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送個女人

晌午一過, 天就有些陰沉沉的。

重重的黑雲壓城,但雨一直沒下來。到了戌時,突然春雷震震, 不一會兒便是疾風驟雨。

雨下得又急又密, 平地起水,甚至起了濃濃的水霧。宮女太監們都待在屋裏沒出去, 即使有一兩個需要辦事的, 也都是撐着傘腳步匆匆的趕到目的地避雨。所以整個皇宮都沒怎麽見到人, 沉寂而肅穆。

夜半的時候, 朝陽殿隐約有高大的人影出現。

庭院裏的羊角宮燈七零八落, 有些黑。

青九能夜視, 認出了人,于是匆匆而去, 将木傘撐在主子頭上。

“怎麽回事?”慕容拓眉眼有些冷,腳下不停, 朝偏院走去。

“戌時如往常一樣沐浴睡下了,但睡下沒多久就夢魇, 一直哭。”

“沒有點安神香嗎?那香是藥香, 可以每日使用。”

“點了……不過不知怎的, 今晚的安神香熄了,後來屋裏就響起了驚呼和哭聲,春妞進去哄了很久也不見好轉。”

青九現在只是二等宮女,按照規矩不能随随便便進屋,她怕引人懷疑所以就沒進去。具體的也不是很清楚。主子讓她細無巨細都要彙報,于是她就照例每日一封書信,沒想到主子卻來了。

她趕緊迷暈了春妞,方便主子來。

慕容拓聽到這裏, 腳步稍有停頓,“這兒的雷聲大嗎?”今晚有雷,但他那邊聽着倒是不大。

“很大。”

那他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她害怕打雷。”

以前偶爾有冬雷,她每次都吓得抖着身子往他懷裏鑽。

屋內稍微比外面亮堂些,角落裏的纏枝燭燈潤潤的,窗格子旁的安神香重新點着,屋子裏有一絲淡淡的藥香。

轉過仕女圖粉彩屏風,胭脂色的床帳未放,榻上一目了然。

女人微微蜷在錦被裏,內襯的襦裙随意攏着,青絲淩亂的散在小枕上。

看得出剛剛哭過,如今雖然睡着了,但巴掌大的小臉淚痕未幹,杏眸瞌閉,彎翹的睫毛上還盈着淚珠。

委屈巴巴的好不可憐。

眸子裏閃過憐惜,還有一絲抱歉,慕容拓來到床邊,低頭,親了親女人睫上的淚珠,動作溫柔。

他的乖乖,都哭了大半夜了。

眼睫顫動,榻上的女人突然嘤咛了一聲,似是要醒了。

醒了就醒了吧,慕容拓現在也不打算瞞着女人了。以前他之所以瞞着,是因為他想讓小嬌花一直生活在平靜安穩的環境裏,不受外面風吹雨淋的半分侵擾。只等他将路鋪平,然後了接她。

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殘暴血腥的一面,因為女人喜歡溫溫潤潤的男人。

但,不管女人喜不喜歡,那才是真正的他,全面的他。

他得讓女人知道,他原本就不是溫潤的人。

不過宋楚并沒有醒來。

過了一會兒,

小小的翻了個身,

“嗚…”嗚咽了一聲,像受了傷的小獸嗚嗚的叫。

慕容拓聽在耳朵裏,心裏軟得一榻糊塗。

他輕輕貼了貼女人的側臉,而後小心翼翼的上了榻,躺在女人的身邊,環住她安撫的順了順她的背。

女人這般惹人心疼的小模樣,讓慕容拓懊惱了幾分,他之前的打算全錯了。

當時事出突然來不及告訴她,事後又有些事給耽擱了 ,讓她誤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女人得有多傷心啊,據說當時還沖進了火了。

傻乖乖。

要是真的出了什麽事,那他要怎麽辦?

不敢想。

下意識的緊了緊手,他摟得緊了一些。

身旁熟悉的氣息環繞在身邊,像以前無數個夜裏一樣,宋楚靠近了些,然後拱進了男人懷裏。伸出小手,軟軟的搭在了他的胸膛上。

呼吸漸漸平緩,眉目舒展,似是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淡淡的檀香,但,是他。

眼眶漸漸濕潤了。

即使她現在沒有睜開眼睛看這個男人的長相,但之前都那麽親密過,宋楚哪裏還認不出他。

牙齒咬着下唇,小手緊緊拽着胸膛的緞面,生怕一松手,人就會不見了。

大壞蛋,騙我。

嗚嗚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

景國的三皇子來訪周國,意圖很明顯,就是想娶周國的寶華公主。

對此,楊貴妃和朱秉正自然樂見其成。之前沒争贏太子,讓他娶了景國的朝陽公主,但如今朝陽公主已薨,相當于太子和景國已經沒了關系。而眼下,寶華嫁與三皇子,那不就是他們強強聯合嗎?

再好不過!

楊貴妃一派很滿意,但寶華可不樂意,攔着母妃不讓她去找父皇認下此事。

“母妃!兒臣不想嫁。”朱悠悠抱着母妃撒嬌,想要打消母妃的決定。

不過楊貴妃卻不為所動,

“瞎說什麽?那景國的三皇子實力不容小觑,嫁了他,以後正兒就能因此借到勢。”

朱悠悠聽到這裏楞了楞,她剛剛以為母妃會說,三皇子實力不容小觑,你嫁了他,便是王妃,以後便是皇後,母儀天下。但沒想到,母妃話裏話外,想的都是皇兄。

仿佛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往日母妃對自己的冷落也一點點襲來。朱悠悠有些心涼。她質問母妃,

“為什麽都是皇兄,你做的事為什麽都是為了皇兄?”

楊貴妃自然注意到了女兒臉色不好,但她也沒那麽多心思過多關注,乜了一眼,“不為了他,還能為了你?你要是哪天有資格去争那皇位,母妃自然也會做什麽都考慮你。”

“皇位皇位,什麽都為了皇位!沒有皇位難道會死嗎?”

“會!”

楊貴妃這會兒突然變得凝重起來,“自古以來,有哪個失敗的皇子過得好?你看看你父皇那些兄弟,現在哪個還活着?”

“父皇的那些姊妹,可都還活得好好的。”意思就是,她作為公主,不需要去争什麽,也會安穩到老。

“所以母妃,我為什麽要犧牲自己去,”

“啪”的一聲,楊貴妃揚手扇了對方一巴掌。倒不是被氣到,她的臉色現在很平靜,“那是你同胞皇兄,你不想着幫她,你的血是冷的嗎?”

長這麽大,朱悠悠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還是被自己的母妃打,沉着臉說她冷血。

到底是年紀小,臉繃不住哭了起來,“我怎麽就冷血了,從小到大,我在父皇面前說了皇兄多少好話?就這次我也是三天兩頭往父皇那兒跑,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怕?父皇喜怒無常,我每次都膽戰心驚的,生怕自己說的話讓他下一刻冷了臉,所以還要我怎麽幫?要我背井離鄉的嫁給個殘暴皇子,犧牲自己去成全他?可這樣做到頭來我得能得到什麽?什麽都得不到!沒準嫁過去沒多久,也會像朝陽殿的那位一樣,一場大火燒得連骨頭都不剩!”

“你這般斤斤計較作甚?光想着自己能得到什麽,怎麽就不想想他是你同胞哥哥?”

“哼,哥哥?他朱秉正可有想過我是她妹妹?母妃你可有想過我是你女兒?到頭來,卻給我打親情牌,你們當我傻是不是?”

朱悠悠可不傻,要不然也不會成為周國最受寵的公主。她哼了一聲,一副這事兒沒完的神色,捂着臉頭也不回的離了殿。

楊貴妃回想起剛剛她說的話,越想越氣,直接砸了案上的茶盞。

同樣被氣到砸了一地茶盞的,還有坤明宮的皇後娘娘。

一手捂着額頭緩解痛意,面色憂慮,“若寶華真的嫁給了三皇子,這局面不就反過了?明明是我們想到聯姻借勢打壓,倒頭來卻推了那賤人一把。”

想到這裏,皇後在心裏大罵死去的兒媳。什麽個不詳的,好端端的竟然死了,死就死,還鬧得這麽大,讓他們沒法給景國交代,結親不成反倒成了仇。

還受到了陛下的怒斥。

“皇兒,這可如何是好?”頭一紮一紮的疼,最近她的頭疾斷斷續續,一直沒好。

想比于皇後,朱煜倒是不急,一副胸有成竹之态,

“母後放心,兒臣自有辦法。”

有人給他出過主意了。

朱煜的辦法很簡單。既然朱秉正将妹妹嫁給三皇子,他沒有胞妹,那就把自己東宮的女人送一個給九皇子。

同意都是用女人籠絡,朱煜覺得,他送的女人,九皇子一定會喜歡。

畢竟還是對方先提的。

而且 ,脅恩圖報,再怎麽說他救了那個女人,慕容拓那厮難道沒半點表示?

哼,休想。

翌日,東宮傳遍了一個消息。太子殿下要将朝陽殿的那個宋家媵妾,送給景國來的九皇子。

原本就是伺候景國的朝陽公主的,朝陽公主很寵她,想必應該懂得景國的規矩。這樣一來,學規矩這一步都省了。

只待擇吉日出宮。

這消息一出,衆人一邊倒的紛紛同情起那位媵妾來了。沒一個人羨慕。

要知道,景國在周國人的心裏,常年征戰混亂不堪,哪有周國的安穩?且路遙天寒,周國人去那裏,與流放邊境有何區別?還是個女人,去了哪裏,孤苦伶仃不說,那邊禮法不健全,被人搞死了都無處喊冤。

而且還有個最重要的,周禮講究一女不事二夫。

雖然那個媵妾沒有侍寝過,但名義上是太子的女人,怎麽能去侍奉別的男人?

啧啧啧。可憐可嘆。

還不知這時候怎麽哭鬧。

被議論紛紛的朝陽殿一早就接到了消息。

春妞一臉震驚,她懷疑是不是哪裏出錯了,拽着傳口谕的小德子死活不松手,非要他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太子怎麽會想到将自己的女人拿去讨好他國的皇子啊,這簡直荒唐可笑。

“哎喲你可放手,那九皇子是聽說朝陽公主薨了才來的,殿下他為了安撫九皇子,讓你家姑娘去好生回禀朝陽公主生前的事,這樣再正常不過,荒唐什麽啊——”

屋內,宋楚蜷在小榻上,垂着杏眸,對外面的吵鬧充耳不聞,也對剛接到的口谕沒什麽反應。就是手裏沒停,拿着一把雕花鎏金的小剪子,把之前好不容易繡好的翠竹衣裳剪了個稀爛。

王八蛋。

誰要去伺候你?

白淨小臉氣鼓鼓,宋楚這時才覺察到眼前光線有些暗,擡眸才知是宮女小九在自己面前,進來腳步也沒個聲音,站在這裏不知多久了。

青九跟其他青字的暗衛一樣,表情木讷,沉默也不多話。只因為前十就她一個是女的,所以被派來這裏,負責小主的安危。

她伸出手,将手裏的信封遞到小主面前。

“主子讓屬下将這個交給你。”

宋楚看着眼面前的東西,信封是打開的,她看得到裏面裝着什麽。

是一支梨花簪子,普通的樣式,但質地不錯,嫩白的花瓣如肌膚一般。

是她之前常戴的梨花簪。

那天芙蓉帳裏,宋楚氣他橫沖直撞一點都不憐惜自己,事後軟在榻上哼哼唧唧的,把被他扔在床頭的梨花簪子送給了他。

可不是定情信物,而是,

羞辱他!

【拓哥哥這麽喜歡扮女人,那妹妹就把這個梨花簪子送與你,這簪子,最襯姐姐呢。】就是故意叫他姐姐的,氣他!

只不是對方臉皮太厚,

【妹妹有心了,姐姐也沒有什麽送給你的,就把自己送給你吧。】說着又是朝她撲來,霸道的要她接受他送的禮…

所以,現在把這個梨花簪子給她是要做什麽?

宋楚皺着秀眉,沒接。

面無表情的青九難得有一絲松動,按理小主看了這個應該會疑惑的,定會問她這東西是哪裏來的,怎麽感覺小主絲毫沒有要問的樣子?

既然不問,那她就自己說,

“小主,主子他傳信于屬下,說,”

“你現在莫要說話,”宋楚瞧了眼面前的宮女,小嘴兒微撅,“我不想聽。”

“是。”青九颔首。

主子曾經下令她以後的主子就是小主,所以要聽小主的。

小主讓她莫說話,那她就不說。

宋楚是朱煜送去伺候景國九皇子的,所以也無需什麽禮數,頭天說完,第二天就被一頂小轎送出了皇宮。

并沒有給她準備的時間,期間,倒是有人想來探望她,被她一一回絕了。

不過六英殿的宋鹹英卻趁亂進來了。

進了屋,見宋楚好好的坐在小妝臺前,新婦妝成,紅色的嫁衣穿在身上,絢麗得讓她迷了眼,等回過神,宋鹹英頓時不高興了。

嫁衣,她都沒穿過這麽紅的嫁衣!

她有幾分氣惱的從袖口掏出了三尺白绫,扔到了宋楚的臉上,

“宋家還丢不起這個人,宋楚,你要還有點骨氣,就自己動手,不要讓人來提醒!”

意思就是,發生了這樣的事你還好意思活着?去死,以此全了宋府的名聲!

宋楚沒動,從木雕的妝臺銅鏡裏看向宋鹹英,杏眼澄澈的應道,“好。”

沒多說什麽,接受了宋鹹英的提議。

宋鹹英微微一愣,她倒是沒料到宋楚竟然這般淡定,竟然沒丁點兒辯解和反駁。

“你肯去死?怎麽,你也覺得這事兒丢人?還是說,想給死去的太子妃守身?”

這人與太子妃的那起子事兒,在東宮都快成了公開的秘密了。如今太子妃走了,剩下這個還想着殉情?

宋楚沒回答這個,反而問起了別的,

“你知不知這事兒太子拿到了明面上,求了皇上的口谕的?”她拿了支眉筆給自己畫眉,聲音一貫很溫柔,“到時候我死了,太子和皇後,甚至是皇上大怒,治宋家一個抗旨不遵之罪……你去翻了沒有,抗旨不遵是個什麽罪?是抄家還是流放?”

一系列話聽下來,宋鹹英臉上早已沒了血色,她怎麽就沒想到這些?

一把撿起剛剛自己扔的白绫,胡亂揉成一團塞進了袖口,然後轉身落荒而逃。

還死什麽?這時候可萬萬不能出事!

看着宋鹹英的背影,想着她剛剛的話,宋楚臉上有些失落。但也只是一瞬,她安慰自己,以後再也不用見到她了。

也好。

……

一頂小轎,後面跟着一溜的馬車,裝着上頭賞賜的東西。

當初進宮的時候,宋楚是被一頂小嬌擡進來的,如今出宮,也是被一頂小轎擡出。唯一不同的是,此時的小嬌是紅的,她身上也是穿的紅嫁衣,雖然不是正紅色,但顏色相近,看着特別喜慶,且高調。

朱煜就是要昭示衆人,他送了一個女人給九皇子,九皇子也接受了,所以他與九皇子的關系,比你們想象中的要好。

一路上熱熱鬧鬧的,迎着衆人的目光,甚至都能聽到祝賀的聲音,他們有些不知情的,只當是哪家在娶親。

不過,不知道是怕誤了吉時,還是為了趕時間,小轎偏離原本定下的路線,從人潮擁擠的大街穿到了一條沒人的胡同裏。

在胡同裏還沒走幾步,便有幾個黑衣人從天而降,擡轎的幾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黑衣人刺穿了胸膛。

倒了地。

小轎“哐當”一聲也砸在了地上,裏面的人哎喲的驚呼一聲,聽得出驚慌。

幾個黑衣人拿劍直指轎門,想要将人逼出來。

這幾人是慕容宇派來的,慕容宇的目的很純粹,就是要把周太子送的女人折磨致死然後再扔給慕容拓。

不為別的,就是想羞辱他。

也正是這時,旁邊閃過幾個黑影,明顯與剛才幾人不是一道兒,直接抽刀纏鬥了一起,瞬間刀光劍影,刀劍相碰的聲音此起彼伏。

按理,這麽大的聲音要是換做平日,早就驚動了巡城的府兵,但今日卻沒一個來。

兩方酣戰,到沒人注意一旁的小轎被人給重新擡走了。

這次擡轎的人明顯是有些功夫的,腳下飛快,不停歇。彎彎繞繞,左拐右拐,很快,便進了城東的一處府邸。

府邸庭院裏,清安一身喜慶的袍服,似乎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他看着停在院兒裏的小轎,嘴角輕勾,心情是從未有過的愉悅。

他的小兔兔,最後不還是回到自己身邊了嗎?

手指秀氣修長,清安伸手撩開了紅色轎簾,就像大婚時新郎撩開喜轎,迎接自己的新娘。

不過當看到轎裏的人時,

卻是臉色一變,

“……你是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