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避雨
紀雲開聞言擡起頭來,薄唇牽出一絲笑意:“你說。”
瞧了他一眼,周月明盡量自然地繼續前行。她輕啓唇,聲音極低:“第一件事,在人前,你不要跟我說話。”
“哦。”紀雲開就飄在她身側,距地面極低,仿若與她同行一般,臉上倒沒什麽神情。
周月明想了想,小聲解釋:“你看啊,別人看不見你,只我能看得見你。他們也不知道你在,我要是跟你說話,落在別人眼裏,豈不跟傻子一樣?我要是不理你吧……”
“我知道。”紀雲開打斷了她的話。她說這些,他都明白。
“知道就好。”周月明邊行邊道,“第二件事,你不要經常跟着我。”
說話間,她已經拐到了她的院落。她本想說“人鬼殊途”,轉念一想,按下了這些話。她指了指紀雲開,又指指自己:“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咱們男女有別。我更衣,我沐浴,我休息……”
她那句“你不能在跟前”還未說出口,紀雲開就接道:“我明白。”
在聽她講到“更衣”、“沐浴”、“休息”時,他莫名有些心慌,想到自己有意識後第一次看見她,好像就是在她房內。
當時是夜裏,整個院子只有她的房間亮了燈。他飄進去時,完全沒想到她能看見他。
他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當時她驚得身上披着的外衫都掉了下去,臉龐雪白,尖叫出聲。
唔,她那會兒似乎是穿的是寝衣。
想到這裏,紀雲開下意識看向她,漆黑的眸中無端閃過異色。
周月明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點一點頭:“明白就行。”
“還有嗎?”
“嗯?”周月明一時也想不到別的,她略一沉吟,“等我想到再說吧。對了,我沒點頭的話,你不要進我房間。當然,我會告訴你你生前的一些事。”她行了幾步,又猛地停下來:“我現在要去休息了,你去旁邊玩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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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雲開怔了一怔,旋即露出笑意,卻沒有說話。
周月明快行幾步後,回頭見他仍在原地飄着,她沖他燦然一笑,轉身暗暗點頭,心說,如果一直這般聽話,那倒也不是不能容忍。
但不管怎麽說,這都不是長久之計,既是鬼,就得去鬼該去的地方,留在人間算什麽事兒?
她回頭看他,眸中盛滿笑意。然而不過是一瞬間,紀雲開還沒來得及向她回一個笑臉,她便轉身回房了。
紀雲開收回視線,盡量忽視心頭的懊惱。
她讓他自己玩會兒,玩什麽呢?她還沒跟他講他過去的事情。
紀雲開在院子裏飄了一會兒,将目光投向了那棵粗壯的槐樹。他身形微動,飄向樹梢。
在這個位置,可以俯瞰這個院落。
其實他可以飄得更高一些,但他內心深處,更希望自己是“站”在樹上,而非“飄”在樹上。仿佛這樣,就能和別人一樣。
周月明回到房內,洗手淨面、卸下釵環。她站在窗口向外看了看,已不見紀雲開的身形,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她就先擱下此事,上床休息。
或許因為是自己熟悉的環境,她這一覺睡得很沉,是被外面的風聲吵醒的。
風拍着窗戶,發出“啪”、“啪”的聲響。
周月明心裏一驚,猛地睜開眼睛、坐直身體。
天陰沉沉的,想來是大雨将至。
她瞧一眼放在桌上的沙漏,穿衣下床,簡單梳洗。
房間裏有些暗,青竹點上了燈,她目光從姑娘臉上掠過,輕笑道:“世子一回來,姑娘的氣色都比先時好了呢。”
“是嗎?”周月明摸了摸臉頰,有幾分不信,“哪會這麽明顯?”
她想,如果真的是氣色好,那也是因為覺得變成了鬼的紀雲開害不了她,心裏的一塊石頭暫時落地了。
“外面看着像是要下雨了。”青竹将窗戶關得更緊了一些,“姑娘還去老夫人那邊嗎?”
“先不去了。”周月明搖頭,“青竹,你把魯班鎖給我拿來,正好閑着沒事,我玩一會兒。”
魯班鎖是她小時候兄長周紹元送給她,讓她解悶的。最初是常見的六柱魯班鎖,後來解得熟了,換成其他難解的。
“哎。”青竹應着,拿了十二柱魯班鎖過來,笑問,“姑娘怎麽喜歡這東西?”
自己一個人抱着這家夥就能玩兒好久。
周月明手指飛快擺弄:“練手呢。”
她母親早逝,格外依賴祖母和兄長。但他們都不能時時陪着她,周紹元因為體弱,聽從太醫建議,十一歲上開始習武,就更加忙碌了。他搜羅一些小玩意給她解悶,其中就包括魯班鎖。
起初她不懂魯班鎖的解法,自己懵懵懂懂,解了好久,不得其法。後來摸着竅門,上手就容易多了。
她有時閑着無事,就會拿開解悶。
青竹站在旁邊看着,不多時就有些頭暈了。她擺一擺手,自行去整理東西,口中問道:“姑娘晚膳在哪裏用?”
周月明頭也不擡:“下雨了就在這兒,不下雨就去春晖堂。”
似是應和着她的話一般,她話音剛落,大雨嘩嘩而下。
周月明擡頭與青竹對視一笑,繼續低頭擺弄手裏的魯班鎖。
待她将十二柱魯班鎖拆解好,雨還在下着,風卻漸漸小了。
周月明喜歡下雨天,喜歡凝望雨幕,喜歡傾聽雨滴落在屋檐的聲音。
青竹搬了個小杌子,周月明就坐在門邊,隔着竹簾,望着外面的雨。
忽然,竹簾外影影綽綽的一道白影讓她瞪大了眼睛。
紀雲開?!
她竟把他給忘了。
隔着簾子看不真切。雨聲嘩嘩,他就那麽站在外面,定定地看着她。
周月明心頭忽的生出一絲不安來,他一直在雨裏站着麽?
她騰地站起,咬了咬牙,伸手掀開了簾子。
“姑娘!”青竹看在眼裏,微微一驚,“怎麽不拿把傘?”
周月明來不及回答,她掀簾而出,立于檐下。
看清眼前的畫面後,她反倒松了一口氣。先時的那些不安,也随之消散。
紀雲開雖飄在外面,身上并無遮雨之物。但雨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
他的頭發仍是先時模樣,白衣也像是會反光一般,幹淨清爽。他看見她,眸中閃過喜意。遲疑了一下,才道:“卿卿,我看見你燈亮,就過來了。但我沒有進去。”
青竹拿着傘匆忙出來,見姑娘只是站在檐下看雨,便只說了一聲:“姑娘往裏面站些呗,仔細別濕了衣裳。”
周月明回頭應了一聲:“嗯,我知道。”繼而轉向紀雲開,聲音極低:“那你在這兒有一會兒了啊。”
她心說,倒還記得她說的話,沒有直接飄進她的房間。
雨聲嘩嘩,她聲音又小,幾不可聞。紀雲開皺眉盯着她開開合合的唇,很快“聽懂”了她的話,他點一點頭。忽的想到她方才急沖沖掀簾出來,是因為看見他了嗎?她莫名的有些緊張。
周月明立于檐下,指着雨霧:“你不怕水嗎?”
不怕陽光,不怕水,不怕符紙,不怕玳瑁,鬼都這樣的嗎?
紀雲開伸出手去接下墜的雨滴。
雨滴穿過他的手掌,直接落在地上,彙成溪流。
紀雲開攤開手掌給她看,神情有幾分無辜:“它不淋我。”
周月明知道雨淋不到他身上,但看他站在雨裏,還是忍不住覺得別扭。她皺眉,沖他招一招收,聲音極低:“你就站在檐下吧,別再站雨地裏了。”
紀雲開聞言眼睛一亮,雙腳盡可能地靠向地面,如同尋常人那般,向她走來。他偏着頭,有些好奇地問:“你要跟我說過去的事了嗎?”
過去的事?周月明皺眉,過去的事那麽多,她說哪一件?她上次還說他叫阿白呢。她擡起頭來,嘆一口氣:“嗯。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你小名叫阿白,今年十八歲。三月底四月初的時候,去邊關打仗,戰死了……”
“……沒了?”紀雲開神情茫然,就這麽些?
“對啊,還能有什麽?”周月明随口解釋,“男女有別,我跟你又不熟,知道的只有這麽多。”
紀雲開盯着她,她一雙靈動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他心裏有個聲音說:“不對,不會是這樣。”
周月明看他神情,也有點心虛,故意道:“你不信我,還問我做什麽?”她轉身就要掀簾回房。
紀雲開一驚,下意識便要攔她:“卿卿!”
然而他的手徑直穿過了她的肩頭,在竹簾上顯出半只手來。
目睹這一切的周月明瞳孔驟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手心生汗。在這一瞬間,她清楚明白地認識到:這不是人。這是一個能控制她簪子“變戲法”的鬼。
對于鬼的懼怕讓她瞬間僵立。
紀雲開心下懊惱,他快速收回了手:“不是不信你,只是覺得奇怪。”
“哪裏奇怪?”周月明轉身,不再背對他。
“你都知道我的小名和年歲了,就不知道其他的嗎?”
周月明脫口而出:“其他的,豈是人人都能知道?我就知道這麽多,你不信就算了。哦,我還知道你以前被封作宣威将軍,應該很威風吧?”
她說這句話時,不小心稍微提高了一些聲音。青竹在房內,隐隐聽得說話聲,趕過來問:“姑娘是在跟我說話嗎?”
周月明暗驚,連忙回道:“沒,啊,是的,你給我一把傘,我要到祖母那裏去。”
紀雲開以為她生氣了:“我沒有不信你,你別生氣。”
青竹遞了傘過來:“姑娘,雨小些再去啊,冒雨過去,老夫人要心疼的。”
周月明“嗯”了一聲,這一點她也知道。但是她不知道怎麽面對紀雲開。誠然,随着紀雲開的死,她對他的讨厭淡了很多,可他畢竟還是紀雲開。而且他是鬼,是一只挺厲害的,連道長都無法察覺并控制的鬼。這一點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她很難毫無芥蒂地和鬼相處。
紀雲開也跟着說道:“雨會淋你的。”
他說這話時,小心看着她,認真而擔憂,莫名給人一種無辜又可憐的感覺。
周月明從未在活着的紀雲開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她心裏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她一個人活生生的人,跟一個鬼計較什麽?
青竹一面撐傘,一面勸着:“姑娘,等雨停了再去吧,不急着這一會兒。”
她雖這麽勸,但姑娘如果執意要去,她自然是要跟着一起去的。
“嗯,你說的是。”周月明沖她笑笑,“回屋去吧,我在這兒看會兒雨。”
青竹心裏歡喜,脆生生應了,掀開竹簾重回了房內。
周月明握着傘,沒有打開。深吸了一口氣,她側頭對紀雲開道:“要說你的事情,我确實還知道一些,但是知道的不多。你飄着的時候,有沒有見到一個叫靜心居的地方?”
不等紀雲開回答,她就說道:“你母親住在那裏。”
她和林氏不熟,只記得林氏剛進門時,府裏有種種流言。後來父親整饬一番,而林氏則避居靜心居,鮮少露面。有時候,周月明幾乎都要忘了這麽一個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