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912,民國元年,(1)

寧安府 1913,民國二年,癸醜

『你我之間已經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我

想帶他走,你會把他給我嗎,你會嗎?』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從此後,我們再無任何瓜葛。』

壬子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

白鹿庵的小尼姑定儀時不時地為別院帶來消息:哪裏又爆發了革命黨起義,哪裏光複了,廣州某将軍被革命黨炸死了……

武昌起義爆發的當月月底,定儀帶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袁世凱被清廷重新起用了。

這六根不淨的小尼姑對這事兒興奮得很,賣弄着從山下茶樓裏聽來的男人們的政治高見:“現在南方幾乎全反啦,朝廷花大力氣培養起來的新軍全成了革命黨。只有北方天子腳下還算安定,可是北洋六鎮新軍都是袁世凱的部下,除了他誰指揮得動啊,攝政王和太後也是被逼得實在沒法子了。本來革命黨勢如破竹,現在摻和進一個袁世凱可就難講了……”

傅蘭君靜靜聽着沒有回答,她想起了那一年爹對自己說,他覺得袁世凱就是當朝吳三桂。爹一向看好袁世凱,他的眼光果然沒有錯,袁世凱竟東山再起了……

她又想到了顧靈毓,顧靈毓是袁氏門生,袁世凱這一複出,對他可會有什麽影響嗎?

從定儀帶來的消息裏,她知道顧靈毓這些日子一直在家裏養傷,他的傷不危及性命,肺腑裏有些傷,需要好好調養。

回想起那一天破廟裏的事情,傅蘭君仍舊心有餘悸。

那天把顧靈毓送回顧家後,她原是打算走的,走得遠遠的,無邊無際漫無目的地走下去,等到走不動了就停下來等死。她救了殺父仇人,于父親不孝,于愛情不忠,何必這樣自我唾棄地茍活下去?

然而走到鳳鳴山下時,她想起了那孩子,于是一腔要死的勇氣洩了個幹幹淨淨。

她要活着,為這個孩子,哪怕他不能同她在一起,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母親。倘若未來漫長歲月裏她只能得見他一面,那一面也是她活下去的誘餌。

她于是回到了山上,楊書生和桃枝被她身上的血吓了一跳,她只說是在山下遇到了人打仗。

孩子在山上和她一起待了半個月,然後被張氏派人接下了山。

山上又只剩下了她和桃枝,以及隔壁的尼姑們。

各地的戰争繼續打下去,有了袁世凱的加入,南北形成了對峙局面,膠着,互相消耗。

然而對峙的局面總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沒過多久,傳來消息,朝廷要和南方革命軍議和,而朝廷的議和代表,正是袁世凱。

一場全國性的動亂,倒讓這個早就倒臺的袁世凱撈了個盆滿缽滿。

沒想到過了幾天又峰回路轉,孫文突然回國,就任了新成立的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局勢動蕩地鬧了好幾個月,終于在民國元年的二月和三月落下帷幕,二月清帝退位,大清朝就此謝幕,三月袁世凱在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最終以袁世凱獲利而結束。

塵埃落定後,這個國家很多人都很茫然,傅蘭君也有些茫然。

戊戌年那個出賣光緒和革命的人,一轉眼成了革命政府的最高領導。

革命,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不懂。

很快又發生了一件令她不懂的事情——賦閑在家幾個月的顧靈毓被重新起用了,他的新頭銜是副參領。來向傅蘭君傳遞這個消息的馮薇跟她說:“相當于前清的從三品官。”

如此說來,他算是升官了。

傅蘭君想不明白,幾個月前革命黨明明還是要殺他的,給他定的罪名是反革命走狗,說他手裏有累累革命同仁的血債,怎麽過了幾個月他就升官了呢?

馮薇苦笑:“有什麽辦法,如今袁世凱當政,過去的袁黨自然也跟着雞犬升天。”

她搓弄着衣角,無奈地低聲說:“你老在山上待着,不知道山下的事情呢,現在臨時政府裏做事的有很多都是在前清政府裏待過的。唉,有什麽辦法呢,這麽大個中國卻找不出多少有文化的人來。總不能讓大字不識的農民去管政府吧。”

這件事情說起來未免令人沮喪,傅蘭君岔開話題:“那你現在在政府裏做什麽官?”

馮薇的表情一僵,半天,她輕輕說:“我沒有做官,《臨時約法》裏沒給女人參政權。”

傅蘭君疑惑地看着她,之前段續同她講革命,明明跟她說過,等到革命成功了,大家就都平等了,窮人和富人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中國人和外國人也是平等的……

之前她在報紙上看到孫大總統的《告友邦書》,裏面說:承認前清政府與各國簽訂的一切條約繼續有效。中國人和外國人平等了嗎?

現在馮薇又告訴她,新政府裏女人沒有參政權。

退位的小皇帝仍舊住在紫禁城裏由新政府撥款供養,新政府的最高領導者是前清的總理內閣大臣,新政府裏到處都是前清的要人們。女人和男人依舊不平等,中國人和外國人也依舊不平等。

傅蘭君徹底茫然了。

馮薇打斷她的冥思:“不要想這些東西了,今天我來找你,是奉了同志們的囑托。”

同志們?傅蘭君回過神來,馮薇牽起她的雙手,滿臉的喜悅:“告訴你個好消息,你不用再在山上裝瘋子了!”

傅蘭君疑惑地望着她,她興奮地說:“革命勝利後,有同志提議說,你是南嘉木烈士的戀人,你的父親也被清廷害死,你自己也曾經援助過革命,雖然你沒有

入黨,但算得上對革命有功。我們沒道理見你受苦不管,所以找了人去跟顧靈毓交涉,請他放了你,他同意了。你自由了,可以下山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了,你想回女校嗎?”

自由來得太突然,傅蘭君腦海裏空茫茫一片,過了許久,她才喉頭哽咽着對馮薇說了“謝謝”。

傅蘭君離開鳳鳴山是在一個陽光熾烈的下午。

她收拾着東西,打開一個個抽屜一個個櫃子,突然間,在一個塵封的抽屜裏,她發現了一支管簫。

輕輕地拿起那管簫,摩挲着溫潤的竹身,記憶裏的那首曲子又在耳邊萦繞,傅蘭君擡起頭望着窗外,仿佛又看見那倚窗而站的俊俏少年郎,眨一眨眼睛,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梅樹早已經被鏟掉,替代它的玫瑰還沒到開放的時節,這個別院此刻只有荒蕪。

門“吱呀”響了一聲,傅蘭君趕緊把簫放回抽屜裏推上,門被推開,身着長衫的顧靈毓出現在她的面前,他的手裏捏着一張紙,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到她面前,把那張紙放在桌子上。

是一張放妻書。

然後他就轉身走了,傅蘭君拿起那張放妻書轉頭看他的背影,他的身影融化在熾烈的陽光裏,單薄蕭條,恍如十年前她在南洋公學見到他的第一面。

壬寅年到壬子年,整整十年了啊……

她低頭看那張放妻書。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鬓,美掃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态。

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一滴眼淚落下來,在紙上洇出一個大大的墨團。

傅蘭君重新回到女校,做老師教英語。她父親已死丈夫和離,沒有住處,便先安頓在學校那一間休息室裏。後來阿蓓把家裏收拾出一間房子,收留了她和桃枝。

從此後她就和阿蓓同出同入,一起去學校,再一起回家,一起照顧着翼轸和阿蓓的孩子月兒。

月兒已經六歲了,和他孱弱的父親不一樣,月兒小腿兒健壯跑得飛快,六七歲的孩子正淘氣,一個轉眼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傅蘭君愛極了這個孩子,很快孩子也跟她混熟了,親親熱熱地喊她“蘭阿姨”。

阿蓓當然看得出來,傅蘭君是在這個孩子身上傾注了對自己兒子的感情,她悄悄問傅蘭君:“你不想孩子嗎?”

想啊,怎能不想?傅蘭君笑一笑:“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幾個月前就死了。可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讓他不要知道有我這樣一個母親。”

她不欲多說,阿蓓只能輕輕嘆一口氣。

程璧君也還在女校裏教書,如今她身價水漲船高,是副參領的夫人,她的哥哥程東漸也在新政府裏做事,她卻仍舊平易近人得很,整日混在學校裏,跟同事們打成一片。

當然,除了傅蘭君,兩個關系微妙的女人之間總是心存芥蒂的,她們從不主動說話。

傅蘭君回到學校教書後的第二個月,有一天放學的時候,顧靈毓突然出現在了學校。

他是來接程璧君回家的。

從那之後,他隔三岔五地就會來學校接程璧君回家。

傅蘭君不由得想起他們在一起甜甜蜜蜜的那些年,他也總是來接自己回家的,帶着她愛吃的糕點,兩個人挽着手臂親親熱熱地回家去,一路都是歡聲笑語。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當看到顧靈毓和程璧君在一起時,心裏那種刺痛的感覺被麻木所代替,對于孩子的思念反倒變得越發強烈,有時她半夜夢到孩子,醒過來的時候枕頭都是濕的。

一轉眼一年多過去了,這一年多裏,寧安無大事,日子過得平緩而乏味,與大清亡國前那幾年相對太平的日子無甚區別。

唯一的大事,大概就是顧家老太太的去世。

作為寧安數得着的望族,顧老太太的喪禮十分隆重,轟動全城,發喪那天道路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傅蘭君混在人群裏看着送葬隊伍,顧靈毓作為孝孫站在最前面,他一身素白表情木然,清瘦得像一個游魂。

孩子太小,沒有跟着發喪,傅蘭君的眼睛巡視了好幾圈,最終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1913年5月的一天,傅蘭君到學校後,發現好幾張辦公桌上都放着一枝石竹花。

一個年輕的女老師笑嘻嘻的:“今天是西方的母親節,我特地采了幾朵石竹花送給學校裏的母親們。”

母親們紛紛拿起石竹花向她道謝。

程璧君的桌子上也有一枝,傅蘭君的桌子上卻沒有。

這個辦公室裏,除了阿蓓,沒有人知道顧家那位小少爺是傅蘭君的兒子。

傅蘭君走出辦公室,站在料峭的春風裏靜靜地哭了。

再過幾天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可是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山上的那半個月,楊書生想要把孩子的名字告訴她卻被她制止了,她怕和他之間産生太多的牽扯,但是母子關系卻是融入血液根本無法割舍的。

她想他,想得發瘋。

母親節後第四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了,一整天傅蘭君都魂不守舍的,阿蓓知悉內情,體貼地讓她在辦公室休息,和她調換了課程。

傅蘭君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辦公室裏思念孩子。那孩子如今兩歲了,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了個什麽模樣。他像誰呢?像顧靈毓還是像自己?或者兩個都像,他們做父母的本身也是有點挂相的……

想得難受,傅蘭君伏在桌子上,眼角滲出淚水,濡濕了袖子。

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傅蘭君的心突然躁動起來,她回頭望過去,一個中年女人抱着孩子走了進來,她死死地盯住那女人懷裏的孩子,她的心髒跳得好難受,像是快要吐出來一樣。

那女人在她身邊坐下,沖她笑一笑:“女先生好。我帶我們少爺來找夫人,夫人在上課,讓我們來辦公室裏等她一會兒。”

那把臉埋在女人懷裏的孩子突然轉過頭來對着傅蘭君“咯咯”一笑,傅蘭君的心口像是被人擂了一拳,是他!這熟悉的眉眼,活脫脫是一個年幼的顧靈毓!

她結結巴巴地回答女人:“你們坐,你們坐。”

她眼睛一刻也不舍得離開孩子的臉,盯着盯着竟然落下淚來,忙轉過身去把淚揩幹了,再回過頭滿臉堆笑地和女人說話:“不知道這孩子是哪位老師的?”

女人回答她:“是程校長的,今天我帶孩子出來玩,正好逛到學校附近就想着進來看看,不瞞老師說,我小妹也在這間學校裏讀書呢。”

孩子咬着自己的手,一雙黑眼珠子盯着傅蘭君看,傅蘭君的心柔軟得一塌糊塗,她強忍住心酸,向女人打聽孩子的情況:“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家裏一定養得很好吧?”

女人笑呵呵地答話:“可不是嗎,家裏就這一個孩子,爹媽寶貝得什麽似的。

孩子吃飯也好睡覺也好,不挑食,身體健壯得很。”

那孩子沖着傅蘭君甜甜一笑,傅蘭君鼓起勇氣問女人:“我可以抱他一下嗎?”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送到她手裏:“您可小心點,對,就這麽托着。”

奶香氣撲鼻,她将這個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抱了個滿懷,像是有一陣電流蹿過身體,傅蘭君的手一軟,差點失手。

那孩子在她的懷裏也不老實,蹬手蹬腳的,順着她的肩膀往上爬,傅蘭君也不動,只由着他放肆。孩子爬着爬着,突然響亮地喊了一聲:“媽媽!”

傅蘭君愣住了。

那女人也愣住了,半晌才說道:“奇了怪了,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也不知道為什麽不會說話,都兩歲了連媽媽也不會叫,這可是他說的頭一句話呢。”

傅蘭君再也忍不住,淚雨滂沱地捂着嘴沖了出去。

她在校門口神思恍惚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有賣糖葫蘆的小販叫賣着路過,她用手背擦一擦眼淚走過去,掏出錢來想要買一串糖葫蘆。

背後突然有人道:“他才兩歲,牙都沒長齊,吃不得這些硬東西。”

回過頭去,程璧君正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着她。

傅蘭君決定離開寧安回湖北老家。

她的家原本就不在寧安,現在是該離開的時候了。父親和姨娘客死寧安,已經停棺三年,是時候扶靈回鄉安葬了。

寧安是個傷心地,多留無益,如程璧君所說的那樣,即使為了孩子好,為了自己好,也該離開了。

回到故鄉去,平靜度過這一生,就當寧安是個夢,從未愛過,從未恨過,從未做過人家妻子,從未做過人家母親。

她把要走的消息透露給阿蓓知道,阿蓓雖萬分不舍,但也只好對她道珍重。

學校那邊的教職已經辭去,接下來就要收拾行李、雇船……應付種種瑣事,傅蘭君忙得不可開交,她一心只想回鄉,兩耳不聞窗外事,也不再為政局做無謂的思考。

她只知道,革命黨和袁世凱好像又要鬧僵了,北大又在鬧學潮,湖北又在鬧革命……

等到一切安排妥善了,她回了一趟鳳鳴山上。

山上有太多牽絆,父親和姨娘的棺木停放在白鹿庵裏需要随船回南,山上和山腳下分別有齊雲山和南嘉木的墳,走之前需要祭拜一下……還有,山上有一樣東西,上次離開時,她忘了帶走。

和白鹿庵的尼姑們說好了擡走棺木的日子,又去祭拜了兩座墳,她慢慢走到了別院。

自從她下山後別院已無人煙,柴扉久扣,推開來,滿園子瘋長的野玫瑰,傅蘭君邁過荒草和野玫瑰,推開卧室的門走進去。

房子本就要人氣來供養,這幾近荒蕪的房子,因為缺乏人氣而顯得暗淡枯朽,床上用手一抹,手指上便是一層淺灰。傅蘭君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她想到的竟不是在山上幽禁的那一年慘淡光陰,而是那一年和顧靈毓一起在這床上的耳鬓厮磨甜言蜜語,冬天裏日頭正盛,他坐在床上剪窗花,盤着腿,她趴在床頭托腮看他,嘲笑他像個坐在炕頭的東北老農民,顧靈毓眉毛一挑:“有我這麽英俊的東北老農民嗎?”

他扔下剪刀和她在床上撲騰,紅紙花飛了一床一地,陽光一照,眼睛裏滿世界都是喜氣洋洋的紅。

太陽的光輝漸漸暗下去,傅蘭君站起身來走到桌子前,她的手剛拉住抽屜上的鐵環,就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音,一道熟悉的影子映在地上。

飛快地把抽屜往裏一推,傅蘭君的心裏不禁有些遺憾,她是回山上拿那支竹簫的,上次想要拿走時,顧靈毓突然出現打斷了她,這次竟又重演這一幕。

或許,她跟這支竹簫就沒有緣分,注定了她要了無牽挂地離開寧安。

對于她在這裏這件事,顧靈毓似乎并不感覺意外,他臉上毫無驚訝之色,沉默着朝她走過來停在她的面前。籠罩在他高大的影子裏,傅蘭君有些心慌,她解釋說:“來山上看看雲山大哥。”

顧靈毓沒有回答,凝視着她,過了許久才開口:“聽說你要離開寧安了。”

他知道這件事情并不奇怪,她已經向學校提交了辭呈,或許是哪個多嘴的人把消息傳到了他耳朵裏。

傅蘭君點點頭:“是,過幾天就走。”

顧靈毓沒有說話,半晌,他對她發出質問,聲音幾近沙啞:“你對寧安,就沒有絲毫留戀?你連雪兒也不留戀?”

傅蘭君猛地擡起頭,顧靈毓的目光柔和下來:“他乳名叫雪兒,大名顧淩寒。”

雪兒……是為了紀念丙午年那場大雪嗎?牆角一枝梅,淩寒獨自開……

感受到了她的動搖,顧靈毓向前逼近一步:“你不愛我,所以你不顧念我。可是他呢,他是你的兒子,你懷胎十月所生,你真的忍心棄他而去,當自己從來沒有生過這個兒子嗎?”

傅蘭君被他的一聲聲逼問擊潰防線,她聲嘶力竭地反問顧靈毓:“是,我舍

不得他,可是我又能怎樣,你我之間已經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即使留下來也只能佯裝我沒有他這個兒子他沒有我這個母親。我想帶他走,你會把他給我嗎,你會嗎?”

顧靈毓沒有回答,氣氛一下子變得悲傷而凝重,只聽見傅蘭君的啜泣聲和喘氣聲。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遠,顧靈毓終于開口,他的聲音艱澀而痛楚,像是有一把鈍鏽的刀在将他淩遲,他說:“我會。”

傅蘭君驚呆了,不可思議地呆望着顧靈毓。是她的耳朵出了問題嗎?顧靈毓竟然告訴她,他會讓她帶孩子走。

顧靈毓輕輕地點一下頭:“如果你願意帶他走,我就讓你帶他走。但是,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傅蘭君內心剛剛升起的希望又開始沉沉下墜,他果然是有條件的,她真傻,怎麽會認為他肯發這樣的善心。他不過是為了羞辱她看她的醜态罷了,給她一點希望,然後用一個難于登天的條件徹底打垮她……

可是她沒有想到,顧靈毓的條件竟然這樣簡單。

顧靈毓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說:“我要你陪我三天,咱們忘記一切怨恨,就像一對平凡夫妻那樣過三天,三天後,你帶着雪兒走,從此後,我們再無任何瓜葛。”

傍晚時分,顧靈毓帶着傅蘭君坐上小船。

船上除了他們兩個,就只有一個船夫,船夫沉默地劃着船,傅蘭君坐在船尾看江面,燦燦的夕陽餘晖給江面染上一層粼粼金光,不時有魚兒躍起,尾巴甩一道水痕,沿江茶山上有采茶姑娘在唱歌,隐隐約約的聽不清歌詞,只覺得那曲調動人婉轉。

顧靈毓坐在船尾釣魚。

傅蘭君看着他,內心裏疑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說她和他做三天平凡夫妻就讓她帶孩子走,這樣劃算的買賣沒有推辭的理由,傅蘭君答應了他。她原本以為,他會和她在山上別院裏度過那三天,沒想到他卻帶她下了山,徑直去了碼頭,這艘船就等在那裏,船夫已經百無聊賴地等了他們很久,看上去顧靈毓早就計劃好了。

這條江通達四方,順着這個方向可以到達寧安周邊的鎮縣和鄉下,顧靈毓要帶她去哪兒?

久久沒有魚兒上鈎,他索性用東西壓住釣魚竿,自己從懷裏抽出個什麽東西來湊到嘴邊,記憶裏那首熟悉的曲子在江面上盤旋飄蕩起來,傅蘭君驚訝地想,他什麽時候從抽屜裏拿走了這支竹簫?

船慢悠悠地在江上行,暮色四合,天漸漸暗下來,人融化在夜色中成為一個輪廓,顧靈毓沒有穿戎裝也沒有着纨绔,只是像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那樣穿着布衫,清癯的身形,面部輪廓秀氣好看。

恍恍惚惚地,傅蘭君像是又看見了那個臨窗吹簫的少年郎。

釣魚竿突然一動,顧靈毓放下簫抓住釣魚竿使勁一提,一尾魚咬着餌在空中活蹦亂跳地擺着尾。

他把魚抛給船家,船家麻利地去鱗去內髒,船上有小火爐和鍋碗,很快一鍋新鮮的魚湯就出爐了,香氣撲鼻,沒有經過精細烹調的魚也香得很,顧靈毓盛一碗魚湯給傅蘭君:“嘗嘗看,你一定沒有喝過這麽新鮮的魚湯吧。”

傅蘭君接過魚湯,随口回答:“誰說的,我小時候有一次就把家裏魚缸裏的金魚撈出來給煮了湯。”

顧靈毓“撲哧”一笑:“好喝嗎?”

傅蘭君搖搖頭:“不好喝,腥苦得很,我爹還把我罵了一頓……”

她的話在此戛然而止,她想起了她爹,那個被顧靈毓害死的,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喝着魚湯,魚湯多鮮美,但在她的嘴裏毫無滋味。

回不去了,傅蘭君悲哀地想,隔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她和顧靈毓怎麽可能做一對平凡夫妻?

天徹底黑下來時,船終于靠岸。

顧靈毓跳上甲板,伸手攙着傅蘭君上岸,舉目望去,世界一片漆黑,只有模模糊糊的輪廓,顯示着這一個人煙不怎麽密集的山間村落。

只有不遠處有一點微弱的燈火,鄉間路難走,顧靈毓和傅蘭君互相攙扶着朝那點燈火走過去,那燈火看着很近,走起來卻總是到不了,傅蘭君忍不住抱怨,顧靈毓回答她:“山間路就是這樣的,當年我跟你說真相,你還說我不解風情專會掃興。”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拳擊在心口上,傅蘭君心神一振。

原來如此,原來他還記得那年她在別院小鏡宮裏說的話,所以才特意找了這樣一個地方,來圓當年的癡夢,最後的癡夢。

終于到了燈火前,那是一間鄉下小茅屋,門上挂着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一對老夫妻坐在門前的條凳上等他們,等得太久了,那妻子有些犯困,丈夫伸出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護在她身後,随時準備接住她搖搖晃晃的身體。

看到顧靈毓來,那丈夫輕輕推一把妻子:“顧少爺來啦,快醒醒。”

傅蘭君看着他們,心裏不由得生出點淡淡的嫉妒。

他們兩個引顧靈毓傅蘭君進屋,男人搓着手不停地表達抱歉:“鄉下地方,又小又髒又亂,比不得城裏高大寬敞應有盡有,委屈少爺少奶奶了。”

他把屋子裏的東西一一指給顧靈毓傅蘭君看:“這是竈臺,燒飯用的,柴火堆了隔壁半個屋子,你們盡管用。竈臺上罐子裏有米有面,上次趕集剛打好的滿罐兒的菜籽油和鹽,梁上挂着臘肉。咱們鄉下十天半月才一個集,買的菜存不住,我們夫妻倆在屋後開了塊菜地,種的有絲瓜茄子青菜,您兩位嘗個新鮮。我和婆娘就借住在村西頭丈人家,您要是有什麽事就去那兒找我。”

交代完一切,男人和他老婆走了,屋子裏只剩下了顧靈毓和傅蘭君兩個。

鄉下地方肯定是沒有電燈的,只能靠那一盞煤油燈照明,顧靈毓把燈挂在床頭,傅蘭君垂頭坐在土炕上,昏黃的燈光給這屋子裏的一切都抹上了一層油畫般的色彩,似乎還聞得到松節油的香。顧靈毓在她身邊坐下來,聲音溫柔:“坐了那麽久船你也累了,睡吧。”

傅蘭君和顧靈毓背靠背躺在這土炕上,黑暗裏傅蘭君睜着眼睛,鄉村的深夜除了蟲鳴沒有任何聲音。顧靈毓睡着了嗎?他應該和自己一樣,也在發呆吧。

就像多年前在鳳鳴山上那一夜。

“吱吱”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寂靜,傅蘭君感受到一只毛茸茸的東西爬過自己的腳面,她尖叫一聲跳起來:“有老鼠!”

顧靈毓翻身起來把傅蘭君拉在懷裏,傅蘭君簌簌發抖:“老鼠!剛剛還從我腳上爬過去了!”

她長這麽大第一次和老鼠有這樣親密的接觸,整個人吓得語無倫次,摟着顧靈毓的脖子不肯撒手,顧靈毓探身拿過床頭的煤油燈,用火柴重新點亮。微弱的光裏,床下一只大老鼠正在和他們眼對眼地幹瞪着,這老鼠竟不怕人!

傅蘭君結結巴巴地指揮顧靈毓:“打它……打死它!”

然而顧靈毓要下床去打老鼠她又不肯了:“萬一它爬到床上來怎麽辦?”

顧靈毓哭笑不得:“要不然你先出去,等我打死老鼠再進來?”

傅蘭君又氣又害怕,眼淚都要迸出來了:“萬一外面有更多老鼠怎麽辦?萬一外面還有比老鼠更吓人的東西怎麽辦?”

顧靈毓無奈又無辜地和她大眼瞪小眼:“那你說怎麽辦?”

最後的解決方法,是顧靈毓背着傅蘭君打老鼠,傅蘭君緊緊趴在顧靈毓背上,指揮他:“那裏,跑到那裏去了!”

顧靈毓背着傅蘭君滿屋子亂竄,老鼠的“吱吱”叫聲和傅蘭君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真是個熱鬧的夜,追着追着老鼠,顧靈毓突然“撲哧”笑了:“咱們這樣,我想起個成語,叫狼狽為奸。”

傅蘭君勒緊了他的脖子,顧靈毓忙讨饒:“我錯了,夫人饒命哪。”

傅蘭君趾高氣揚地扯着他的頭發:“你想起來個成語,我也想起來個故事。”

她清清嗓子開始講她的故事:“從前,有一個老龍王想要招女婿,他的要求很奇怪,不要良田千頃也不要家財萬貫,只要這個女婿體重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斤。

有一個大王八覺得自己正好一百斤就去揭榜,結果一稱只有九十九斤。王八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路上遇到一條蛇,那條蛇問王八,你怎麽了,怎麽垂頭喪氣的?王八把招女婿的事情講給蛇聽,蛇說,這還不容易,我正好有一斤重,等我鑽進你的王八殼裏你再去稱不就正好一百斤了?王八聽了很高興,讓蛇鑽進它的殼裏又去了海裏,一稱正好一百斤,王八很高興,可是老龍王覺得這個王八看着怎麽那麽眼熟,剛才還是九十九斤呢,怎麽轉眼就一百斤了?他猛地一拍王八的殼子,‘刺溜’一聲鑽出條小蛇來,老龍王生氣地問,你在它的殼裏幹什麽?小蛇說……”

她這句話還沒說完,突然間天翻地覆,她整個人被掼到床上,顧靈毓身體靈活地一扭,兩只手臂摟住她的脖子,整個人緊緊貼在她的背後,他的氣息吐在她的耳根上,癢癢的,他壓低了聲音,沙沙地笑着說:“小蛇說,我在給王八講故事呢。”

第二天,天邊晨光初露傅蘭君就醒了,她坐在床上抱膝望着窗外,晨曦遍灑青青遠山,清晨中的鄉村竟如此美麗。

她轉頭去看顧靈毓,他還在睡,入鬓的長眉和高挺的鼻梁,晨光中的他比這鄉村景色更好看。

顧靈毓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到傅蘭君,露出一個舒暢的微笑:“早啊,顧夫人。”

現在的他們是一對平凡夫妻,沒有丫鬟仆人,鄉下也沒有點心鋪子,早飯只好自己做。

昨天那男人走之前說了,隔壁屋半個屋子的柴火随他們用,看來要吃這一頓早飯可不容易,要去抱柴火、生火、煮飯……傅蘭君擰着眉頭滿臉愁苦,這些活兒她可從沒做過,她這輩子做過的少數幾頓飯就是顧靈毓的壽面,可那是怎麽個做法?

顧家廚房裏的竈火整天不熄的,面也是桃枝幫忙和好的,她只需要把和好的面團揉一揉切成條兒再下鍋,做一碗面後面費着好幾個人的人工。

對那柴房她也有點怵,誰知道那柴房裏有沒有老鼠窩啊,想起昨天的大老鼠她就渾身不寒而栗。

顧靈毓不說餓,她也不說,兩個人就這樣扛着,直到傅蘭君的肚子發出“咕嚕”響聲,顧靈毓“撲哧”一笑,推推她:“我也餓了,做飯去吧。”

傅蘭君滿心不樂意:“為什麽不是你做?”

顧靈毓一臉驚訝:“君子遠庖廚,男主外女主內,哪有男人下廚的?”

傅蘭君別過頭去:“你這是耍賴,在這個地方有什麽好主外的?”

沒想到顧靈毓自有應對,他跳下床,拿起放在竈頭的扁擔:“好吧,那就我挑水來你煮飯,我去挑水了。”

傅蘭君氣得幹瞪眼,顧靈毓揚揚得意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了,今年去年前年,加起來你欠我三碗壽面,今天中午我要吃面。”

傅蘭君脫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再下毒?”

顧靈毓的肩膀僵了一僵,他沒有再說話,擔起兩只水桶走了。

從窗戶裏望着顧靈毓的背影,傅蘭君有些後悔,為什麽一定要說那句傷人的話呢,就算心裏還有恨有怨,既然答應了他放下怨恨做這三天的平凡夫妻,她就應該信守承諾。

她套上鞋子,走到隔壁屋去抱柴火,她膽戰心驚的,幸虧白天老鼠不活動,她抱起一堆柴火飛快地跑了出來。

生火是門學問,在用掉了半盒火柴還沒把火生起來後,傅蘭君抹一把額頭,滿心的沮喪。

“你這樣不行的,只用火柴是點不燃柴火的。”身後傳來顧靈毓的聲音,傅蘭君驚訝地回頭:“你怎麽那麽快?”

顧靈毓走過來,從她手裏拿過火柴盒,輕描淡寫地說:“選房子的時候特地選了離村裏水井最近的。”

這刁鑽狡詐的小丘八!

顧靈毓讓她閃開到一邊,他看了看竈膛,把柴火一根根塞進去撥向頂上兩邊,在中間留出個孔洞,又把沿路撿的小樹枝子和枯葉稻草填進孔洞裏,然後劃一根火柴扔進去,一開始有黑煙冒出來,漸漸地黑煙越來越少,竈膛裏的火也漸漸旺了起來。

推開門和窗,黑煙散去,傅蘭君有些驚訝:“沒想到你還懂這些。”

顧靈毓抹一把臉,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十分滑稽:“能不懂嗎,特地學過。”

傅蘭君随口問:“前幾天剛學的?”

顧靈毓輕輕回答:“丙午年學的。”

傅蘭君擡頭看他,他也正靜靜地望着她。

傅蘭君轉過頭去,如鲠在喉。丙午年……那年他為她建小鏡宮,萬千星輝碰撞裏,她曾對他說過,要去鄉下住一處臨水別苑,他回答她要為他抱茅草修屋頂,陪她床頭聽雨聲。

顧靈毓走出去把打來的水倒進水缸裏,傅蘭君從罐子裏舀出一瓢面粉來開始和面,和完面擀面,顧靈毓說她欠他三碗面,她就真的給他做了三碗壽面,每一碗裏都漂着蔥花卧着蛋,就像第一年她做給他的壽面。

顧靈毓安靜地吃完了這三碗面,傅蘭君看着他吃,一動不動的。

吃到第三碗,顧靈毓突然擡起眼睛沖着傅蘭君笑了一笑,他輕輕說:“這就是下半生哪。”

吃完飯,顧靈毓去洗碗,黃昏時候他們去照看了一下屋後的菜園,絲瓜茄子都長勢喜人,傅蘭君拔了兩棵青菜留着做晚飯用。

這茅草屋的屋前有水塘,塘前有一棵杏花樹,可惜的是花期已過,杏子也還未成熟。

來早有花,來遲有果,偏偏這是個尴尬的季節。

站在樹下,傅蘭君有些傷感。

顧靈毓坐在水塘前突然吹響了那支曲子。

一曲吹罷,顧靈毓突然開口,他像是自言自語:“你說,明天會不會下雨?”

第二天白天沒有下雨。

第三天也沒有。

黃昏時分,天邊突然聚起了烏雲,清爽的風在村落的低空盤旋,傅蘭君張開雙臂抱了滿懷的風,這風令人惬意。

杏樹枝頭綠葉顫動,顧靈毓握着竹簫站在杏樹下,他像是在等什麽東西,等得太久,等到癡了。

天快黑的時候,烏雲漸漸散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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