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剛趕完通告,上車,裴朝玉的手機就遞了過來。

顧倫摘下墨鏡,接過手機。屏幕上是蕭亦渟的特寫,手中握着簽字筆,背景虛化,看不太清,只見斑斓的色塊。新聞标題說是蕭小姐的唱片簽售會,神秘男友親臨現場,送九十九束鮮花,簽售臺如同身陷花海。沒有神秘男友的照片,可見并未在媒體面前露面,但新聞暗示,是香港某顯赫人物。

還有鮮花的附圖,所見淨是玫瑰,紅色花海,蕭亦渟一身白裙,紅皮高跟,裝點其中,如豔紅布匹上倒插一枚銀針,針尖下沁一滴血粒子。

顧倫将手機歸還裴朝玉,往靠椅上一仰,合眼假寐。

裴朝玉沉吟半晌,才道:“崔然最近不在香港?”

顧倫像是睡着了。

裴朝玉不再問,忽然又聽見他說:“上禮拜講去上海。”

并沒有騙他,簽售會的确在上海,太子爺光明磊落。

其實不必由裴朝玉向他遞判決書,他身陷局中,本就已經草木皆兵,何況如今地崩山摧。崔然和蕭亦渟,并沒有向誰回避過。蕭亦渟能陪崔然夜夜笙歌,酒池肉林,他不能比拟,優勝劣汰,結局可想而知。

忽如其來,春風滿人間,又一夜霜寒,只留一地殘花敗柳,崔然的感情,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他送的禮物,顧倫沒讓人清理,水仙花謝了,也依舊擺放在落地窗前。

養出那樣漂亮的花,照周愫的說法,崔然是個溫柔的人,而溫柔如同花期,無所謂天長地久,朝朝暮暮。

裴朝玉特地請他吃飯,朝他一揚紅酒杯:“Cheers,自由萬歲。”

顧倫含笑,和她碰杯,卻沒怎麽喝酒。

結局在開篇好像就已經注定,所有人都為他高興,只有周愫為他不平:“顧老師對他也這麽溫柔,哪裏不如他意?”

話裏淨是哀怨,但顧倫聽得出,哀怨不是為他,而是為她自己。在崔然的世界裏,所有人都像童年的麻雀和那只鹦鹉,那只寵物蜘蛛。他連周愫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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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不如意?應該是崔然發現了什麽,他無能,但不傻。在山上,他意味不明的眼神,顧倫已經漸漸明白其中含義。

“你申請的一個月假期,公司已經批下,準備去哪處放松?”裴朝玉放下餐叉,滑動餐桌上的iPad,“東南亞島嶼?你那麽鐘愛游泳。”

顧倫笑道:“好像每逢假期你都勸我去東南亞。”

裴朝玉笑:“那你來看,我再也不多嘴。”

顧倫漸漸斂容,切了一塊蛋糕,嚼碎,咽下,喝一口紅酒,“沒有假期了,祁耀塵有新劇。”

裴朝玉一怔,才明白過來,顧倫要接劇,老朋友的劇。

“他又找你?”

顧倫點頭。

公司已經給他準假,這有些麻煩,顧倫并沒有和上面交涉。

裴朝玉道:“我找秦總談一談。”

難得的假期,忽然又不要了,裴朝玉從來都讀不懂顧倫。

水溫很高,顧倫仰着頭,任水流從頭頂滑過面頰,脖頸,前胸,小腹,沒入胯間。

關上花灑,手掌從額頭往下抹到下颌,他走到洗臉臺前,擦去鏡面上的水霧。鏡中男人一雙眼仁黯淡無光,下颌冒出些許胡茬,脖頸下鋒直的鎖骨,兩側胳膊與肩勾勒出起伏流暢的肌肉曲線,并不光滑細膩的皮膚,在燈光下泛着蜜色光澤,一條青黑小蛇盤旋于右肩上,蛇信直取側頸。

當晚,他做了夢,夢見花草芬芳的園子,栅欄邊有一棵桂花樹,非常粗壯的桂花樹。年幼的男孩站在樹下,精致的白襯衣,紅領結。

男孩擡手指樹上的鳥窩。

他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頭,男孩忽然化為身體赤裸的崔然,他将他伸出去的手掌握進手心裏,埋下頭舔舐他的喉結,恬不知恥地重複:“顧老師,我好鐘意你。”

顧倫在四月就去了內地,捧老友的場,演一部宮廷劇男一號。

似乎叫《朱顏改》,崔然聽過三次才記牢了。剛聽說時也有些意外,顧倫已經很久不接電視劇,足以見得與祁耀塵交情之深。恰逢顧倫年底拍攝的武俠電影《封喉》上映在即,一邊參與《朱顏改》拍攝一邊乘機往各地,陪同導演做電影宣傳。

《封喉》首映,崔然沒去看,但貢獻影票一張。

票房奪冠,但評價毀譽參半,精細的場景布置,空間構架,優美的長鏡頭,節奏舒緩,但氛圍緊張而壓抑,尚蒙一直以來的特色,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既然有人追捧,自然也有人抨擊過于浮于形式,缺乏情節沖突和思想深度。

線上線下一片熱議,崔然作為媒體受衆的一份子,盡管沒有觀影,還是看了劇照海報,白馬上,顧倫背對鏡頭,一身黑衫,束腰,長靴,鬥笠,背上一柄為出鞘的長劍,他一手擁着一壇酒,側過頭,半張臉背光,鼻梁以上被鬥笠陰影遮掩,只見剛毅的下颌上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

背後是被虛化的漫漫黃沙,茫無涯際。

崔然看過之後,就再也想不起另幾位主演的海報是什麽樣子。

首映當天,顧倫深夜才趕回拍攝地,休息四個鐘頭,又起床化妝準備工作。

化妝師說:“顧老師要注意身體,臉色已經很不好。”

顧倫笑了笑:“老了。”

化妝師笑起來:“保養已經很不錯了,況且,三十五能算老嗎?”

顧倫含笑:“還是先幫我蓋一蓋黑眼圈吧。”

化妝師直贊他心态好。

像他這一線的藝人,忙到這個地步,精神、身體雙重疲憊,恐怕是要低氣壓,難以伺候的。

開拍前他去衛生間,再回來時候化妝間門合上了,想是不是化妝師有什麽事,他沒嘗試擰門,擡手打算敲一敲,忽然聽見裴朝玉的聲音。

“崔然這一家人都不簡單。”

顧倫抽回手。

然後是周愫的聲音:“聽過一些,崔董事在外就和男人……”

“葷素不忌。”裴朝玉道,“黎冬琳出身書香門第,當時崔董事和她的婚姻也是一段佳話。你應該都聽說過?所以婚姻破裂,也是轟動一時。”

人都樂于觀賞完美的破滅。

“我并不清楚。”周愫道。

裴朝玉道:“也對,你當時應該十歲都不足。起初都以為是因為崔仲敏在外的風流債,黎冬琳還備受同情,哪知離異兩年後黎冬琳就移居倫敦,憑空冒出一個英國丈夫,一個一歲半的兒子。”

周愫唏噓。

裴朝玉道:“這樣的父母……”

門外,顧倫已經走遠。

第一場戲還未拍完,是賢王和皇後的争執戲,賢王早年征戰沙場,功高蓋主,如今一身病骨,被顧倫飾演的皇帝暗中軟禁,成為廢王。賢王癡戀皇嫂,一個生命已經黯淡無光的男人,飛蛾撲火一般甘心為反派一號皇後利用,成為她的棋子。

這一段,拍的是皇後野心已經有所暴露,賢王勸她及時收手,皇後氣急,兩人争吵不休。

賢王飾演者是紀雲清包養的那位,曾經的武替,李玦,皇後飾演者是新人,投資方內定。NG頻頻,女方出的洋相,受紀雲清之托,李玦受祁耀塵和顧倫關照,但進步之快,出乎顧倫意料,到當下,已經很少因為他而重拍。

取的是天将亮不亮時的景,現場一圈補光燈,朝着兩位演員照,直到天亮,祁耀塵氣急敗壞地宣布這一場推後,中場休息,然後進下一場。

随後将新人叫到場邊講戲。

南方已經進入初夏,戲服厚重,李玦額上已經出了汗,但下一場沒有他的鏡頭,就沒去補妝。顧倫見他迎面走來,向他遞去一瓶水,笑道:“辛苦。”

李玦接過水,在他身邊坐下,“還沒擠出時間去看《封喉》,網上影評看得我心癢。”

顧倫笑道:“早晚看都一樣,到時候讓祁導買票。”

李玦笑道:“等不及,江克人設剛剛公布的時候,我就非常喜歡這個角色。”

顧倫飾演的刺客,無情無義,弑父弑君,結局慘烈。

“不過這個人物又過于複雜。”李玦道,“我很想看看顧先生怎麽诠釋。”

顧倫半開玩笑道:“我更怕你失望。”

李玦大笑:“顧老師也會擔心這個?”

顧倫點頭:“頭一次和尚導合作,實話實說,我在劇組沒少受他教訓。”

李玦哂笑:“老藝術家大多一根筋。”

顧倫想起崔然那副小心眼的模樣。

李玦見顧倫又笑了,道:“顧老師心情不錯。”

顧倫稍稍斂容,喝一口茶,道:“是有些讨厭。”

李玦一怔,難以理解。

待将前後話題聯系到一起,瞠目結舌。

祁耀塵已經歸位,場務退到鏡頭之外,周愫過來通知顧倫,準備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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