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約好在老宅碰面,顧倫卻比崔然早了半個鐘頭。

特地讓周愫從公司借來的車,頻頻繞路,就怕關鍵時期讓媒體抓到話題,亂上加亂。崔然提早就交代好,于是老宅的人也都有所準備,餘伯熱情招待他進客廳等候,又送來熱茶。道歉說廚師已經離開,無法提供甜點。

顧倫輕聲道謝,讓他不必如此周到。

“少爺講,家中随處都可供顧先生走動,不必拘束。”

顧倫起初拒絕,但喝完熱茶,又按捺不住,便請餘伯帶路。

老宅寬敞明亮,中央打通,三層環形走廊,除開傭人與管家的卧室,還有不少閑置房間。二、三樓各有寬大露臺,擺放盆景、躺椅,爬滿藤本植物。這樣一看,崔然在顧倫那處頂樓建的植物園,像是對老宅樓頂的臨摹。

與想象中不同,家中很難找到崔然成長的痕跡。照理說,太子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小到大擁有的東西,尤其是童年時的玩具,必定數不勝數。

猶豫再三,還是問了出口。

餘伯道:“我來時候,少爺的生母已經離開,也是聽當時的廚娘說,黎女士當年對少爺尤為寵愛,少爺的吃穿用,都由她親手置辦,即便夫妻決裂後,也經常讓人送來禮物,少爺專為此騰出一間屋子存放,之後媒體曝出黎女士的醜聞,少爺便把東西扔光,再沒有買過娛樂小物件。”

轟動一時的醜聞,當時但凡關注新聞,恐怕不會不知,距離離婚不足兩年,黎冬琳與英國男人的孩子已經年滿周歲。

顧倫沉默,在崔然偌大的房間裏慢慢走動,手指一寸一寸撫過寫字臺,衣櫃,床被。

忽然在窗邊的牆上看見一道一道細長的白線,像是用刀刻入牆內。隐約有标尺的痕跡,白線從五十公分處開始出現,間距或長或短,直到一百六十五公分的地方,永遠停止。

顧倫伸出手,逐一撫過。

“聽說是黎女士為少爺做的記錄。”餘伯道,“以往每逢生日,黎女士就為少爺記錄一次身高。”

顧倫的手停在最後一百六十五公分處,鋪平手掌,指尖抵着白線,掌心下好似有一顆不安分的腦袋,迫切地追問數字為多少。

——能不能摸摸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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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倫忽然一笑,又抿嘴,蜷縮手指。

十二歲的崔然,一百六五公分。

附近都是花園別墅,沒有高樓,往樓頂上一站,視野十分開闊。低頭就是花園,噴泉池四周是花圃,紅、白、粉、黃,一層一層,如交織的彩帶。再向外是草木,綠油油一大片,也有早開的花,像散落的泡沫碎屑,并不惹眼。最為粗壯的是一棵桂樹,枝桠伸到花圃上去,樹傘太大,将其餘樹木都擠開,孤零零獨占一方,滿身傲氣。

餘伯見他看了很久,笑道:“那棵桂樹有些年紀了,少爺從前總往上爬。”

顧倫看了一會,就在樓頂坐下,讓餘伯繼續去忙。

雲淡風輕,樓頂上花草芳香,顧倫這麽一躺,合上眼睛,好像立即置身自己家中樓頂,那個崔然親手為他開辟出的小天地裏。花香過于安神,一不留神睡過去,夢見少年時代的崔然,坐在一間空牢牢的屋子裏悶聲哭,他哭聲太過壓抑,只見少年清瘦的肩膀不住顫抖,他就站在門外,卻開不了口,寸步難行。偌大一間房,像一個冰冷的鐵盒子,上了鎖,崔然在裏,他在外。

醒來時身上多了一張薄毯,日頭比來時烈,擡腕一看時間,已經将近正午十二點。

睡得有些頭痛,又坐幾分鐘,才起身下樓。

又空了幾間房,樓道間有搬運工來來去去,到客廳,見崔然半坐在沙發背上,一只腳懸空,正低頭将一只打火機摁得噠噠響。

顧倫還沒叫他,他倒是有所感應似的先擡了頭,朝他一笑:“還以為你要睡到日落。”

顧倫環顧一周,道:“還有多久?”

崔然将打火機往半空一抛,再接住,“就快好。”

顧倫沉吟片刻,問要不要去花園走走。

正午氣溫已經有些高,崔然一出門,便脫去外套,只穿一件深V薄T,胸肌輪廓若隐若現,腳下一雙黑靴,滿身騷氣。見顧倫還穿着立領風衣,當即取笑,顧倫眼中沁出幾點笑意,将風衣脫去,遞到他手中。

崔然道:“把我當作衣架。”

話是這樣說,還是接了過來。

顧倫卷起袖口,轉而往桂樹下走,崔然緊跟着他,到了樹下,見他忽然攀着樹枝往上爬,霎時驚在原地,場景似曾相識,只不過下面是草坪,比上次在山道上安全許多,所以崔然回神也快,倒也不着急,反而笑開。

“如果我前世是只蟲,那麽你一定是只猴子。”

顧倫只穿一件單薄的灰色針織衫,攀爬間肌肉繃緊,針織衫質地貼身,将手臂與胸口肌肉線條勾勒得一清二楚,崔然緊盯着,看他從這一枝攀上下一枝,一直到最高處,低下頭來看他。枝葉葳蕤,像個巨大的篩簍,陽光經過過濾,絲絲縷縷,像一觸即斷的絲線,落在顧倫頭發上,臉上,身上,星星點點的光斑。

崔然臉上的笑容漸漸蒸發,難得地專注,靜靜凝視顧倫。

顧倫又忽然翻身下來,徐徐走到他面前,探出手,在他頭頂輕輕一拍,略一停頓,又揉一揉他的頭發。

“當時,我這麽高。”顧倫比出一個高度,“摸你的頭還需要蹲下,你才八歲。”

崔然半晌沒回過神。

很小的時候,顧倫就想演戲。

顧菲強烈反對,沒有門路,沒有資金,就算闖進去,多半也是一閃而過的流星,耗費青春,毫無所得。被顧菲痛斥過一次,顧倫便再也不提,他必須專心念書,首先,要拿一張自保的飯票,平凡人家,如果連飯也吃不飽,就無所謂夢想。

十五歲那年,與魏展成為同窗。魏少爺雖說舉止女氣,但學富五車,又熟知影視業,顧倫與他便親近一些。魏展家世顯赫,卻為人低調,從不誇海口,除了同他交流書籍、電影,不對他做任何許諾。顧倫唯獨沾他一次光,便是崔仲敏壽宴。然而當天入場,魏展卻好像無意引薦他認識影界名流,顧倫年紀輕輕,不懂交際,煩悶至極,便悄悄離開大廳。

花園不大,草木衆多,将大廳內嘈雜的人聲切斷,顧倫如釋重負,坐到中央噴泉的石磚上休憩。

一個黑溜溜的人影忽然從背後冒出來,條件反射,縱身跳下石磚,連連退後兩步,驚魂未定,聽見竊笑聲,才明白是個惡作劇。轉回身,一個半大男孩站在石磚旁,還不及他胸口高,文質彬彬,白襯衣,紅領結,一條小西褲。

說樹上有個鳥窩,讓他上去掏鳥蛋。

“太高啦,我夠不着。”

不倫不類的京片子。

顧倫跟随他走到樹下,仰頭搜尋,“在哪裏?”

小孩墊着腳,手臂高舉,指一指,再回頭看他,“那兒,最上邊兒。”

顧倫苦苦尋覓,總算看清,小孩眼睛實在太過靈光——要麽就是已經在樹下徘徊了很久。

這身西裝還是魏展送的,顧倫特地将外套脫下,小孩殷勤地過來接,又仰着腦袋看他爬,一邊叮囑他小心。好在花園燈光充足,顧倫平日也注重鍛煉,手腳靈活,不費多大力氣就給他取下來,三只小蛋,帶着花斑。

小孩接來,捧在手心裏,認真鑽研。

“是不是麻雀蛋呀?”

顧倫道:“應該是。”

小孩樂不可支,把三只鳥蛋捂進懷裏,仰頭朝他龇牙,“謝謝哥哥。”

眉清目秀,笑起來一雙眼睛熠熠生輝,顧倫這一晚的煩悶不說一掃而光,也剎時有所銳減。蹲下身子,揉了揉他腦袋,見他一對小虎牙實在可愛,又擡手,食指在他眉心上輕輕一點。

小孩對鳥蛋愛不釋手,一會舉高對着燈光審視,一會又捧在掌心裏吹氣。

“你也待不住嗎?”總算想起他的存在,“我看你坐這兒有一會兒了。”

顧倫不言,探出手摸了摸他手心上的蛋。

小孩道:“那幫人特虛僞,謊話連篇,累死他們。”

顧倫失笑。

小孩眼睛一閃,笑起來:“你挺好看的。”

顧倫笑道:“好看?”

小孩道:“笑起來好看,不像裏邊兒那些人。”說着一只手放到自己嘴角,拉出一個弧度,“就像這樣。”

生動異常,還刻意翻出白眼。

顧倫胸口一顫,埋下頭,笑意不止。

小孩見他笑,也相随“咯咯”笑起來,一大一小像一對傻子。

手中忽然被塞入一顆鳥蛋,顧倫反應不及,那只小手已經縮了回去。

“送你啦。”小孩眼睛亮過頭頂的星辰,“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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