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漏盡更闌,薄薄的一層霧在皇宮內彌漫開,随着初夏涼風悠悠然四下飄散,到了鹹安宮前,打了個旋兒,消散在人群中,全數化成葉梢上的點點瑩透露水,似是白珍珠,又像美人淚,總是惹人憐。

文墨僅着一襲湖色襯衣,底下是翡翠紗裙,匆忙出來,頭發還沒來得及绾,随意披散在身後,宛如厚重的錦緞。

她站在鹹安宮前,雙手垂在身側,只怔怔看着前方衆人。

兩列大內侍衛約莫四十餘人,悉數跨寒鋒腰刀,此刻神色皆肅穆又凝重,像是一尊尊陶俑。

當先一人乃今夜宮直的一品侍衛魯湘桐,他已久久跪地未起,見皇後仍不做何反應,只好複又抱拳大聲喚了聲“皇後娘娘”。待見皇後朝他微微颔首,魯湘桐才繼續道:“皇後,皇上命我等前來徹查貴妃一事,請娘娘別為難我們。”

是了,是有這麽回事,淑貴妃剛剛無故溺亡,所以皇帝要查,結果查來查去,查到了趙忠海,也就順着藤查到皇後這兒!

文墨這會才真的緩過神,她用力眨眨眼,這雙漂亮的眸子失去了銀月之輝,此時黯然一片,濃重的悲怆與淡然的無力在心尖交織着蕩漾開,逐漸就流至全身,那種徹骨寒意,竟像是要将她一截截一塊塊地冰起來。

身子有些發麻,文墨握緊雙手,踉跄挪開幾步,側身讓出了宮門。

趙忠海被帶離鹹安宮時,文墨還立在宮門前,主仆二人相視,文墨終扯起個苦笑。她是個信佛之人,佛曾經曰“劫緣皆是命定”,所以這一場難,難道也是命中注定,要讓她生生受着?

鹹安宮門前還餘四名侍衛,兩邊各立兩人,文墨眉眼斜斜一挑,不怒自威地斥道:“怎麽這也是皇上吩咐的,要禁本宮的足?”

四人面帶難色,皆垂首抱拳,領頭一人冷冷道:“皇上有旨,不是禁皇後娘娘的足,而是要禁鹹安宮阖宮上下!”

文墨到此刻,方起了絲恨意:“你去告訴皇上,本宮要面聖。”

“皇上悲恸欲絕,已下令不想見任何人,包括皇後在內。”那人公事公辦,回得倒也快。

文墨仰頭長長一嘆,胸中抑郁到底難平,只得往裏走去。

暖閣之內,下午那盤未下完的棋還完完整整地擺在那兒,她氣極反笑,毫不猶豫地将白玉棋盤擲到地上,砰地一聲,棋盤摔成兩半,而原來那些黑白棋子趁機骨碌碌地四下逃散,亂成一片。

荷香、含柳等人跟在身後,此刻皆心慌了,忙蹲下身子去撿,一邊新蕊又端上熱茶,好言勸道:“娘娘,何須生那麽大的氣,那幫侍衛也就是将趙公公帶去問個話,說不定明兒一早他就回來了,咱們鹹安宮也就脫了幹系,沒事了呢?”

文墨慘然一笑,漸漸就笑得收不住,笑出些淚來。衆人在一旁,看着皇後這樣,心裏愈發驚慌,你看我,我看你,終得新蕊又問:“娘娘,可是奴婢說錯話了?”

文墨用絹子抹了抹淚:“這回,不一樣了……”前朝不穩,後宮之人又怎能茍活?說來說去,這宮中所有人都是棋子罷了。

翌日,趙忠海承認受皇後指使,昨日深夜溺斃淑貴妃。聽聞這一消息,鹹安宮中人人皆稱不信,唯獨皇後面色如常。

因淑貴妃暴斃,皇帝恹然傷心過度,已連續多日未見其上朝聽政,而淩相陡然喪女,悲戚難抑生了場重病,主持大局有心無力,朝堂混亂不堪。

士林之間對此已是嘩然四驚,多有微詞,起初衆人還只敢私下偷偷非議國事,待到朱廣略朱大家公然在文館批駁皇帝沉迷女色不谙國事後,天下學子才以其為标杆,公開談論起來,一時以為風尚。

不多時,昏君論調重現街頭巷尾,更有膽大者,直言皇帝早就應該禪位,以便有能者居之。

可就算民間議論成此,饒是衆大臣在承天門外跪了幾日,皇帝依然未曾露面,只在貴妃喪事完後下旨再去孟州行宮祭奠。

這道旨意,少不得又在士林內惹起好一陣軒然大波。

“哎,你們說,皇帝到底怎麽想的?”這話已成士林間每日見面必備,此刻那說話之人抿了口茶,也不顧身在茶樓,貿貿然直接發問。

這還用說?另兩人睜大眼皆是個不可思議的模樣,齊齊搖扇嘆道:“妖女禍國呀!”

先前那人一臉狡黠,稍微壓低些聲,直奔主題:“我看瑞親王不錯,有赫赫戰功傍身,能登大寶。”

“切,”另一人抖肩質疑:“有戰功就行了麽,還不是個懼內的?我還是擁戴和親王,王爺品行學識都是拔尖的,又能禮賢下士、寬厚待人,他若為政,必當清明。”

這二人一語不合,為着到底哪位王爺該登基,争得是面紅耳赤,就聽旁邊一人噗嗤笑出聲來,意有所指道:“小子真是胡鬧。”

那二人止住争辯,看着鄰桌那人,見他着雪青暗紋直身,頭戴四方平定巾,是個儒生打扮,不由好奇道:“那你倒是說說看?”

那人抖開手中折扇,留下“莫談國事”四字與一錠紋銀,翩然離去,只剩那三人面面相觑,倒不知遇上個何等出手闊綽的人物。

他們遇上的,正是無所事事到處閑逛的季堂,因這些天朝廷內混沌,他不過每日去都督府應卯,其餘時間都是随便打發。

季堂邁出茶樓,輕搖折扇,還是忍不住搖頭暗嘆,朝堂變成如此,難怪人心惶惶,倒不知這皇帝該傷心到何時?

其實,若較真論起來,誰做皇帝,于他而言,又有何差別?換來換去,都是他林家的天下罷了。

季堂茫然四下張望,見人來人往,忽然就不知身在何處了,這般大好繁華的世間,難怪都想法設法的搶呢!

他複又長嘆一聲,輕搖折扇,步行回了龐府,熟料季堂剛跨進正門,就見個着寶藍長衫的青年迎出來,手舞足蹈地拉着他,歡喜道:“四叔,歸之先生來了,在書房等你呢,你倒是快點啊!”

季堂唬了他一眼:“多大年紀了,還這麽大驚小怪,沉不住性子?”紀元撓頭讪笑,偷偷撇了撇嘴,又趕忙将季堂拖去後頭。

綠蔭郁蔥,流水滴答,而寂靜的庭院中間,立着個月白綢衫之人,此時負手而立,對着淙淙流水出神。牧秋還是那麽的白,襯得人俊逸脫俗,好像歲月從未在他身上留下何痕跡。

季堂過了月門,拱手道:“歸之,久等了,稀客呀。”李牧秋聽見聲音,緩緩轉過身,亦拱手作揖:“國公,歸之今日叨擾,讨杯好茶喝。”

二人進來房內,對坐于案前,下人端上茶後靜靜退去,室內靜谧,案上雕花金爐熏煙袅袅,沁人心脾,甚是雅致。

“國公,從金州至祁州,你這室內用得香可都不曾變過!”牧秋輕笑,端起茶盞啜了一口。

季堂猛地被他一提,不禁感嘆道:“是了,不想我與歸之也認識了有——”季堂還在心中默默估算,就聽對面那人微笑答道:“長樂十四年的冬日,歸之第一次見到國公,到如今景祐七年,也有十年了。”

此言一出,季堂一愣,情不自禁地愕然:“居然十年了?!”話中似有無限嘆息和感懷,又不知想到什麽,他鳳目微微上挑,露出個歡愉的笑來,眼角随之起了些細細的皺紋,像是條調皮的魚兒停在眼梢之上,他搖搖頭:“果然要服老,以後這天下還得靠你們。”

牧秋放下茶盞,斂色拱手道:“國公輕言了,今日我來,正是對國公有事相求。”

“哦?”季堂挑眉,“不知何事可幫歸之的?我若能幫到,自當盡力而為。”

牧秋賣了個關子,指着頭上那枚束發玉簪,顧左右而言他:“國公,憑你的眼力,可識得這支玉簪産自何處?”

季堂擡眼打量過去,這支玉簪晶瑩透亮,是個極好的成色,他微眯着眼,猜道:“莫非是平丘所産?”

牧秋點頭:“正是,此簪乃歸之弱冠之年,臨夏所贈。”

甫聽到“臨夏”二字,季堂身形猛然一滞,眸子微縮,他狐疑地看着眼前這人,除了禮親王偶爾會透露些消息,已經甚少有人會主動在他面前提到文墨,倒不知李牧秋今日打什麽主意。

牧秋看他這樣,唇角淺笑:“不知國公是否知道,臨夏因牽扯淑貴妃溺死一事,如今已被禁足宮中一月之久了?而且,聽聞皇帝這次出京,也并不打算帶她一道。”

“莫非,是臨夏有事相求?”季堂擔心文墨在宮中有何不便,遂托李牧秋帶話,故此直接這樣問明。

牧秋搖頭:“不是臨夏相求,而是歸之想問國公,是否願意救她?”

季堂聽到此,便知他話中有話,此時只當不解,順着道:“歸之這話到底何意,季堂倒不甚明了。臨夏性子雖倔,但絕不是個無故坑害人命之人,待皇帝查明了,自然就會赦免禁足之令,談何救不救呢?”

牧秋指尖蘸了點茶水,在案上寫下一個字:“國公與臨夏之間到底如何,歸之是看得清清楚楚,卻不知國公是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倒不如趁此機會……”

那個字微微閃着光,是個最蠱惑的所在,若是做了,他和文墨之間還有一線希望,若是不做,那此生就是連見都見不上了,可今時今日之境……

季堂蹙眉抿唇,不停摩挲着旁邊那只青花壓手杯,一瞬間各種心思翻覆,可到了最後,他終緩緩搖頭:“今日之事,我只當做不知,其他的,抱歉,季堂愛莫能助。”

以文墨為餌,牧秋原本是胸有成竹,此刻聽對面那人婉拒,倒是一愣,轉而一想又明白了半分,他莊重起身作揖:“多謝國公,歸之告辭了。”

季堂未曾留他,他踱到庭院之中,看着這朗朗晴天,卻不知今日這局,自己到底押對了,還是錯了?除了文墨,他還有身後一大家子,談何容易呢?

且說牧秋從平康巷內出來,閃身進了輛不起眼的馬車。

馬車一路過了幾條巷,到祁州城最為繁華的街上,在個門頭寒酸之處停了下來,匾額上僅書“文館”二字。牧秋掀簾而下,徑直往裏去。

一路向他恭敬作揖之人絡繹不絕,牧秋亦一一回應,時而停下閑聊兩句。到了最裏那間陋室,牧秋才停步敲了敲門,聽得裏頭有人應,他推門而入,哂笑道:“他沒應。”

案後那人錦衣華服,正是無憂,短短一月之餘,他比之家宴那日已瘦脫了形,此刻雙眼布滿血絲,是個極累的模樣,他輕揉眉間:“無妨,早就猜到如此。”過了片刻,他又擡頭确認道:“歸之,南邊那兒确定不會有錯?”

“不會有誤,請王爺放心!”牧秋俯身作揖,“歸之願以性命擔保。”

景祐七年,六月,皇帝離京前往孟州行宮,前朝文武百官随侍,唯獨淩相與安國公二人稱病,未能同行,後宮之內,除皇後被禁足,其餘全部随駕。

景祐七年,七月,皇帝一行剛抵達孟州行宮,和親王私下調動京城十萬禁衛,兩萬圍住皇宮,其餘駐守各大城門,擁兵自立,與此同時,南蠻一十八族紛紛異動,戰火已燃,史稱“景祐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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