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奉茶

禦前當差非同小可,任何失誤皆會招來責罰,小則扣以月俸,大則貶至浣衣局或辛者庫等地做粗使宮人,更甚者則處于杖刑。如瀾慌亂中打破茶杯,墜地的聲響突兀地劃破了暖閣的沉靜,眼角餘光瞥見皇帝突地起身,且迅速離開禦案,她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撲通”地跪下,低着頭顫聲說:“奴婢該死!”

手腕忽然一緊,她愕然擡頭,卻見皇帝站在身前,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迅速拉開她的衣袖,滑膩如脂的皓腕上已是緋紅一片且已有輕微腫脹,那是剛剛被茶水燙過的地方。手腕還是灼熱,皇帝的掌心卻有些微涼,緊緊地貼在她的肌膚上,如瀾心裏猛然一頓,想也沒想便欲掙脫。皇帝眉頭一皺,沉聲:“別動。”

如瀾被他這麽一低喝,倒是不敢亂動了,僵着一條手臂,身上卻猶如派滿了千萬只螞蟻,渾身不自在。皇帝瞟了如瀾一眼,輕聲問道:“疼麽?”

如瀾低下頭,聲音細如蚊蚋:“是奴婢大意,燙着活該,請皇上責罰。”

“胡說!”語氣間卻無責怪之意,皇帝擡頭對門外叫一聲:“高無庸!”

如瀾一怔,不知高無庸何時進來,只聽高無庸的腳步聲靠近身後,皇帝只微微一用力便握着她的手腕把她從地上拉起,對高無庸說:“帶如瀾去換衣裳,手上給茶水燙了,趕緊取藥敷上。”

高無庸便走到如瀾身邊,輕聲對如瀾說:“請喬姑娘随奴才來……”

如瀾稍微猶豫,皇帝已經低喝高無庸:“還不快帶人走,受了涼唯你是問!”

“嗻!”高無庸便扯着如瀾的衣袖,硬是把她帶出去。因事出突然,高無庸只好讓人到就近的宮女處借來一套衣服給如瀾更換,一邊又差人到太醫院取燙傷用的膏藥。所幸茶水并不是太燙,只稍微敷一敷藥便消了腫。換過衣裳依舊回到暖閣,皇帝已不在禦案前,高無庸讓如瀾在門邊等候,他則掀了簾子進入裏間,不一會出來走到如瀾身邊,低聲說:“喬姑娘,皇上說要姑娘陪他說說話,咱家就不進去,姑娘請吧……”

說完做了個請的動作便習慣地躬身退出,如瀾看着高無庸的身影漸漸遠去,心裏沒由來就生出恐慌,一心只想随他退出暖閣,可一想她的行為攸關着胤祯的性命,便咬了咬牙硬着頭皮慢吞吞地走進去。皇帝已換下明黃禦用的九龍朝服,只着一身暗褐色團福常袍,領口袖端以赤金線湘繡如意祥雲,立在窗前。雕花格子長窗半開,屋外西斜的日影透過窗格印在花紋繁雜的毯錦上,斑斑駁駁。皇帝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麽,從窗格中望去可瞧見遠處星星點點的嫣紅,那是已快凋零的梅花。

如瀾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的熏香令她感覺有些不适,微皺了皺眉,停在皇帝身側五步遠處,低聲道:“皇上吉祥。”

皇帝慢慢地轉過身,因背着光臉上的神情不甚明白,只是一對眼睛卻熠熠閃亮,恍如能綻放光芒,直直地落到如瀾身上。如瀾心猛地一震,不受控制地砰砰亂跳起來,她慌忙低下頭躲閃皇帝的注視。似乎皇帝笑了一聲,又似乎是風吹動窗棂的聲響,那聲音微不可聞,如瀾還沒聽清便消失了,她一度以為那是幻覺。

“衣服換了?”皇帝的聲音淡淡,不喜不怒。

“換了。”她低聲回答。

“敷藥了?”

“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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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疼麽?”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低聲回答“不疼了……”

皇帝忽然向她走來,她猛地擡頭,眼眸是中掩飾不住的驚慌,皇帝愣了愣,“嗤”地笑了,這一回如瀾倒是聽得真真确确。皇帝臉上挂着笑意,問道:“你很怕眹?”

如瀾撇開目光,嗫嗫嚅嚅地說:“奴婢……不知道”

“眹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

如瀾低垂着頭,手裏使勁地絞着帕子,卻一聲不語。皇帝嘆了一聲不再說話,徑自轉身坐下,一時屋裏陷入了沉寂,只聞風吹紗窗的輕微聲息。屋外的西洋鐘依舊喳喳地響,那聲音竟直傳到裏間,清晰可聞。

“你放心,眹不會勉強你,叫你來只是想和你說說話,你不必怕成這樣。”皇帝率先打破沉靜,向旁邊的椅子揚了揚臉道:“別站着,坐吧!”

“謝皇上。”如瀾向皇帝行了禮,走到椅子邊側身坐下,依舊垂着頭。

皇帝看了如瀾一眼,黯然地說:“你為何總對眹這般冷淡?眹不是個好皇帝?眹是昏君?眹很好色?還是眹身上有什麽地方令你生厭?”

如瀾吃了一驚,忙站起來應答:“不!您是個好皇上,您一心為了天下的百姓着想,奴婢沒有……讨厭您。”

“眹坐在這個位子上,就有責整治清明,使民生安業;眹整治貪官,眹改革賦稅,眹廢除賤籍,哪一樣不是為了天下蒼生?可狠那些人竟然要百般阻攔,他們眼中哪有天下萬民,他們眼中就只有他們自己的利益和威榮!”皇帝越說越激憤,他極易生怒,此時已是青筋暴露,呼吸粗重。見如瀾并不應聲,他忽然厲聲喝問:“你是不是也懷疑眹搶了老十四的皇位?”

40.-第三十九 緣由

“你是不是也懷疑眹搶了老十四的皇位?”皇帝忽然厲聲喝問,如瀾吓的一激靈,膝頭一軟便跪倒在地,低聲說:“奴婢不敢!”

“你不敢嗎?可是允禵他敢,他心裏就是這麽想的,什麽八爺黨,他們全都是這麽想!眹登上皇位就真這麽不可相信?眹難道不配當帝王?”

如瀾心怦怦直跳,冷汗已經浸濕的鬓角,她倒不是怕皇帝生了怒氣會将她如何,她擔心的是胤祯,生怕皇帝在激怒之中下了什麽旨意對胤祯不利。皇帝急促地喘着氣,轉頭狠狠地盯着如瀾,咬牙切齒地說:“就算他們懷疑眹又如何,眹一樣當了皇帝,眹能讓天下的百姓安居樂業,百姓們對眹真心感激,贊頌眹。沒有遺诏又如何?眹一樣能當個流傳千古的好帝王,眹要證明給全天下的人看,眹要證明給後世的人看!眹才是聖祖爺心目中的繼位人,眹要告訴他們,不管有沒有遺诏,眹都是最适合坐這個位子的人!”

說了這般話語,皇帝終于洩了火氣,慢慢地緩了下來,愣愣地坐着。如瀾還跪在地上,皇帝說的話她是明白的,沒入宮前她也有耳聞皇帝繼位不明不白,更有傳言說是聖祖爺病重時留下遺诏讓十四爺繼位,曾幾次着隆科多召十四爺回京,卻被隆科多偷偷壓着不理,後聖祖爺殡天時只有隆科多在跟前,就是這位國舅向朝臣宣布先帝的遺诏,皇帝才得于登基。

沒有诏書,隆科多稱是先帝口谕,這才引起衆人猜疑。而皇帝在登基後的三年竟然處置了隆科多及他的大舅子年羹堯,如此過河拆橋,似乎真有狡兔死,走狗烹的嫌疑,要知道這兩個人可是對他登基為帝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于是市井之間便傳出隆科多及年羹堯因知曉皇帝算篡改遺诏,弑父奪位而被皇帝滅口的流言,皇帝也許是聽到這樣的傳言才會生了怒氣,弑君篡位的流言始終是他的一塊心病。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皇帝才省起如瀾還跪在地上,他像從夢中驚醒,忙讓如瀾起身,見如瀾眉眼見似乎還帶着驚恐,皇帝略帶歉疚地說:“眹剛剛過于激動了,吓着你了吧?”

如瀾抿了抿嘴,怯怯地瞟了一眼皇帝,卻正對上皇帝探究的目光,她只得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低聲說:“奴婢愚鈍,聽不明白皇上說的事。”

皇帝倒是一怔,片刻才說:“不明白也好,眹也不想你卷入這些事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當什麽都不知道,眹是真心為天下百姓,眹既然能坐在這個皇位上就能為百姓造福,你不必理會其他,安心留在眹身邊,眹會對你好的,比允禵對還好。”

如瀾卻立即拒絕皇帝示好,決然道:“奴婢卑賤,不配皇上垂愛,奴婢是個念舊的人,跟了一個人便是一世,心裏再也裝不下別人了,只怕會令皇上失望。”

皇帝聽了恨恨地說:“你倒是鐵了心了,若不是你長這副模樣,眹哪裏會陷得這般深,你也就仗着眹喜歡你,若是別人,就是她來求眹也未必能得到一點恩寵。”

如瀾第一次聽皇帝這麽直白和她說話,一時竟也不知如何答話,只是扭頭看向窗外,心裏卻是七上八下難于安靜。皇帝等不到她答話,又沉聲問道:“你一定不知道眹為何一定要把你從允禵身邊強行帶進宮吧?”

“奴婢……确實不知道。”這倒是實情,如瀾一直都以為皇帝是垂涎她的容貌,故意強走她以羞辱胤祯,皇帝接下來的一番話卻令如瀾懵了。

“若說貌美,宮裏比你美的人比比皆是,她們出身尊貴,識禮數,絕不會像你這般忤逆眹,只要眹勾勾手指頭,大把的女子任眹享用,可眹就是犯賤,硬是放不開,明知道你不是她,卻還緊抓不放,明知道你心向着允禵,卻還硬要留下你,你說,這是不是冤孽?”

如瀾聽得一頭霧水,不知皇帝說的她又是何人,她聽皇帝言語中的意思并不是因為她有一副好皮囊,而是另有原由。正暗自思量,皇帝又幽幽道來:“眹喜歡你,把你留在眹身邊,是因為……眹的一位故人。”

皇帝似乎陷入了回憶,自顧自地低聲說:“那年,她也像你這般大的年齡,眹也還是個貝勒,她不知道眹的身份,眹永遠都記得初次遇見她的模樣,穿着一身水綠紗裙,眹的馬車從她身邊駛過,她便回頭張望,那一瞬間猶如驚鴻一瞥,令眹這一生便再難忘懷……”

如瀾聽得入神,不由地接口問道:“那她如今去哪兒了?”

“不在了。”皇帝臉色瞬時黯淡無光,似乎強忍着痛楚般:“她很多年前就不在了,眹還沒來得及對她好她便去了。”

如瀾望着一身錦衣華服的皇帝,忽然便有種錯覺,覺得他也只不過是個平凡的男人,也會因失去心愛的女人而痛苦,皇帝似乎也不是無堅不摧,他也會心疼,也會有得不到的東西。忽然之間,她似乎對皇帝的怨恨淡了許多,心底油然而生出同情。

“如瀾。”皇帝忽然開口喚她,聲音極輕極柔。

“皇上。”她有些愕然。

“眹遇見你,一定是上天垂憐,讓眹擁有彌補的機會,既然她不在了,那麽你就替她陪着眹,讓眹對你好,眹要把失去的一并拿回來……”

“為何是我?天下何其多女子,為何是我!”

皇帝慢慢地擡起頭,直視着如瀾,目光裏閃動着莫名的興奮,慢慢地說出那句讓如瀾恨了自己的話:“因為,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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