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洛華的良藥之下,貪狼傷口愈合得很快,幾個重傷的人中,除了洛華這個傷筋動骨的人還不能好好移動之外,其他當初差點沒命的人,在十來天的修養過後,倒是都恢複得差不多了。
于是貪狼便選擇了這樣一個傷好的日子服下解藥。
洛華讓他躺在床榻上,先遞給他一顆藥丸讓他服下,這顆藥丸可以稍微麻醉身體讓身體不是那樣敏感也比較無力,免得引蠱時的疼痛造成掙紮,貪狼掙紮起來,辛苦的可不是他自己而已,他那一身力量和功夫除了呂相天之外可沒有多少人能應付。
在讓貪狼服用前,他有先告訴他藥丸的功效,現在的貪狼對洛華已經有一定的信任,而且他本來就不是怕死的人,就算洛華真的要陷害自己的話,也不過是一死而已,所以當洛華将藥丸交給他的時候,他二話不說的就丢進嘴裏。
這樣的一個小動作,讓一邊看着他的洛華心裏很是感動,更是下定了決心。
「大哥,等一下我交代的事情你仔細聽。」
呂相天本來是在一旁準備,怕貪狼掙紮傷害到洛華,所以才會待在這裏,要不然他又沒有什麽好醫術,在治療傷患上也沒洛華訓練出來的小厮厲害,平常洛華治療病人的時候,他才不會在這裏礙手礙腳。
「我需要幫忙?」
洛華點點頭,轉頭看貪狼已經陷入半昏迷之中,但還是用比較小的音量告訴呂相天:「等一下一旦開始治療,後面我可能幫不上忙,我只放心把工作交給你。」
「喔!好!」
呂相天馬上就答應,反正只是幫忙治療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洛華欣慰的微笑,轉身看着貪狼,有點舍不得似的輕輕将貪狼額上的發撥開,露出光潔的額頭,忍住輕輕在上頭一吻的沖動。一邊的呂相天不太明白,不過就是一次治療而已,怎麽弄得好像在離別什麽的一樣。
取過一邊的瓷碗,然後将放在一邊的珍貴解藥放到碗裏頭。
「服用這解藥,最好可以搭配着親人的血服用,如果親人都不在了,他失去記憶前印象比較深刻的人的也可以,只是需要的卻是比較難的心頭血。」
洛華解說的速度不快,而呂相天因為很專注要記住他的交代,因此一時之間根本就來不及阻止洛華的動作,當他反應過來時,洛華已經将一把又尖又細的短刀刺入自己的心口。
短刀的形狀很特別,中間有個小凹槽,似乎是設計用來放血用的,所以鮮紅的血液非常迅速的流進洛華手中的碗,接着碗裏的解藥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溶解,小小的藥丸在鮮紅的血液裏自動轉圈,越轉越小顆,直到完全溶解後,瓷碗已經裝了将近三分之二的血量。
Advertisement
這中間呂相天一直想要阻止洛華這種自殘的行為,只是看到洛華堅定的目光,還有看着碗裏頭解藥溶解的奇異景象,他知道他根本沒有打斷的機會,他不能讓這一切功虧一篑,解藥就這麽一顆,要是因為他的阻止而損失了,恐怕下一顆要找到就更加艱難,甚至不可能。
看見瓷碗中的解藥完全溶在血液裏,洛華立刻拔出短刀。「幫我止血,然後喂他喝下解藥。」
話一說完,他整個人就直直的倒下去,呂相天立刻在他心口的周圍點穴止血,然後撕開他身上的衣物,将平常洛華給他的珍貴外傷藥粉給撒在傷口上鋪滿不讓血液繼續流出。
現在呂相天終于明白為什麽洛華要他來幫忙了。
只有他的速度才夠快,換成別人來,說不定一個吓到,解藥可能還救得回來,但是洛華能不能活下去就是個問題。
竟然在自己身上放出這麽多的心頭血,即使他止血得及,那也是一大傷害。他的身體已經爛成這樣了還如此損傷自己,在他的心中,貪狼果然比他自己還重要,他到底知不知道這樣他身邊的人會有多心疼?
貪狼一旦醒來,他絕對要告訴他洛華做了什麽,讓他好好整治洛華,也只有他才制得住洛華。
不可以讓洛華的心血白費。
在确定他胸口的血不再狂湧之後,呂相天讓他在一邊躺好,然後将手中的解藥很快的喂進貪狼的嘴裏,當他将瓷碗剛遞到貪狼的唇邊時,看見他半睜的雙眼,眼中有着滿滿的心疼跟怒火,看來之前他服用的那一份藥劑果然不是簡單的迷藥,貪狼的意識一直都在,不用他說,貪狼就已經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全部記在腦中。
确定貪狼喝下最後一口解藥之後,呂相天嘆了一口氣,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個動作而已,他确有一種快累翻了的感覺,看來他果然不适合當一個大夫。
現在,就等貪狼真正的醒來吧!
蠱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它像是一種毒,也像是一種疾病,但是比起毒或是疾病,它卻又有着奇妙的心神連系。
因此解失心蠱的方式為什麽要用親人的血液做藥引不是沒有原因,對蠱沒有太大研究,自己也沒有中過蠱的洛華,不曉得解蠱時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他只是按照典籍,按照他的義父所教導的那些指示去做,所以對于解蠱的過程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充滿不安。
當貪狼服下解藥後過一陣子,貪狼比洛華還要明白為什麽解蠱會需要親人或是記憶熟悉的人的鮮血來當藥引。
他仿佛在作一個夢,一個非常非常清楚深刻的夢,讓他有一種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感受。
他看見自己的父母,看見洛華的父母,然後還看見應該是他原有的記憶裏的一張小臉,小臉躲在父母的身後,身高大概就只到父親的膝蓋那麽高,白皙的臉龐圓嘟嘟的非常可愛,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好奇的盯着他看。
然後記憶就這樣突然出現,他突然記得這是洛華跟他第一次正式的相見,雖然以前在還是嬰兒時期恐怕就見過了千百次,只是那時候的記憶沒有辦法留存到今天。那時候洛華還不太會說話,除了會說爹爹、娘之外,還會喊他的娘親叫姨,後來再學到的一個稱呼,竟然不是喊他父親伯伯什麽的,而是學會叫他的名字「石」。
他的名字叫做石午,非常不特別的名字,當初取名字的時候,因為他是正午出生,本來爹爹要直接叫他一個午字,可是洛華的爹說加個石或是加個磊字會更好,爹嫌磊這個字筆畫太多,所以就選了石,希望他可以跟岩石一樣堅硬而頂天立地存在天地之間。
小小的洛華其實是一個小跟屁蟲,不過他自己不承認。
每次他做什麽,他一定會接着學,就算自己身體并不像他那樣适合練武,他也硬要跟他一起在大白天裏蹲馬步,結果連一刻鐘都不到就被爹給送回家休息,因為中暑昏了過去。
別看他人小小的,但是非常的不服輸,失敗了一次他還會再試一次,反正他做到的,他也要做到。
就是因為這樣的個性,才會發生爬樹的那個意外。
那時候他也吓壞了,二話不說就爬上了樹,小心固定好自己的身軀,才正要用自己也不強健的雙手去扶住對方時,沒想到樹枝在這時候斷裂,小小的身子直直地往下落。他注意到了斷裂的樹枝就在他的前方,可是當他回過神來時,他的雙手已經抓住了洛華的手,完全不曾猶豫,即使斷裂的樹枝把自己弄得鮮血淋漓。
孩子其實再勇敢也怕這樣的畫面,手中的洛華立刻掉出了眼淚,和自己滴落在他臉上的鮮血混合在一起,他不斷的要自己放手,可是看着那一張蒼白的小臉,他發現自己原本還帶着一點害怕的心情,突然平靜,突然非常清楚自己說什麽都不會放手。
後來有大人來将兩個孩子接下樹。
因為失血過多的關系,他昏昏沉沉了好一段時間,只聽說洛華被打了,他張開眼睛看見洛華的第一眼,就覺得那小臉說不定比自己這個受傷的人還要憔悴,閉着眼睛也能看出他哭腫了眼,紅通通的,當他把手輕輕的放在他的眼上時,可以感覺到底下的火熱。
自己的房間,不大的床榻,兩個孩子靠得如此的近,可以感覺到彼此依然帶着奶香味的氣息,多麽簡單的畫面,多麽讓人的心安,小時候只覺得如果這一刻可以這樣持續更久的話該有多好,但現在他卻明白,那就是一種幸福,因為沉浸在幸福之中,所以多麽希望可以長久。
兩個孩子在一起的回憶是那樣的多,因為練武蹲馬步腿酸而跌倒的洛華,讓他背着回家卻死不認輸的洛華,總是将爹爹給他的糖分一半甚至更多給自己的洛華,還有天冷時會在他睡覺後偷偷溜進他被子裏取暖的洛華。
不管是哪一個畫面,沒有一個他願意忘懷,原來這些年他無法想起的記憶,是如此的珍貴。
這樣的幸福,原本可以長長久久,兩個人可以一起長大,可以一起煩惱。
可一場血腥的殘殺破壞了一切,接在美好畫面之後的,是他在遠處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身中數刀,然後是他母親想盡辦法将他給送到洛華的母親手中,那時候自己雖然沒有看見娘最後的結局,可是他卻親耳聽見母親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朝着天大喊「快跑!快跑!小石頭快跑!」
洛華的小臉蒼白得吓人,眼中滿是恐懼,小手緊緊抓着他的,然後是洛華的母親将他們給送到鎮外,可是追兵、火光已經可以清楚地在身後瞧見,洛華的娘親眼中一樣有恐懼,但是更多的卻是決然,她吩咐兩個孩子用最快的速度往外跑,跑得越遠越好,然後孤身一人用力踩着腳步,朝另一頭的道路踩出清晰的步伐,用她能做的方式引走敵人。
兩個孩子不斷的往外奔逃,他們同樣聽見了洛華娘親的哭喊,只是多了一句讓他們絕對不可以回來,絕對絕對不可以回頭。
兩個孩子不曉得跑出了多遠的距離,到後來洛華跟他都跌得滿身是傷,天氣越來越冷,沒有了溫暖的家,兩個孩子在天地之間是如此茫然,他們看見了一座破敗的小廟,下意識的要往小廟裏頭躲,就算裏頭沒有神明的保佑,但至少在屋子裏會比屋子外溫暖。
只是兩個孩子怎麽可能逃出殺手的追擊,他們連踏進小廟都來不及就被黑衣人給追上,兩個黑衣人看着他們,互相小聲的說了幾句話,然後分別抓住兩個孩子,各自探向他們的脈門,接着他就看見讓他目眦盡裂的景象。
捉着洛華的黑衣人發出像是嫌棄一樣的聲音,然後原本握着洛華脈門的手突然一翻,一掌用力打在洛華的胸口,他親眼看見那個他一直保護着的纖細身體被這一掌拍得老遠,然後重重的落在地上,地上有着一層薄薄的雪,洛華半睜着眼,鮮血不斷從七孔流出,他在黑衣人的懷裏瘋狂的尖叫着,伸展着雙手,多麽想像之前爬樹的那一次意外一樣重新将那個小小的身體給抱住,給保護着。
他以為這是最後的記憶,在這一幕幾乎讓他瘋狂的畫面過後,他會醒來,然後重新擁抱住那一個如今已經長大許多的身體,告訴他這一次他再也不會放開,沒想到畫面卻繼續着,他看見只剩下非常微弱氣息的洛華,很辛苦很辛苦的想要伸出小手,想要挽回被黑衣人帶走的自己,只是他的傷是那樣重,讓他動也沒辦法一動,嘴裏用盡力量也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不斷的喊着小石頭……小石頭……
下一個畫面他突然看見了一個老頭子,老頭子不曉得在對他說些什麽,接着是老頭子每天給他藥喝,還會慈祥的扶他起來喝藥。
他還在訝異怎麽自己對這個老頭子完全沒有印象,後來當他看見自己終于有力氣可以拿碗喝藥時,捧着藥碗的那一雙小手掌,是那樣的熟悉,讓他明白原來這不是自己的記憶,這是洛華的記憶。
原來這個老頭子就是洛華口中的義父,他從雪地裏救了洛華,然後很仔細照顧他被重傷後又被寒氣給入侵的身體。
洛華的身體似乎花了很長久的時間才修養好,因為雖然記憶是片片斷斷的,但是他卻可以看見四處的風景春去秋來。
老頭子很少有照顧孩子的經驗,加上他一天到晚去醫治人,又或是跑到哪裏去采藥,有時候地方實在太危險不适合帶洛華去,因此他幹脆帶着洛華來到呂家,當他不在的時候,就讓呂相天跟他爹來照顧洛華。
洛華在這鼎鼎有名的第一山莊裏被照顧得很好,那時候年紀還小的呂相天似乎看洛華總是安安靜靜,因此一天到晚變法子來讓洛華開心。
可曾經經歷過那些,洛華始終沒辦法像正常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他開始跟義父和幹爹學習醫術及武術,比童年的時候還要認真數倍,不管是刮風下雨,還是生病發燒,他從來沒有間斷過學習。
但是洛華的身體跟呂相天還有他比起來實在不适合練武,為了讓自己的武功足夠強到能報仇,他甚至在私底下用了一些毒藥,這些毒藥可以刺激身體讓身體更強韌,或是讓內力更強,只是當他決定使用這些藥丸時,就注定了他的餘生将受到這些毒藥帶給他的副作用。
洛華的義父自然發現自己的義子做了什麽,因此固然不同意也心疼,卻沒辦法阻止,只能不斷的四處找尋好藥材來将他的身體調養回來。
後來,洛華終于長大,貪狼從銅鏡裏看見那個小小的人兒變成了青少年,個子不高也不矮,可是體格很瘦,皮膚也長年缺乏血色,但已經有男兒的模樣,已經可以動手為當年的往事報仇。
銅鏡裏的洛華有着一雙複雜的眼睛,和現在的洛華完全不同,那一雙眼睛裏充滿了濃濃化不開的傷悲,還有着恨意,然後是類似像是自卑或者等等其他對自己不滿意味的許多情緒。
帶着這樣的一雙眼睛,江湖因他而腥風血雨,他完全沒有靠呂相天的幫助,頂多是讓他幫忙打探消息,一旦确定了仇家的身分跟所在地點,接着他就會想盡各種辦法混入其中,然後将整個家族弄得人心惶惶,一條又一條的人命在他的手中消失。
只是當他每一次報完仇,那張清俊的臉龐卻從來不會有過類似快樂的情緒,而是更多的傷痛累積在其中,随着仇人一個接着一個被滅口,他整個人也就越來越消瘦,常常夢裏全部都是血紅色的一片,只要閉上眼睛就全是一張張向他索命的臉,還有一張張睜着無神的眼睛看着他的血色容顏。
醒着時,視線裏呂相天、義父、幹爹着急的模樣不斷的出現,只是視線卻是那樣的撩亂,好似他不敢去面對這些對他如此之好的人,好像覺得自己是多麽的肮髒,不該和他們在一起。
內心的煎熬讓他在獨自一人時會忍不住淩虐自己,只有借着疼痛才能讓他好過一些,所以漸漸的那原本就不健康的身體多了一條接着一條的傷痕,有的是仇人給的,有的是自己給的……
終于,他倒了下來,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又是在床榻之間度過,每當他心情又激動時,整個身體就會痛得激烈的抽搐,貪狼看不見洛華臉上的痛,可是随着洛華淩亂的視線,他可以感覺到他是怎麽樣痛得在床上打滾,可以看見他是怎麽以藥為食物喝下一碗又一碗。
這些原本是自己要和他一起承擔的。
可是這時候的自己在哪裏?
自己可能在訓練,可能在幫自己的殺親兇手執行任務殺人,可能正跟晨星聊天聊得很愉快。
從他所看見的畫面裏,他已經清楚明白洛華并非他以為的那樣單純,他的手同樣沾滿鮮血,他同樣會使用詭計,只要能殺了仇人,他連卑鄙的計謀都可以嘗試。
可他卻沒有辦法責怪他,也完全不覺得他絲毫有什麽不對,為了這一切,洛華付出了他的代價。
那張孩提時總是不認輸卻幹淨無比的臉龐,黑白分明的雙眼,原本應該擁有單純又幸福的人生,他可以想象如果沒有如此悲傷的過去,洛華原本可以成長成多麽良善吸引人的好男兒。
後來的畫面,就是這些類似的景象不斷反複,但貪狼一點也不想錯過,他将洛華所經歷過的痛,牢牢的記在腦海中,讓自己再也不可以忘記,洛華一肩承擔了什麽。
比較特別一點的是,有一次洛華眼中出現了欣喜,他緊緊握着呂相天給他的一份書卷,上面記載着有關于暗星閣的消息,然後他在其中一頁寫着殺手特征的地方留戀不去,目光始終膠着在一段「手背上有狼形傷痕」的句子上。
也是從那天開始,血色的夢魇固然還在,洛華卻減少了自殘的動作,他開始在複仇的時間外四處收集藥材,然後好幾次差點因此失去生命。
貪狼知道那是為了幫他尋找失心蠱的解藥,他感覺到心中開始有什麽在膨脹,滿溢的感覺令他覺得胸口的痛一點都不輸給看見洛華痛苦時的恨。
他到底失去了多少珍貴的時光?
因為暗星閣和那些該死的人,他到底失去了多少他原本應該可以感覺并且珍惜的情感?
太多的恨,太多的感動,太多的傷痛,讓他再也忍不住,在這一幕一幕的畫面裏,他想要狂叫,想要狂吼,想要胸口那些蓄積到幾乎爆破的情緒發洩出來。
他以為自己真的已經大吼,已經開始掙紮,因此當他猛然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好好的躺在床榻上,身體緊繃得跟石頭一樣僵硬時,他愣了一下,接着呂相天同樣訝異的臉龐進入自己的眼中,鼻間聞到他熟悉又心疼的氣息,轉頭一看,洛華就在他不遠的另一個床榻上沉睡着,臉色蒼白,赤裸的胸口包紮着,上面依然透着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