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910,宣統二年,(2)
書生就坐在那裏,奉顧靈毓的命令上山來保護他的嬌妻弱子,他雖然對山下情況憂心如焚,也不敢擅自離去。
傅蘭君在他對面坐下來,垂着頭,半晌,輕聲問:“他會死嗎?”
楊書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體,回答她:“我不知道。這次革命黨起事,成敗與否誰也不知道。敗是常态,成是僥幸,但怕就怕這一分僥幸……”
傅蘭君點點頭,站起身來:“我知道了。”
她朝卧室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你也累了,去客房休息吧。”
楊書生臉上有些遲疑,傅蘭君寬慰他似的一笑:“下面打得如火如荼,誰有閑心管山上,他讓你送孩子上山來,無非也是覺得山上最安全罷了。”
聽她一席話,楊書生站起來微微向她欠了欠身,走向了客房。
傅蘭君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到他關上客房的門,然後她快步走回了卧室,再出來時,身上披着鬥篷,她輕輕推開門走出去,墨藍色的身影融入夜色中,像一滴墨汁滴進了硯臺。
半夜桃枝起夜,一聲尖叫聲劃破夜空,楊書生被吵醒,快步走到發出尖叫的傅蘭君的卧室,桃枝手裏捏着一張紙,面如死灰:“小姐不見了!”
紙張飄落在地上,上面寫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幫我照顧好孩子。
此時,天色微亮,傅蘭君已經到了山下,這場動亂像是已經結束了,大街上一片狼藉,不知結果到底如何,傅蘭君步履匆匆直奔馮薇家而去。
天色還早,馮薇家大門剛開,門房睡眼惺忪,看到傅蘭君一臉疑惑:“小姐是?”
傅蘭君言簡意赅:“我來找你們小姐,煩請你通報一下,就說,學堂裏的老朋友,來找她應當年的誓了。”
她等了很久終于等到馮薇,馮薇一臉的詫異:“你怎麽在這兒?顧家人說你瘋了……”
傅蘭君打斷她:“說來話長,你先告訴我,現在城裏是什麽情況?”
馮薇和盤托出,這場仗已經打完了,革命黨可謂大獲全勝。大半新軍倒戈革命黨,知府攜帶家眷連夜逃出城去,現在寧安的政府機關已經被革命黨全盤接管。
傅蘭君問:“他呢?”
馮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老實回答:“他現在被關押在知府衙門裏。這次起義,他既不響應也不抵抗,所以很讓人為難。革命黨裏有人贊成策反他,有人覺得他手上沾滿革命志士鮮血,應當殺之祭亡靈。”
傅蘭君的心抽搐了一下,她問:“哪一方占上風?”
馮薇輕輕嘆了一口氣:“殺。”
傅蘭君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馮老師,你還記得那年在學堂裏你對我許過的諾嗎?我幫你掩護段續,你答應我将來如若革命成功無論如何幫我保顧靈毓一命。”
馮薇困惑不已:“你真的要救他?他把你當瘋子一樣在山上關了一年,你竟然要救他?”
傅蘭君凄凄慘慘地笑着:“我與他之間,一筆孽債難以清算,不足為外人道。
我只求你,救他這一次。你是革命黨,你爹是咨議局議員,寧安城裏數得着的耆老,我記得你曾說過,你爹私下裏與革命黨有來往。”
她是有備而來,馮薇無奈,只得說:“我去問問我爹,你跟我來,藏在我房間裏,不要讓人知道你是顧夫人。”
傅蘭君在馮薇的房間裏藏了半天,天快黑的時候馮薇回來了,眼角眉梢都是喜色:“恭喜你,顧靈毓的命保住了!”
她在傅蘭君身邊坐下來,喋喋不休說起今天她爹和革命黨的交鋒來。她爹到知府衙門的時候,主張殺的人正氣勢高漲,擒賊先擒王,馮老直接找到一號人物,以咨議局議員和商紳代表的身份向他表面建言實則談判。馮老的意思是,如今大局初定,當以維穩為上,此時大開殺戒,一則不利于民心穩定,二則顧家乃是寧安望族,殺他會令其他商紳們惶惶不安。須知為防商紳們與革命黨聯絡,清廷一直在散播革命黨殺富濟貧的謠言,此時革命黨殺顧靈毓,不正應了清廷散播的謠言?其三,顧靈毓是新軍标統,手下軍士衆多,這次他按而不發,一标中不乏聽其號令者,如果殺了顧靈毓,讓其他軍士怎麽想?如果有人借機傳謠,令新軍中未響應起義的士兵們人人自危,焉知他們不會做出亡命之徒幹的事情來?
他提議,留顧靈毓一條性命,但暫時解其職逐出軍營。
最終他的提議得到贊同,顧靈毓現在已經被放回了家。
傅蘭君一顆心悠悠落地,她站起身來:“多謝你和馮老,既然已經沒事了,那我就告辭了。”
走出兩步後,她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今天我來找過你的事情,拜托你不要向任何人說。”
走出馮家外面天色已黑,傅蘭君茫然地站在四合暮色中。眼前這條路多麽熟悉啊,這是從女學回家的必經之路,無數次她和顧靈毓一起牽着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今晚月色很好,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現在這路上就只剩下她一人,她慢慢地走着,朝鳳鳴山的方向走去。多麽不可思議的一天,她不顧生死地下山來,就為救自己的殺父仇人一命。當一切塵埃落定,那股對自己的嫌惡感又蔓延到全身,她恍恍惚惚地走着,直到一輛黃包車與她擦肩而過,把她刮倒在地上。
那黃包車夫手忙腳亂地把她攙扶起來,再三向她道歉,問她要去哪裏,作為賠償自己願意送她回家,傅蘭君報了鳳鳴山,整個人筋疲力盡般,沉沉地倚在車上。
黃包車跑得很快,眼前風景閃過,傅蘭君突然覺察出不對來:“這不是去鳳鳴山的路!”
那車夫不說話,只是加快了步伐,傅蘭君想要跳車卻每次都被颠回車裏,黃包車終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那車夫一把攥住傅蘭君的手腕把她拖下車來,眼前是一座破廟,他一直把傅蘭君拖進廟裏才摘下自己的鬥笠:“少奶奶,別來無恙啊。”
看清楚他的臉,傅蘭君心一驚,是陳皮!
陳皮“嘿嘿”笑着:“原本想去山上請少奶奶和小少爺的,沒想到在山下就遇見了,您說,這是不是緣分?”
傅蘭君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幹什麽?”
陳皮一臉無賴:“沒什麽,想請少爺過來敘敘舊而已。”
他果然是為了顧靈毓!
他拍一拍手,一個年輕男人走出來,眼神陰鸷地看着傅蘭君,傅蘭君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陳皮攬着那人的肩膀:“給少奶奶介紹一下,這位是革命黨裏的一條好漢,他的兄弟也是革命黨,去年不幸暴露,被朝廷走狗給砍了頭,你說,這樣大的血海深仇,該不該報?”
傅蘭君一個激靈。
事情比她想的複雜,她原以為陳皮這種無賴綁架自己無非為財,現在看來,他們是想要顧靈毓的命!
想清楚了事情,她反倒冷靜下來,她對陳皮說:“你綁架我沒有什麽用,我和顧靈毓早已經反目成仇,我想你不會不知道,他對外宣稱我是瘋子,另娶了他人。
你看我像個瘋子嗎?”
陳皮皺着眉頭:“這……”
傅蘭君繼續說下去:“你知道他為什麽要誣陷我是瘋子嗎?因為他要攀附富貴,而我是她的絆腳石,他原本娶我也是為巴結我爹,我爹一去世,他立刻就娶了別人。這樣的人,你覺得他會為了我犧牲什麽嗎?”
話音剛落,破廟的門被推開,顧靈毓裹挾着一身涼意出現在面前:“我來了,把不相幹的人放了。”
陳皮制住傅蘭君,兩個人在影影綽綽的帷帳後,模模糊糊的。
陳皮對着傅蘭君“嘿嘿”一笑:“看上去情況跟少奶奶想的不太一樣啊,少爺這明顯還對少奶奶有情。”
傅蘭君沒有答話,隔着帷帳看顧靈毓,解甲歸田的他穿着一身長衫。她望着他,不說話,似是要癡了。
陳皮揚聲道:“少爺,別來無恙啊。”
陳皮拉開帷帳,顧靈毓望過來,他眉頭微蹙:“是你,我應該早殺了你的。”
陳皮手裏握着一支槍,得意揚揚地用槍口戳着傅蘭君的頸子:“事到如今還要逞強,怎麽,你老婆在我手裏,你還打算講上一段禮義廉恥的大道理給我聽?”
顧靈毓的眼珠子動了動:“你想怎樣?你要的錢我帶來了,都在這裏,放了她,這些都是你的。”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慢慢打開,一箱子白花花的銀元在燭光裏閃爍着刺眼的光,撓得人心癢癢,陳皮向前邁一步又停住腳步:“你以為今天的事情單用錢就能解決?”
他用腳把箱子勾過來,貪婪地踩在腳下,對顧靈毓暴喝道:“跪下!”
傅蘭君渾身一震,她擡起頭來看陳皮,陳皮臉上露出獰笑:“沒聽到嗎,我讓你跪下!”
顧靈毓微微側過臉,視線極快地從傅蘭君的臉上滑過,然後他撩起長衫下擺,“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地上的積灰揚起,陳年的灰塵讓整個破廟的空氣變得嗆眼睛辣嗓子,傅蘭君別過頭去,垂下了眼睛。
餘光裏的顧靈毓跪在地上,身板挺直。陳皮示意那同夥過來看住傅蘭君,自己舉着槍走到顧靈毓身邊,他猝不及防一腳猛踹在顧靈毓的背上,看着顧靈毓倒下去,他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顧少爺,當年初見,你好威風啊。居高臨下的,把我罵得像個畜生,打得我在破廟裏躺了好幾天,被叫花子欺負。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這筆債以後一定要讨回來。”
他從香案上撿起一根木棍:“我是沒你那樣的好武功,只能用這個伺候少爺,你別嫌棄。”
他揮舞着木棍劈頭蓋臉地朝顧靈毓的身上招呼,木棍砸在顧靈毓身上發出沉重的悶響,漸漸地有骨骼碎裂的聲音,鮮血從顧靈毓的額頭和嘴角流淌下來,他支撐不住了倒在地上。陳皮已經瘋了,他拳打腳踢地淩虐着顧靈毓,一邊打一邊辱罵着他:“你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個二世祖廢物,讨債的孽障,克死爹娘的東西。你每天裝得高傲尊貴,你奶奶你娘誰把你當親人?你連自己老婆都看不住,寧安城最大的綠帽子就扣在你頭上……”
陳皮轉過頭看傅蘭君,高聲問:“傅小姐,聽得可解氣嗎?”
倒在地上恍如死人一般的顧靈毓突然掙紮了一下,他睜開眼睛,透過血霧去看傅蘭君,血霧茫茫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聽見她說:“解氣,多謝你。”
顧靈毓的心抽搐了一下,他喑啞地笑了,一串串的血沫子從嘴角溢出來,滴在地上,洇濕了塵土。
顧靈毓聽見了傅蘭君的腳步聲,輕輕的,像無數次她同他鬧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戲時那樣。
那輕輕的腳步聲近了,在自己的耳邊停下來,傅蘭君的聲音在他的上方響起,她在和陳皮說話,她的聲音很輕卻很冷,顧靈毓聽見她說:“你們想要他的命,是嗎?”
始終在一旁站着的那人開口:“當然要他的命!我哥哥就是死在他手裏的。我不服氣,憑什麽革命都勝利了還不許我報仇?我就是要他給我哥哥償命!”
傅蘭君輕輕一笑:“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她問那其實還應該稱之為男孩子的小革命黨:“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仇人。他殺了我的情人,害死了我的父親,我曾經嘗試過殺他卻失敗了,反而被他污蔑為瘋子關在山上,過着不人不鬼的日子。今天我跑下山來,就是因為聽說他被革命黨抓住了要被處死,我就是來看他死的,替我的情人我的父親看一看這個狼心狗肺的人,他的血是不是紅的,是不是熱的。誰知道這幫革命黨竟然連殺人的勇氣都沒有。你們現在抓住了他真是太好了。”
顧靈毓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傅蘭君的聲音缥缥缈缈的:“今天你們抓到他,我也算有功之臣吧。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們讓我親手殺了他,以告慰我情人和父親的亡魂。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陳皮有些猶豫:“你真的想殺他?”
傅蘭君一字一頓地回答他:“恨不能碎屍萬段。”
她利誘陳皮:“我父親生前有幾個銀行戶頭,除了我沒有人知道賬戶和密碼。我願意出三千大洋買殺顧靈毓的權力,此事了後,我們各奔東西,老死不再相見。”
三千大洋的誘惑太巨大,陳皮終于抵不住:“你會用槍嗎?”
傅蘭君毫不遲疑地回答他:“會。”
顧靈毓笑了。
她會,她怎麽不會呢?她的槍法是他手把手教的,不只是槍法,還有一點子花拳繡腿的功夫,那是在成親的第二年,他們在鳳鳴山上做成真夫妻後,她纏着他要他教自己功夫和槍法,還一定要在家裏頭院子裏教。他們在假山上挂了個靶子,他和她遠遠地站着,把她整個人攬在懷裏,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手臂,在她耳邊傳授方法,教她怎麽瞄準,怎樣開保險栓,怎樣扣扳機……如是幾次後,他發現了她的用意:這是焦姣每天必經的地方。他哭笑不得,向她再三發誓自己和焦姣絕無關系,迫不得已把焦姣對齊雲山的那點小心思說了出來……
那時候她總是喜歡用玫瑰香的法蘭西香水,點在耳根子上,他攬着她教開槍的時候,那香氣撲鼻,總讓他醉醺醺的。
他親手教了她槍法,她一直沒有開過槍,如今,她第一次開槍,卻是要殺他!
一陣劇痛從左手手指上傳來,顧靈毓睜開眼睛擡起頭,傅蘭君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她的手裏握着槍,一只腳踩在他的手背上:“顧靈毓,看着我,看着我是怎麽開槍的。”
她沖着他的眉心舉起了槍。
顧靈毓望着她,不眨眼地望着她,試圖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一點掙紮缱绻,然而她的眼神卻決絕如同深凍三尺的冰,她的手指勾住扳機慢慢收緊……
然後她猝然回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動了扳機。
一朵血花在那小革命黨的胸口上炸開,他不可思議地看着傅蘭君,陳皮反應過來,憤怒地怪叫着撲過去奪過小革命黨手裏的槍對準了傅蘭君,傅蘭君被人向下一拉,躺倒在地上,躲過了那致命的一槍,顧靈毓從她的手裏奪過槍來,直起身來扣動扳機一槍命中陳皮的心髒。
陳皮踉跄着倒在地上,顧靈毓不放心地補上一槍,這才轉身拉起傅蘭君:“你沒事吧?”
他喘着粗氣,剛才陳皮傷他至深,他的嘴角不停地溢出血沫子,怕是傷到了他的肺。
傅蘭君沉默無語地搖搖頭,顧靈毓艱難地用那根木棍支撐着自己站起來,攙扶住傅蘭君:“走吧。”
兩個人沉默無語地互相攙扶着往外走,走出門檻時顧靈毓突然猛地推了傅蘭君一把,傅蘭君踉跄着摔倒在地上,然後她聽到了子彈沒入皮肉的聲音。
顧靈毓沉重地倒在地上,他的肩上一個血洞正汩汩地湧着血,傅蘭君回頭望,陳皮的手裏握着槍,這一槍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整個人臉朝下趴在地上,艱難地抽搐着。
傅蘭君咬咬牙,拿起手槍,一槍打中他的眉心。
然後她扔下槍去看顧靈毓,顧靈毓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她只得把顧靈毓的雙臂搭在自己肩上背起他,腳步踉跄半背半拖地帶他走。
夜已經深了,倦鳥歸巢,道路上冷冷清清,只偶爾有零星士兵巡邏路過,傅蘭君背着顧靈毓往顧家的方向去,她專挑冷清的小路走,躲避着巡邏兵和行人。
背上的軀體沉重,溫熱的血不斷地從他的傷口淌出來洇濕她的衣裳,冷藍色的月光灑滿世界,在街上大大小小的水坑裏映出斑斓的漣漪。傅蘭君背着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來到了顧家大門前。
傅蘭君仰望着顧家的門楣,這裏有她這一生最大的歡喜,也有她一生最大的痛苦,她嘆一口氣,把顧靈毓放下來,讓他平躺在大門前,她跪下來,借着月光看他的臉,剛剛經過了一場淩虐和惡戰,他的臉上帶着傷,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英俊,他英俊得一如當年那個挑開她蓋頭的少年郎。
傅蘭君的心痛苦地抽搐着,她俯下身來,在他的唇上輕輕地印下一吻。
然後她站起身來,重重地敲響了顧家的大門,聽到腳步聲漸近,她決然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