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約定
沐浴之前,周月明将門窗掩好,又搬了椅子死死頂着。不過她也很清楚,這些東西,防得人,防不了鬼。這麽做不過是求個心安。
她沐浴時速度極快,一直提心吊膽,真有點擔心白衣的紀雲開會忽然從哪裏飄進來。
還好,直到她換了寝衣上床安睡,都沒再看見他。
床鋪柔軟,凝神香散發着淡淡的香味,周月明回想着這幾日見到“紀雲開”的場景,好像似乎也沒多可怕?至少沒勾她的魂,也沒索她的命。反而是她自己見鬼之後的反應,讓祖母和兄長擔心。
她重重嘆了一口氣,心中滿是茫然。
次日清晨,周月明早早醒來。
剛一出門,就看見了一身白衣的紀雲開。他同前幾次一樣,依然飄在半空,大約是看見了她。他迅速下降,向她飄來,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卿卿。”
紀雲開這幾日一直飄來飄去,但是能看見他的,只有卿卿一人。他有心想同她說說話,可她只要一見了他,就會失态,這讓他很不自在。
周月明身體微微一僵,她看一眼身旁的青竹。青竹顯然什麽也沒看到,沒聽到。她扯一扯嘴角,算作回應,繼續往前走。
她這次沒有大喊大叫,還沖他露出了“笑容”,紀雲開心中舒暢,不由地随着她飄了一會兒。
周月明雖不回頭,卻知道他一直在身後跟着自己。她深吸一口氣,猛地回頭,直視着他。
他反倒像是受驚一般,向後飄了數尺。他指了指她的頭發,神色如常:“你,你頭上的簪子好看。”
“姑娘,怎麽了?”青竹詫異地問。
周月明捏了捏青竹的手:“沒什麽,咱們走。”她沖他做了口型:“別跟着我。”
紀雲開盯着她一張一合的唇,自己試着重複了一遍。他皺眉,但到底是沒再跟上去。
周月明拉着青竹,轉身疾走。行得數十步後,到了拐彎處,向後望了一眼,見他仍飄在原地,沒有跟上來。她莫名松了一口氣,心裏卻隐約生出一個念頭來:好像真的沒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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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她的十五歲生辰,然而因為紀雲開戰死一事,也就不再辦了。
她暫時将種種思緒都抛之腦後,給祖母磕頭行禮。
劉氏待她站起身來,命人将一套嶄新的頭面遞與她,輕聲道:“收着吧,我們卿卿是大姑娘了呢。”
時下規矩,生辰當天,要吃雞蛋和壽面。這些劉氏早就準備好了,在一旁含笑看着孫女吃。待她吃完後,劉氏才壓低聲音,問道:“太醫的藥管用不?喝藥以後,有沒有再看見‘髒東西’?”
“我……”見祖母神情緊張而不安,周月明沉默了一瞬,輕聲道,“還好,挺有用的。”
劉氏長舒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周月明動了動唇,心說,算了,還是別讓祖母擔心吧。反正他現在又沒害着她。
兄長周紹元問了她同樣的問題:“今日還見鬼不曾?”
不等她回答,他就又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妹妹道:“我今天又去找了連道長,從他那兒借了這個東西回來,你拿着,能驅邪避鬼。”
“什麽?”周月明定睛看去,見是一只玳瑁手串。
“這是玳瑁精血凝固而成,是不可多得的辟邪極品。”周紹元笑笑,“你戴着,任何鬼怪靠近不得。”他有些赧然:“昨日也忘了這件事,今天才想起來向他讨要護身的寶貝。”
周月明盯着兄長手中的手串,視線漸漸模糊。連道長所住的清風觀離安遠侯府距離頗遠,而他已經去而複返,定然是天不亮就出發了。他昨晚用飯時,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卻一大早為了她上山求人……
她接過手串,“嗯”了一聲,仰起臉,沖兄長笑了笑:“今天沒見着。”
“是麽?”周紹元點頭,“那就好。快戴上吧。”
他擔心妹妹被鬼纏上,也擔心她生癔症。聽她說“沒見着”,他心裏那塊石頭才算真正落地。
周月明低頭戴上手串,打量了一番,由衷贊道:“好看。”
“這有什麽好看不好看的?”周紹元笑了,“關鍵在于驅邪避鬼。”
周月明瞥了他一眼,有些任性:“就是好看啊。”
至于能不能避鬼,她還真不确定。連道長畫的符紙都不管用,這玳瑁手串真的管用麽?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晌午,她再一次看見了紀雲開。
既然她已經“康複”了,不再見鬼了,也就沒理由繼續待在祖母的春晖堂打擾她老人家。她用罷午飯,就回自己的院子。
青竹抱着她的一些物品在前,她在後面慢行。
剛出春晖堂沒多久,她就看到半空飄着的白影。
紀雲開正專心致志看瓦上的青苔。聽到動靜,一低頭,正好撞上她的視線。他猶豫了一瞬,向她飄來。他想了想,開口解釋:“我這次沒跟着你。”
——雖然他覺得無聊,有意在她附近。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看見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親近她的念頭。他們以前肯定認識,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氣,對于他的神出鬼沒已經不意外了。正好四下沒有旁人,她低頭瞧了瞧自己腕上的玳瑁手串,揚起右手,問:“好看嗎?”
“嗯?”紀雲開有些意外。這還是近日來,她第一次主動問自己問題。
陽光下的少女偏着頭看他,眸色似墨玉,明亮而幹淨,神情緊張而又期待。
紀雲開莫名感到欣喜,上前來,湊得稍微近了一些,又不敢太近,低頭去觀察她的手腕以及腕上的手串。
少女手腕纖細白嫩,肌理細膩,他才瞧了一會兒,不知怎麽,就有些心慌了。紀雲開移開視線,一本正經回答:“手好看,手上戴的有點老氣。”
他目光有意無意瞟了一眼她另一只手,甚是認真:“碧色的好看。”
她左手上是一只碧玉镯,晶瑩剔透,更顯得她肌膚如玉,比那個玳瑁手串要好看不少。
周月明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方才她還抱有一絲僥幸心理,想着玳瑁不同于凡品,又是兄長辛苦求來的,應該會有用。沒想到還是奈何他不得麽?他離得這麽近,居然沒被趕跑?
她猶不死心,将手伸向他:“你摸一摸。”
“摸?”紀雲開愣住了。她怎麽能讓他摸一摸呢?
他隐隐覺得這是不大好的事情,他似乎不應該這麽做,但是望着她伸到跟前的白皙纖瘦的手腕,他竟有些期待。
周月明小聲催促:“你摸一摸呀。”
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他會不會突然發難,用厲鬼的手段來對付她。
少女的聲音軟軟的、糯糯的、帶一些勾人的味道。
紀雲開點了點頭:“嗯。”他試探着伸出手,一點一點向她靠近。然而他的指尖剛碰到她的手,便直接穿了過去。
不過是一眨眼間,紀雲開就已經在她身後了。他這才想到發生了什麽。
他低頭盯着自己的手,又回頭去看仍站在原地的她,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名為“惆悵”的情緒。
他知道,他跟她不一樣。他不敢看她,怕從她臉上看到失望。
周月明咬着唇,沒用,一點兒用沒有!她就知道會這樣。
紀雲開想了想,飄到她面前:“卿卿……”
周月明擡眸,清潤的杏眼淚光閃閃。她不理會他,大步往前走。
“你別哭啊。”紀雲開脫口而出,他有些慌了,就在她身側,飄着随她前進。
周月明低頭疾行,眼角的餘光始終能看見他的白衣,無法擺脫。
她停下腳步,怒氣沖沖:“你到底想怎麽樣?你能不能別跟着我了?你去投胎,去轉世,行不行?”
為什麽一定要纏着她呢?為什麽他人都死了,魂兒還不放過她?就因為她拒絕了他的求親嗎?
紀雲開有點懵,但也能聽出來她并不想看見自己。他抿了抿唇,執拗地看着她。
她的眼眸仿佛被洗過一般,亮晶晶的,然而眼中卻沒有他的身影,仿佛是在提醒着他:他們并不相同。他想了想,鬼使神差說了一句:“我變戲法給你看?”
周月明那番話出口,就隐隐有些悔意了。不管怎麽說,他人已經死了。但是沒想到他居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她怔怔地點了點頭。
紀雲開笑了,午後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冷峻的眉眼都帶上了融融暖意。
他右手微揚,說聲:“起。”
周月明頭上的發簪便悄悄飛了出來。她瞪大了眼睛,背後冷飕飕的。
她神情驚異,紀雲開有些小得意,右手食指劃了個圈兒,低念:“轉。”
那簪子果然在半空中轉了個圓。
周月明的眼珠随着簪子而動,心裏越發篤定一點:這是鬼,還是一只頂厲害的鬼。
“回。”
紀雲開聲音剛落,簪子便穩穩地插在她發間了。
周月明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腦袋,還好,腦袋還在。
“心情好些沒?”紀雲開問,有些像邀功,但臉上又分明帶了一些關切。
周月明心情複雜,她竟然從一只鬼的臉上看到了“關切”?!她低聲問:“為什麽要跟着我?”不等他回答,她就又道:“不準說你沒跟着我。我一出房間就能看見你,你可別說是巧合。”
“只有你能看見我。”紀雲開眼睑垂下,有些無辜的模樣。他想了想,補充道,“我不打你,你別怕我。”
他的神情幹淨而認真,倒像是她咄咄逼人一樣。可明明被鬼纏上的人是她啊。
“我……”周月明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面前紀雲開和記憶中紀雲開重疊在一起,她想了想,再次問:“你真的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不記得了。”紀雲開眼睛一亮,“你要告訴我以前的事情?”
那當然不會。要是讓他知道,她一哭二鬧三上吊也不肯嫁給他,他萬一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加倍報複怎麽辦?方才他那聲“回”如果換個位置,只怕她現在腦袋已經不保了。
周月明思緒急轉,不管怎麽說,這人都是鬼。既然是鬼,那終究都要去鬼該去的地方。雖然她不知道現在是怎麽一回事,但她想,這樣肯定不是常态。她一定會有擺脫他的法子。
在那之前,或許他們可以和平相處。
周月明咳嗽一聲:“可以倒是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