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妞妞
妞妞是安守正在大街上‘撿’到的。小姑娘貪玩，從孤兒院悄悄溜出來，想逛遍這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她哪裏知道，出門容易回家難。玩到盡興處，才猛然意識道茫茫人海，無路可回。慌張恐懼中，妞妞躲在牆角，怯怯地哭開了。也就是那麽湊巧，安守正竟在喧嚣中聽見孩子的哭聲。當他找到藏在暗處的妞妞，心疼無比地将她抱起，暖在懷裏。待妞妞平靜後，安守正領着小姑娘買玩具、吃炸雞，變着花樣地逗樂哄笑。妞妞逐漸淡忘了先前的恐懼，臉上慢慢多出些陽光。玩玩樂樂間，安守正将妞妞送至警局，尋求幫助。但他不願離去，唯恐孩子不适應如此陌生嘈雜的人間百态。于是，他繼續與小姑娘嬉戲玩耍，直到聯系孤兒院，親自送其‘回家’。從此以後，安守正總會抽空陪妞妞，買上一堆好吃好玩的，哄她開心。一夜之間，安守正多了個牽挂惦念的女兒，他十分樂意。更令其驚喜的是，孤兒院還藏着顏若彤！！第一次望見她時，安守正似乎沒有了呼吸——盡管穿戴樸素，其卓卓仙姿，仍明晃晃地照進自己的眼來。後者怦然心動，深深陷入愛情的泥沼中。原來，他認為荒唐可笑的‘一見鐘情’，是真的會發生的！此後的安守正，漸漸在戀愛裏的矛盾起來：一方面，他希望見到她，另一方面，卻又總擔心被她撞見；每時每刻，他都盼望着四目傳情，表白自己，分分秒秒間，卻又害怕直視地怯懦躲避。愛情讓人亂了方寸，安守正深有感悟。從初遇的那刻起，他便無時無刻不在奢望被顏若彤認識。但，他又惶恐自己的平庸碌碌，配不上顏若彤的回眸一笑。于是，暗戀中的安守正，熟悉了顏來孤兒院的規律，刻意晚到，躲在遠處眺望着、愛慕着。他時常靜靜‘欣賞’顏若彤和妞妞玩耍，畫面陽光燦爛，讓他恍惚以為自己身處教堂，虔誠眺望高空裏的聖像。顏的溫柔靜美，讓他想到‘天使’，撫慰衆生的仙靈。他從沒見哪家姑娘周末在孤兒院度過的，也沒見哪個漂亮女人會如此溺愛毫無血緣的孩子們。顯而易見，顏若彤非常喜歡這裏，深愛其中的每個孩子。當下的年代，浮躁物質。美麗女人總被追捧着、寵溺着，繼而本尊傲嬌着，不可一世地高高在上。如此沉魚落雁的她，竟無一絲傲慢與做作，滿滿溢出的是溫存、友善與博愛。這樣的‘物種’早該絕跡了呀？安守正覺得稀奇。再者，他還發現：顏若彤不單相貌出衆，更是個活得通透的人兒——妞妞口中，常會說起若彤姐姐的教誨。那些話，樸實簡單，卻是疲于功名的人們，少有思考或秉持的。
“沒必要和別人比較，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任何所謂的不完美，都是送給這個世界的完美。”
“哭沒什麽可丢臉的。學會哭，才能懂得笑；學會悲傷，才能體會快樂。萬事皆可變好，只是當時的我們，無能知曉罷了。”
“我們不能幫助每個人，也不用為此內疚。我們只需想着，給身處困境的人們，大大暖暖的擁抱，幾句簡單的鼓勵。幫助需力所能及，而鼓勵加油卻是人人做得，但許多人卻不吝給予的。”
“別嫌棄流浪大街的拾荒者。他們雖衣衫褴褛、肮髒有味兒，卻也是心地善良、老實本分。只不過造化弄人，或身不由己，或時運不濟。要持有憐憫心，這是生而為人的根本。”
望着顏若彤，安守正時常沖動地想上前介紹自己。然而，又不免彷徨猶豫：他的貿然出現，是否會吓跑來到人間的天使。他越是渴望與她說話，就越不知該從何說起。三十幾歲的安守正，也曾追求過女孩子，也曾被拒絕、被分手。雖有傷心，卻轉瞬即逝地無關痛癢。可自從‘認識’顏若彤，安守正竟不敢承受幻想中的被拒絕了，懦弱到寧願消極等待，也不敢邁出最為關鍵的第一步。原來油膩的中年男人，在愛情面前，也會扭捏局促、瞻前顧後。
再後來，他看見顏若彤和一位高大帥氣的男伴，在孤兒院裏慶祝生日。那男人，時而敲打顏若彤的腦門逗趣，時而手搭其肩相視一笑，自然有愛。想來美女本就不缺男朋友，也定會是英俊潇灑、才華橫溢的。再看看鏡子裏的自己，注定是遠處暗戀的路人甲。
于是乎，安守正尚未鼓足的告白勇氣，散為夜空中時隐時現的星辰，遙遠寧靜地守着月亮。
“老頭子，早上好呀。我猜，你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內幕，天不亮就起床了吧？”顏若彤果然睿智，安守正微微笑了。緊接着，卻又皺皺眉，略感遺憾：這條語音太短了。他奢侈地希望每一條語音，都很長很長很長，顏若彤的聲音便可無止無盡地陪着他。好在，昨晚夢中，他去到了孤兒院，望着顏若彤與妞妞玩耍，一切未曾改變。夢裏的他，心情愉悅了許久。
“你送妞妞回院的當晚，我便‘認識’這個叫安守正的男人了。妞妞走失，我着急尋找了一整天，直到孤兒院打來電話，告訴我妞妞已被送回。飛奔而來的我，見你與她在大廳裏嬉戲打鬧。我那久繃的神經，頓時長長松了口氣。妞妞是個害羞怕生的孩子，卻同你有說有笑，自在怡然。這說明，你是特別親切善良的。我歡喜地沖上前，抱住妞妞，親了又親。轉頭道謝時，你已離開。此後，常聽妞妞提起守正叔叔，不僅陪她玩，還總大包小包地買着禮物。我更加肯定：守正叔叔是善良有愛的好人兒。有幾次，我剛要離去，轉頭望見你與妞妞，在遠處打鬧嬉戲。于是停下腳步，看着你們，久久不願離開。那畫面打動着我，好似挂在教堂裏的壁畫！”
安守正愕然，原來他也在畫中！緣分妙不可言，一切早已注定，只是凡人的我們，身處其間不自知罷了。合上手機，安守正忽然舍不得聽第三條語音，而是打算認認真真做頓午飯。多日以來，他不記得自己是否吃過，或是吃了些什麽。此刻，耳邊傳來顏若彤喋喋不休的叮咛：飯要精致地吃，生活才會精致地美。
所謂好好吃飯，于安守正而言，便是煮挂面時，添上教科書版的荷包蛋，再加幾片嫩青色的蔬菜葉子。一切就緒，他端坐在飯桌前，慢慢夾起第一柱面。“吃飯要有儀式感！”他仿佛看到顏若彤對坐在另一端，微笑滿意地點點頭。
“爸爸，這麽早就吃午飯了？我還專門趕過來，想給您做點好吃的呢！”門開，伴随着驚訝的呼喚聲。
“唔？妞妞，你來了？”安守正有些高興，他本打算飯後給妞妞去個電話，沒想她恰巧來了。
是的，他和顏若彤在結婚當年便領養了妞妞。那時的妞妞雖已是十幾歲，卻依舊歡天喜地同意了——在妞妞心中，多年陪伴，這對夫妻早就是自己的父母了。她感謝老天的眷顧，送給她如此疼愛自己的爸媽。
“爸爸，我再給您炒個菜吧。這面太素，沒營養。”妞妞走上前，在‘查看’午飯後，擔憂地皺皺眉，建議道。不過，她還是欣慰的——與前幾日相比，此時的安守正好似換了個人，臉上多出淡淡的光亮和淺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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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麻煩，你坐着，陪我說說話。”安守正擺擺手，示意女兒坐下。
妞妞聽到這平和溫暖的語調，眼眶濕潤了——記憶裏的爸爸，應該回來了吧？自顏若彤走後，安守正在她的眼中，是靜止的、灰暗的、沒有生命力的。無論何時，爸爸總是相同的背影坐在顏若彤的書桌前，拿着他們的結婚照，湊近了死死盯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是活着的痕跡。妞妞提議安守正搬去與她同住，或是她搬來作伴，無論怎樣的提議，後者都斷然否決了。妞妞平生頭一回聽爸爸對自己說‘不’，接二連三、煩躁命令的‘不’。那張冰冷的臉，從沒在妞妞的記憶裏出現過。疼愛她的爸爸，好似弄丢了。
對安守正而言，他只願待在屬于他們的房間裏。這有他們的愛情、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彼此相依。八十幾平的家，他們住了一輩子。并非沒有財力換更大的房子。僅僅因為，這家是他們一點一滴打理改造的，裏面有昔日的憧憬努力、後來的美滿安逸。他們舍不得搬家，仿佛換了房子，也就沒有了家。安守正篤定：顏若彤會在某日某刻，悄無聲息地回到這裏。他只是看不到罷了。更或許，此時，顏若彤已坐在他身旁，唠唠叨叨地望着自己。
人死不能複生，可心裏念着，眼前便會有那人好端端的模樣。浮想聯翩是老天賜給凡人的我們，慰藉悲痛時，最浪漫的武器。
無奈的妞妞，只能在上下班間隙，探望安守正，收屋做飯。前幾次來，家裏好似空置無人，沒有半點生命的痕跡。僅僅改變或者不變的，是準時掉落、漸漸累積的灰塵，她甚至不願抹去。放在冰箱裏的飯菜，雖叮囑安守正準時吃，卻都不曾動過，或細微到察覺不出其中的改變。看着安守正日漸消瘦枯萎，妞妞焦急萬分，她希望媽媽別帶走爸爸。自己本就是孤兒，好不容易才體會到‘幸福’、‘被捧在手掌心’的意義。也因太寵愛妞妞，夫妻倆至始至終沒有要自己的孩子。從前的妞妞，是暗暗慶幸的，她害怕被血緣的‘橫刀奪愛’。可如今，她卻希望能多個弟弟或是妹妹。若爸爸也走了，她便又是孤兒了，六十幾歲的孤兒。
“好的，爸爸，您看上去氣色不錯！”妞妞點點頭，拉了張椅子在安守正身旁坐下。
“原來你媽媽，在我送你回孤兒院時，便認識我了。你可知道？”安守正細細咽下那口面，慈祥地看着妞妞，慢聲問道。
“嗯？？是麽？我不大清楚呢。您怎麽突然想起這個？”妞妞有些惘然，那仿佛都已是塵封前世的記憶了。
“唔，想到就問問。”安守正不願告訴妞妞語音的秘密。縱然他深知，妞妞的想念與悲傷不比他少。可是，顏若彤的聲音只能屬于他自己。安守正下定決心，要自私地隐藏着、懷念着、熱愛着。
“可能是吧。只記得你們總是前後腳來看我。直到某天，突然同時出現，把我高興壞了！”妞妞微笑道，想起自己貌似不幸，實則幸福的童年。
就這樣，聊着瑣瑣碎碎的往昔，妞妞陪了安守正一下午。他們彼此溫暖着，娓娓講述記憶中的顏若彤，那些點滴美好的生活片段。有幾個瞬間，兩人似乎感到顏若彤就在隔壁，冷不丁便會走進來，催他們吃飯。
“老頭子，我猜你舍不得聽下去，等了很久才點開的，對吧？”顏若彤依然那麽睿智，“是不是找妞妞聊天了？沒說我壞話吧？！你就該多和她說說話，女兒需要父親的陪伴，懂麽？既然當人家的爸爸，就該有責任感、慈愛心，別自顧自像個小孩，忽略了我們的女兒！”顏若彤溫柔地告誡。
“知道了，操心的老婆子。”安守正喃喃自語地點點頭。今日的三條語音，到此結束，安守正十分不甘。他想念顏若彤，想念她調皮活潑的聲音、可愛幽默的語調。即便八十歲，她依舊是讓他心動開懷的女生。最終，安守正深深吸了口氣，四下張望（房裏空無一人），點開本該明天聽的語音。
“嘿，你犯規啦！算了算了，看在你願意聽我說話的份上，就再贈送一條吧！！咳咳嗯嗯……”顏若彤似乎清了清嗓子，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守正，我愛你！我會在天上好好守護你的！勿念，我在！”
安守正淚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