭小子臉皮薄,不好意思承認!”華山老叟捧腹大笑,樂不可支。這小子明明連菜單都一樣一樣仔細看了,廳中的鮮花他親自帶着人擺放的,挪來挪去好一番折騰。饒這麽着,還說什麽睦鄰友好,太可樂了。
張劢只笑不說話,華山老叟看在眼裏,心癢難撓。阿劢自小到大還沒喜歡過哪個姑娘家呢,兒女情長,這臭小子不會呀。橫豎女娃娃還小,不急不急,乖徒孫,你慢慢學。
這天華山老叟又給張并寫了封信,吩咐自己的得意弟子,“阿并,怎麽娶小媳婦兒,你教給阿劢。你自己很會娶小媳婦兒,這本事很好,定要一代一代傳下去,并且發揚光大。”
華山老叟寫完信,笑咪咪看了兩遍,親手封好了,交給青松。青松殷勤的陪着笑臉,“我這便放信鴿,侯爺明後日便能收着。老爺子,我青松辦事向來是妥妥當當的,您只管放心。”點頭哈腰的,拿着信出去了。
過了幾日,徐家要回請西園,早早的送來了請柬,“敬備薄酒菲馔,恭請合府光臨”。 請柬是講究的描金五色蠟箋,色彩典雅,精美華貴。
阿遲過來西園看程希,請柬是她親自送來的。西園的侍女很殷勤,請阿遲坐上小轎,直擡到垂花門前方停。下了小轎,進了垂花門,走不多遠便是正房了。
很令阿遲意外的是,西園居然有客人。大冬天的,張憇在南京的故舊又不多,本以為只會見到程希、安冾母女,頂多再“探望”下還在養傷的程帛,沒想到竟要和位陌生女士見面。
張憇坐在主位上,穿着石青刻絲銀鼠長襖,大紅洋緞銀鼠皮裙,滿面春風的吩咐阿遲,“好孩子,自己娘兒們,快別多禮。”程希和安冾也都笑着站起身,跟阿遲相互行禮厮見。安冾一向是清秀脫俗的,和往日并沒什麽不同;程希一向是端莊得體的,臉上的笑容卻有些勉強。
張憇對面的黃花梨四出頭官帽椅上,坐着位儀态優雅的中年美婦。她膚色很白,仿佛上好的甜白瓷一般,視如冰雪,卻又瑩潤柔和。眉目如畫,面容美好,雖看上去已有三十多歲了,依舊美的讓人心動。
程希緊咬雙唇,眼中閃過絲羞憤。阿遲不動聲色看看程希的臉色,若有所悟。再看看那美婦,面容間和程帛頗有相似之處,更是明了。
張憇熱心的引介,“好孩子,這是程家二小姐的生母,秋姨娘。”安冾輕皺秀氣的眉毛,程希瞬間滿臉通紅,阿遲微微一笑,禮貌的叫了聲,“秋姨娘。”
年紀小的那一個,根本不足為慮;太太生的這位大小姐相貌普通,給我閨女提鞋也不配;徐家這丫頭生的倒還成,也頗有氣度,可惜這般倨傲,見了長輩只微微點頭,連腰也不彎一彎,禮儀上差了些。既有傾城容貌,又謙恭有禮的女孩兒,唯有我閨女一人啊。中年美婦秋姨娘微笑看着眼前三位姑娘,越發覺着程帛最好,無一處不好。
張憇客氣的跟秋姨娘誇獎,“二小姐性子又溫柔,女工又精,着實惹人疼愛。不瞞您說,二小姐在西園住着,從上到下,沒有不誇她的。前兒個二小姐專程繡了方帕子給我,那活計鮮亮的,真是讓人移不開眼。孩子不知是費了多少功夫才做出來的,生受她了。”
秋姨娘矜持的笑着,“她傷了腳,要躺着将養,橫豎也下不了地,不做女工消遣,卻又做什麽呢?您是長輩,千萬莫跟她客氣,這原是她應該做的。她在西園養傷,真是勞煩您了,我實在過意不去呢。”
安冾實在忍不了,拉着阿遲和程希笑道:“兩位姐姐,有好玩的東西給你們看,跟我來。”張憇素來嬌縱她,忙道:“快去玩吧,我們說些家長裏短的,沒的倒悶壞了你們小孩子。”
阿遲和程希半推半就,跟着安冾出了正房,走到暖閣坐下。安冾命侍女備好茶水點心,便命她們全部退下了。程希又是羞愧,又是氣憤,“誰家姨娘明公正道出門做客的?偏我們家這位,真給程家長臉。”丢人丢到親戚家了,丢死人了。
安冾雖看着有些冷淡,其實心地很善良,見程希臉漲的通紅,忙安慰道:“這沒什麽,真沒什麽。程姐姐,我娘親常和姨娘打交道呢,談笑風生的,可親熱了。”
安冾話出口後,又覺着很不對勁,讪讪道:“那個,是這樣的,程家不是我五舅舅的外家麽?我娘敬重五舅舅,自然待程家格外親熱客氣。”即便程家姨娘上門了,也會當做貴客招待,不會怠慢。
安冾一意要安慰程希,礙于年紀小,不大會勸人,說了不少傻話。阿遲是知道程家內情的,并不說話,只默默遞了杯熱茶給程希,“姐姐,潤潤喉。”說什麽都沒用,程家的事,委實棘手。
秋姨娘能出了程家的門,到西園登堂入室,當然并不是程太太的意思,甚至也不是程禦史的意思。程禦史是官場上的人,利害分的很清楚。妾可以寵,可以奉上金珠首飾讨其歡心,可以無人處溫存缱绻,卻不可以違背倫常,做出讓人诟病之事。秋姨娘之所以能如此,依仗的不是程禦史,而是程禦史的母親程老太太。
程老太太跟秋姨娘有親?不是的,沒有。有舊?也不是,秋姨娘入程府前,跟她素昧平生。程老太太很喜歡秋姨娘?也不是,秋姨娘媚态橫生,程老太太能喜歡她才怪。
程老太太之所以不遺餘力支持秋姨娘,只不過是存心和兒媳婦做對罷了。程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日子不好過,夫婿不體貼,婆婆嚴苛。等到熬成婆以後,總覺着兒媳婦日子太滋潤,想方設法給兒媳婦找不自在。秋姨娘,不過是她惡心兒媳婦的工具之一。
老太太年紀大了,身子骨不硬朗,脾氣更壞,程家上上下下無人敢惹。程太太若實在受了委屈,程禦史便溫言安撫,“孝道大過天。好太太,你的委屈我知道,改天我給太太賠不是。”程太太也是拿婆婆沒法子,因此,程家偶爾會有些不合規矩的事。好在常來常往的人家俱是知情,因是孝順婆婆,親友們也都體諒。
“姐姐該慶幸,秋姨娘唯生一女,并沒兒子。”待到程希情緒稍稍平複,阿遲寬慰道:“若她有兒子,那饑荒才有的打呢。”想想吧,目前的情況并不是最壞的,還有讓人欣慰的地方。
這個時代的兒子、女兒,差異很大。兒子是自家人,女兒是外姓人,很多人養女兒只當是為別人養的。按照功利主義的觀點,确實如此。這是農業社會,生産力低下,辛辛苦苦養大了女兒卻要嫁到別人家去,為別人家日夜操勞,可不是白養了嗎。
同樣是皇帝的子女,兒子的後代可以封親王、郡王、鎮國将軍、輔國将軍、輔國中尉,一直到奉國中尉。女兒的後代就沒有任何封號了,如果有,屬于特封,不是慣例。
尋常人家,女兒再怎麽嫁的好,再怎麽有出息,也給生母帶不來诰封。兒子不同,庶子如果做了官,依照品級可以請求封贈生母,給生母帶來身份上的巨大變化。
程希明知阿遲、安冾是一片好意,勉強笑道:“阿遲和冾兒說的都有道理,姐姐心裏有數。”安冾陪她說着閑話,阿遲輕撫琴弦,琴聲清越,沁人心胸。
三人在暖閣中盤桓許久,安冾命侍女去正房看過好幾趟,都回禀“秋姨娘還在呢,跟太太相談甚歡。”安冾小臉微紅,娘,您可真行。
好容易等到侍女回報,“秋姨娘去探視程二小姐了”,安冾才振奮起精神,“程姐姐,徐姐姐,咱們回罷。”三人回了正房,阿遲送上請柬,“請必務光臨。”張憇性子活潑愛走動,欣然應了。
阿遲起身告辭,安冾捉着她不放,“徐姐姐,你家藏書閣有治水的書對不對?我要借閱。”程希也湊熱鬧,“還有不少游記呢,我也要借閱。”阿遲嗤之以鼻,“女孩兒家,不務正業,看的什麽書。”眼看程希要打過來,安冾也握起小拳頭,忙道:“好好好,請請請。”三人說笑着,請示過張憇,出西園,奔徐家。
西園客房中,程帛頓足,“您怎麽來了?!”您這麽一聲不響的跑了來,敢情是搗亂來的?秋姨娘哼了一聲,“我怎麽不能來?”程帛呆了呆,無力的坐在床沿,幽幽嘆息。自己在西園費了多少功夫,才落的人人稱贊,個個喜歡,偏姨娘這麽着來了,平添多少尴尬。庶女身份再低微也是正經主子,是能出門見人的,姨娘卻不是,姨娘應該悄沒聲息的呆在後宅。
秋姨娘強忍下心中的不快,款款坐在程帛身邊,“傻丫頭,我是沒成算的人麽?我都打聽清楚了,那魏國公的親外祖母,孟家的妾侍,是跟着平北侯夫人過日子的,平北侯父子待她尊重的很。”
☆、靜言思之
他們家并沒看不起妾侍,你顧慮什麽?平北侯娶妻的時候已是功成名就,叱咤風雲的征虜大元帥,年輕富貴的新任侯爺,什麽樣的名門貴女娶不到?他卻心甘情願娶了孟家庶女為妻,可見他性子超脫,世俗禮法,身份地位,毫不放在心上。
平北侯的兩個兒子都跟父親一樣年少英雄,橫刀立馬,立下多少戰功。打仗跟父親像,為人跟父親也像,必不會介意什麽嫡出庶出,正室側室。
“傻丫頭,你把心放回到肚子裏,任事沒有。”秋姨娘篤定說道。我是你親娘,只有幫你的,沒有害你的,如果不是前前後後都想明白了,我能冒冒失失到西園來麽?
程帛垂首坐在床上,默默無言。秋姨娘橫了她一眼,“你還敢嫌棄我不成?你也是個沒良心的,沒有我,哪來的你?”程帛忙擡頭道:“怎麽會呢,女兒最親的人,便是您了。”
秋姨娘嫣然一笑,“算你有良心。”她本就生的極美,這一笑更是媚态橫生,光彩照人。程帛為她容色所奪,一時間竟有些怔神。
秋姨娘纖纖玉指輕點程帛的額頭,“你呀,真是實心腸的笨孩子!你到西園都多少日子了,怎地還不見動靜?說不的,只有做娘的來幫幫你。”
程帛吃了一驚,“您怎麽幫我?”咱們圖謀的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的嫁為原配嫡妻,您可千萬莫走邪路,連帶的我也被人看不起。
秋姨娘似笑非笑盯着女兒,“說說吧,你到西園這些時日,都做了什麽?”一幅對你娘親我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你自己本事大,倒是把事做成了沒有?這沒心計的傻丫頭。
程帛眼圈一紅,“我還能做什麽,不過是時時刻刻溫柔寬厚,圖個好名聲。再繡方帕子、打個絡子讨好人罷了。”自己所有的,不過是這些,還能怎樣?
原以為美貌便是女子的依仗,如今才發覺根本不是。自己和張家表哥是見過幾回面的,哪回不是打扮的恍若神仙妃子,表哥卻從來淡淡的,并不肯多看自己一眼。住到西園之後,更聽說京城傾慕表哥的美貌少女甚多,他全部不為所動。程帛有些意興闌珊,如果不能令他拜倒在石榴裙下,天生麗質又有什麽用呢。
秋姨娘恨鐵不成鋼的看着程帛,“你幹脆笨死算了!好容易住到西園,你不想法子讓張家那小子多看見你,被你迷上,你倒有閑功夫做這些有的沒的!旁人再怎麽說你好,下人再怎麽說你好,有用麽?抓住男人,才最要緊!”
程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您那是勾引男人的法子好不好,不是嫁人的法子。我不是要引誘表哥,不是要和表哥有肌膚之親,是要他三媒六聘的來娶我。女孩兒家一看出身地位,二看人品性情,我出身已是差了,性情舉止上,可是再也出不得差錯。
“你今晚就和我出去,到正房陪安太太說說家常。”秋姨娘當機立斷,“張家那小子必是要來請安問候的,待見了面,你不必太過矜持,可暗送秋波。”我把你生的這般好看,容易麽?空有這樣傾國傾城的容貌,卻連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也迷不住,簡直暴殄天物。
程帛尚有猶豫,秋姨娘冷笑道:“這都臘月了,難不成你還想留在西園過年?”此時不動,卻待何時。真依着你,還是這麽不溫不火的,不過是你灰頭土臉回到程家而已,什麽也得不到。到那時候,咱們母女真成了程家的笑話。
“您容我好生想想。”程帛螓首低垂,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秋姨娘雖氣她沒出息沒決斷,心中到底還是憐惜,哼了一聲,端起茶盞喝茶。
喝光一盞茶,見程帛還在細細思索,冷笑道:“你還用想什麽?若是你沒有斬獲,就這麽回了程家,不過一年半載的,太太不是把你許給人做填房,便是把你許個貧寒士子,或是哪家不争氣的庶子。你若自甘下賤,我也不深管。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姑娘,托生在我肚子裏,姑娘受委屈了。”
程帛順勢倒在秋姨娘懷裏,“哪有哪有,您從小到大寶貝我,我哪有受委屈?”秋姨娘嫌棄的推推她,“都多大了,還撒嬌呢。”見程帛賴着不動,便也摟着她親熱。
程帛很清楚,自己之所以還能安安生生做程家二小姐,是因為大姐程希還沒定親。等到程希定親之後,程太太一定會胡亂給自己定門親事,絕不會是好門弟好人家。程老太太不願意又怎樣,程禦史不願意又怎樣,他們一個老了,不出來走動;一個是男人,進不到內宅,給庶女說親事,他們真是無能無力。
秋姨娘在程家頗有幾個耳目,太太房裏的事也能打聽到三件兩件。程太太早已給庶女挑了幾門親事,不是家裏精窮,就是子弟猥瑣,而且婆婆嚴苛不近人情。如果是想一進門就當家呢,也有,給人做填房,嫁個半老頭子。
這些人家程帛都不願意,只有自己想法子。她去吳守備家赴宴時偶遇吳二郎,吳二郎雖是庶子卻相貌清秀,舉止飄逸,程帛也曾經很動心。畢竟吳守備家中殷實,吳二郎又年輕俊美,庶子娶庶女,門當戶對。
誰知沒過多久,吳二郎便聘定了武鄉侯府的九小姐。九小姐也是庶出,不過武鄉侯府豪富,九小姐又得武鄉侯寵愛,妝奁豐厚。吳二郎說起來也是娶了侯府小姐,身價倍增。
連吳守備家的庶子都不願意娶自己這姿容絕世的庶女,程帛備受打擊。身份是這麽重要?妝奁是這麽重要?程家家底雖不薄,卻也不厚,程帛的妝奁只會普普通通。
張劢的出現,給程帛帶來曙光。原來世上有這般偉岸的男子,光明磊落,襟懷坦蕩,好不令人心折。他是堂堂魏國公,議親竟不分嫡庶!讓程帛如何不動心。
程帛憶及那高大的身形,心中怦怦直跳。他仿佛一座山似的,讓人依賴,給人安穩。“我跟您去。”程帛站起身,“我怎麽打扮為好?您幫我看看。”
“這才對了。”秋姨娘款款站起身,滿意的笑着,“我閨女本就是閉月羞花的容貌,這陣子略清淺了些,更加楚楚動人。依着我,竟是沐浴了便可,不需刻意妝飾。”清水出芙蓉最好,你的本色已經足夠了,無須脂粉。
命侍女備了熱水,程帛舒服的泡到浴桶中。秋姨娘在程家一則有程禦史護着,二則有程老太太在旁助威,一直是養尊處優的。這時卻親自替女兒洗浴,纖細的手指輕輕柔柔,程帛面帶微笑,享受的很。秋姨娘異常慈愛,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閑話。
…… ……
“你大姐竟不來看你,哪像個做長姐的。”
“大姐命侍女來傳了話,她到鄰舍徐家藏書閣借書去了。”
“女孩兒家看什麽書,有個屁用。算個賬什麽的倒還行,掌家理事能用上。”
“有用呢,徐家大小姐,安家小姑娘,都是飽讀詩書的,氣質高華,與衆不同。”
“什麽氣質高華,我愣是沒看出來!依我看呀,就我閨女最與衆不同。”
“您看我,當然是怎麽看怎麽順眼了,我是您親生的呀。”
“丫頭,甭老羨慕你大姐,等往後你嫁好了,是她羨慕你。”
“我從前是羨慕大姐的,如今不了。跟徐家大小姐、安家小姑娘一比,大姐都該自慚形穢了。安家小姑娘很受父母寵愛呢,嬌縱的很。徐家大小姐那才是真正千嬌萬寵的嫡長女,在徐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
“唉,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往後你風風光光嫁了人,生下女兒來,也這般嬌養她罷。”
“嗯,我看行。”
…………
藏書閣裏,安冾挑了個僻靜角落坐着,專注的翻看《河渠書》。阿遲和程希各自揀了把舒适的紫檀圈椅,閑閑翻着本游記,手邊放着茶水、點心。
閣外響起青年男子的聲音,優雅動聽,“勞煩老管事,某欲進閣覓兩卷古文。”老管事爽朗的答着,“不湊巧呢,閣中有女眷,表少爺您列出書名可好?我這就給您尋出來。”
男子低低笑了一聲,“也好,請具紙筆。”外面沉默了片刻,老管事大聲說着,“表少爺,煩勞您等等。”命小厮進去尋書。再過片刻,小厮拿書出來,填了借書單,男子彬彬有禮道了謝,翩然遠去。
安冾小姑娘不快的擡起頭,阿遲笑咪咪看過來,“冾兒,我家老管事說話一向大聲,再也改不了的。”安冾揚揚清秀的眉毛,“老年人耳朵聾麽,所以說話大聲,這我知道。”甭當我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兒,淵博着呢。
閣中并沒留侍女,程希便比平日大膽許多,故作嘆息,“表哥啊,表哥和表妹-----”聲音拉的很長,面有揶揄之色。安冾聽了,困惑看向阿遲,這所謂的表少爺,不會是你命中注定的夫婿吧?表哥和表妹,可是天作之合。
阿遲坦坦蕩蕩,“表哥不成,血緣太近。”安冾感興趣的湊過來,“此話怎講?”阿遲誨人不倦,“本朝初開國時,律法曾禁止表哥表妹成親,便是因為血緣太近,不利子嗣。不過表哥表妹成親在民間流傳甚廣,屢禁不止,才無奈作廢的。”
安冾鄭重點着小腦袋,頗為嘉許,“徐姐姐博覽群書,涉獵甚廣。”連開國時的律法都看過,了不起。程希嘲笑道:“聽聽,沒出閣的小姑娘家,連這話都說出來了。”女孩兒家何等尊貴,“成親”這樣的字眼,如何能講。
阿遲神色自若,“我若在客廳,自然是一派端莊;若是在卧室,便随意許多;若到了浴室,更加不拘形骸。你們是我好友,和你們相處,呃,權當是在卧室吧。”離浴室還差着一步,若能當作在浴室,咱們可就親密無間了。浴室,那可是全身脫光光的地方。
☆、耿耿不寐
程希和安冾都一臉正色,“榮幸之至。”原來我們不只可以登堂,也能入室啊。兩人雖是故作正色,眼中都有調皮之意,安冾更是緊繃着一張小臉,唯恐一個不小心便會笑出來。
阿遲作循循善誘狀,“咱們私下裏相處,要暢所欲言才好,對不對?如果我跟你們說話也要正經八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