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能見到崔然的次數越來越少。
不過兩人歷來聚少離多,現在又将近年關,并不奇怪,稍有特殊的是,禮物也在漸漸削減。顧倫又去過崔然常駐的居所一次,之前為他特地請來的江浙菜廚子已經被辭退,換回崔然喜歡的法菜廚子,又高又壯的中年白人,挺一個圓滾滾的啤酒肚,看顧倫時候目光有些銳,像是記着之前因他而被辭退的仇。
雖然如此,席上崔然還是興奮地和他談論法菜的妙處。
崔然送的水仙開得很好,嫩白的花瓣,像是奶油做的,中間一點果醬似的淺黃花芯,只不過用眼看,似乎就能聞見滿室的甜膩。周愫來時捧着花盆愛不釋手,用食指小心翼翼去觸,粲然一笑:“只有顧老師這樣溫柔的人,才能養出這麽漂亮的花。”
周愫向來不擅阿谀奉承,多是由心而發。
咖啡機上冒着白蒙蒙的熱氣,顧倫捧着書,翻往下一頁,指尖一頓。
崔然與溫柔,似是兩個天南地北的概念。
常年在外忙碌,顧倫從不養活物,水仙成為特例。好在崔然也交代過養殖細節,顧倫悉聽尊便,得閑時親自照看,随時注意室內溫度,将它們放在主卧落地窗前,吸收足夠的陽光。
臨近除夕,崔然忽然又來了一通電話,問他有沒有空,明天去打高爾夫。
顧倫想了想,說有空。崔然語氣輕快,看來心情大好,接下來又問他在哪裏,說要來看他。太子爺做事從來一刻一個主意,大概也是臨時興起,說走就要走。顧倫遲疑一瞬,說在公司,高層找他談事,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
“沒關系,我馬上來。”
依舊固執。
顧倫蹙眉:“感冒了?”
厚重的鼻音,像是随時都會哭出來。
崔然笑起來:“昨晚朋友生日,在泳池裏噴香槟,他現在在醫院吊點滴。”說完大笑,還未盡興的樣子。
顧倫還想說什麽,辦公室門咔噠一響,裴朝玉一身正裝,大步進門,見他正通話,稍作停頓,最終還是開口,催促盡快去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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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忙,快去忙。”聲音帶笑,極為體貼。
“記得吃藥。”
“好啰,拜拜。”
通話挂斷,擡頭時對上裴朝玉的眼睛,眼線上挑,豔色紅唇,像是兇神惡煞的女妖。
顧倫朝她禮貌性一笑,她撇開臉,到辦公桌前拿起一沓文件,踩着細跟鞋噠噠往外走。
進了電梯,只有他們兩人,聽見裴朝玉低聲一嘆。
或許出乎她意料,太子爺有些長情了。
崔然在裴朝玉辦公室裏打完不知道第幾十個噴嚏,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響過三下就停。
正忙着從紙盒裏嘩嘩抽紙,崔然匆匆應了一聲,聽見門鎖彈開,然後又沒了動靜。崔然擤過鼻子,才扭頭去看,就見周愫提着一只袋子站在門框下,也不進來。
撞上崔然的目光,擡了擡拎着袋子的手,“感冒藥,崔先生要不要吃一點?”
崔然道:“難吃麽?”
周愫一愣,旋即哭笑不得。
崔然眼廓鼻子都紅了,又是頭昏腦漲,尤其痛苦,沉默一會,深吸了一口氣,朝她招招手,“拿來吧,謝謝。”
周愫忙跑過去,蹲在茶幾前,逐一拆開包裝,按着說明書給他一粒一粒配藥。崔然看着那一對藥粒子就直皺眉。藥配齊,周愫轉身去接水,見飲水機保溫燈沒亮,又請崔然稍等,出了門,沒多久,踩着小高跟噠噠地回來了,似乎跑得急,雙頰充血,快趕上崔然的紅。氣沒喘勻,就将手中熱水給崔然遞來,“好像有些燙。”
崔然接過來,對着杯子吹了幾口氣,撇着嘴将藥吞了。
周愫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從袋子裏翻出一只新的體溫計,拆去包裝,給崔然遞過來,“也買了退燒藥,崔先生先看看發燒沒有。”
崔然接過來,見她轉開了頭,忽然一笑,周愫耳朵立即燒透,崔然看了一眼,低頭将手伸進T恤裏,将體溫計夾到腋窩。
“周小姐。”
“嗯?”
周愫電線杆似的立着,也不坐沙發,一雙耳尖都燒紅,嘴角壓着一抹笑,眼珠子亂轉,偏不敢看他。
崔然道:“你很可愛,但顧老師,更可愛那麽一點。”
像是即将燒透的熱帖被澆來一瓢冰水,周愫渾身僵硬,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崔然擡手扯了扯領口,眼裏略帶煩躁。起身去開空調,本就算不上冷的天,還要将溫度調高。轉回身時,周愫已經離開。
有些後悔過來湊熱鬧,像有無數根針從骨頭裏鑽出,往肌肉上刺,即便滿室暖風也總覺得冷。等了一會,取下體溫計,果然低燒。不過歷來也不把這類小病當一回事,又在辦公室內休息一會,煩悶難耐,起身出門,這一層都是辦公室,實在無聊,就乘電梯下了兩層,随處閑逛。
蕭亦渟并非科班出身,跳舞一直以來都是弱項。公司對他倒也耐心,一直将最好的舞蹈老師派到她這裏。縱然心中不耐煩,也只好忍耐,老師似乎也看出她的排斥,休息時間漸漸拉長。第三次休息,她轉身喝水,就見到門口站着的崔然。
“你好像欠我一頓飯。”崔然說。
她看他鼻尖紅紅的,像是小醜,這麽英俊的小醜。
她笑起來:“崔先生這個狀态,還能大吃大喝?”
崔然道:“不要小看我。”
從會議室出來,裴朝玉辦公室裏沒有人,桌上多了幾盒藥,胡亂堆在一起。
顧倫駐足,盯着茶幾。
周愫忙去收拾,“崔先生來過一趟,又離開了。”
想起通電話時候濃重的鼻音,倒也不奇怪了,不好好休息,下午還會發燒,感冒總是到下午、晚上更為嚴重。
在公司吃過晚飯,讓司機直接開回他住處。半路下起小雨,整個城市顯得粘稠,陰冷。看過一路霓虹,又給崔然撥去一通電話,無人接聽,便發送短信過去:最好還是去看醫生。
第二天一早,天又忽然放晴。
崔然來到小區外,接顧倫去高爾夫球場。今天不是他開車,鼻音比昨天淡了一些,按他自己的話說,昨晚燒了一夜,悶在被窩裏出過一身汗,醒來就舒服多了。不過仍舊犯困,怕開車睡着,還是讓司機駕駛。
崔然的确沒有說謊,和蕭亦渟去吃日料,他回到家已經十點多鐘,感覺體溫很高,從藥箱裏翻了幾粒藥苦大仇深地吃了,倒頭就睡,醒來覺得重獲新生。
這次是崔然做東,公子哥們齊聚,小明星也有幾位,關鍵是給紀雲清接風,紀公子回香港父母爺爺處過年,一個禮拜前到的,但畢竟與他們不同,應酬繁雜,今天才抽出空與他們鬼混。
紀公子非常不給面子,只随便打幾杆,就在場邊躺椅上曬太陽。一直曬太陽倒好,後來顧倫也躺了過去,兩人好似一見如故,交談甚歡,整個下午,顧倫沒再入場碰過球杆。
晚上到家,崔然便一通電話打過去,興師問罪。
紀雲清也頗為驚訝:“你居然打他的主意?”
然後又是下一問:“你還對男人感興趣?”
崔然吊兒郎當,與他說了前因後果。紀雲清唏噓,還是将信将疑。
倒沒有解釋本就是BI的事實,崔然似笑非笑:“別看他老,緊得要命,一個字,爽。”
紀雲清不說話了。
崔然知道他向來不大看得起他,便更加故意耍弄他。
“這人現在可是我的寶貝,心頭肉,你是我兄弟,但要是想搶,我馬上翻臉信不信?”
紀雲清笑道:“放心。”
崔然又用他最近換人包養的事逗他。
再說回顧倫身上,紀雲清忽然道:“有這個工夫警告我,不如多讀點書去。”
也對,顧倫和紀雲清肯定是要惺惺相惜的。
“一個多鐘頭,他跟我聊的東西都和書有關,以前就有雜志寫過,顧倫業餘愛好就是讀書,你不知道?”
他能不知道?
崔然沒有反駁,“你還看娛樂雜志?”
紀雲清道:“唐西給我讀的。”
崔然才想起,是紀雲清之前養的藝人。
“我看過他的劇,演技爛得要命。”
紀雲清沒接話。
崔然點了支煙,沉默片刻,語速放緩:“真的,好不好可以看眼神,太呆板,不像顧倫,他用靈魂在演戲。”
他摘下煙,吐了口眼圈,垂眸看煙頭上跳動的火星子。
用靈魂在演戲,用心在生活,唐西比起顧倫,差了十萬八千裏。
紀雲清嘲笑他,居然還懂演技。
崔然洋洋自得:“你還真當我文盲啊?”說完又心虛似的轉話題,“都說你現在養的是武替?長得也不好?”裝模作樣,好像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紀雲清也不戳穿他,笑了笑:“以前的都是金絲雀,現在想養個持家的,相貌能持家?”
後來再見蕭亦渟,她在錄音室裏,他隔着玻璃,坐在沙發上喝咖啡,一直盯着她看。蕭亦渟一雙熠熠的玲珑大眼,睫毛随光影跳動,嘴角一枚小痣,不似米杉,這是不經雕琢的美,蕭亦渟天生麗質。
每每與他目光相觸,她的眼仁都會一閃,帶了藥性,尤為勾人。
她深愔男人弱點。
等蕭亦渟從錄音棚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朝他眨眼睛:“崔先生又在打主意,要我請客?”
崔然食指上挂着車鑰匙,沖她搖了搖,說這次該他請。
他總算想出能反駁紀雲清那句話的理論,他和崔仲敏都不曾想過經營一個家,又何必找一個能持家的人。
除夕米杉還在意大利,家中只有崔仲敏父子二人。吃過晚飯,崔仲敏就回了書房,聽餘伯說,他近些日子尤為疲累,一旦在家,很多時候都在睡覺,上禮拜還重感冒一場。崔然聞言一笑,父子二人連生病都如此有緣。
崔仲敏睡下,整個老宅便安靜下來,崔然躺在沙發上休息,十一點醒來,向餘伯知會一聲,加了一件外套,就匆匆出門。
在老于家打牌。已經鮮少有人隆重慶祝春節,但一些大戶仍舊要圖個喜頭,尤其是生意人,故而他們這一幫人中,這個時候能出來胡鬧的人不多,眼下只湊齊一桌麻将,江凱維和方沛都不在場。崔然年幼時同母親在北京老宅裏生活,對春節倒有不同的情感,老于祖上是蘇州人,也常回親戚處,兩人此刻有些惺惺相惜,特地在門外挂了兩只紅燈籠,貼上一副新對聯。
臨近十二點,老于把客廳音響開到最大,噼裏啪啦,震天動地的鞭炮聲,好似遭遇地震,整棟房子都在顫抖。齊公子大罵他有病,老于笑得更高興,張口說着什麽。齊公子讓他聲音大些,沒聽清,老于便輕輕一咳,扯着嗓子喊:“老頭子在這裏玩過二奶,二奶在這裏流産,據說不幹淨,所以房子扔給了我。”
一幫人哄笑,崔然也笑,扯着嗓子回道:“那你應該拿幾鞭真炮仗來,把每個地方都炸一遍。”
老于喊道:“我神經病呀!”
崔然喊:“你傻仔!”
鞭炮聲穿雲裂石,就這在這樣特殊的儀式裏,新年來臨。
齊公子離開麻将桌,說休息一會,帶了一盒煙,去露臺上吞雲吐霧。和他交情深些的張二少小聲道:“想老母啰,躲起來唱歌。”
崔然最為八卦,記得齊太太好像是被齊老板氣死的。所以他生母最為聰明,崔仲敏氣不死她,她還能想辦法氣崔仲敏。
中場休息,老于去廚房沖咖啡,崔然的手機響起來。
甫一接通,蕭亦渟帶笑的嗓音鑽入耳廓:“崔先生新年快樂,有沒有去花市?”
張公子朝他詭笑,做口型讓他把人騙過來,人多熱鬧。
崔然道:“沒有,蕭小姐呢?”
蕭亦渟道:“無家可回。”
崔然道:“那崔先生收留你。”
蕭亦渟笑道:“崔先生請給地址。”
半個鐘頭後,蕭亦渟到場。身臨現場,臉一瞬間垮下來,崔然遙遙望着她,不住悶聲笑。
幾位公子假意教訓崔然,招呼她坐下,讓她給崔然支招。
“阿然牌技爛。”老于道。
蕭亦渟畢竟不是普通女人,臉色已經恢複如常,配合其餘人的起哄,給崔然做軍師。
第一把胡牌,崔然在她腰上偷掐一把,笑道:“就指望蕭小姐揚眉吐氣了。”
蕭亦渟斜他一眼,佯怒過了,又是好言好語,五人通宵達旦,第二天日曬三竿,才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