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腦子一熱,唐骁就在老家的地界下了車，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帶，真正是孑然一身。
好些年了，最近城市發展變化都快，唐骁幾乎沒認出這是自己生活過的地方。火車站周圍不再髒亂差，所有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條，地上連垃圾都看不到。人來人往，每個人看起來都忙忙碌碌的，只有他在其中最為迷茫。
他攔了輛出租車，司機帶着口音問他，“帥哥，外地來的哇？走哪？”
唐骁差點沒聽出來他在講什麽，愣了半天，在手機上翻了好久，終于找到個熟悉的地址。
“小南街二巷，老員工宿舍。”
那地方從前就可以被稱之為老了，如今在一衆高樓中，想必是更老了。他在那房子裏的記憶已經算是模糊不清，尤其是在做了手術之後，他的記憶力越來越差了，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不再清晰，或可說是他自己想忘。
路遇拐角，司機一個漂移順勢進了巷子，唐骁心跳加速，自己是好久沒坐過這麽野的車了。
下車的時候，他擡頭一望，牆面重新被粉刷過，其他似乎什麽都沒變，那些窗戶依舊破破爛爛的，樓梯口依舊是髒兮兮的。有一點很令他驚訝，這裏與自己在華市租的房子竟然有幾分相似，怪不得自己會願意租那老房。
樓下肥腸粉店的門口貼了一張傳單，下面是一縷縷的電話號碼，等待人去撕下。唐骁站在那裏，突然有點佩服自己的膽量，之前願意帶着父親遠走他鄉，如今居然敢只身一人，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回來。
他撥了電話，對面是個老頭的聲音。
“您好，請問是黃先生嗎？我看到你貼的廣告，想咨詢一下……”
“你在哪呢？”
“就在樓下，請問……”
“那你等着！”
電話被瞬間挂斷，唐骁還沒反應過來，忽看肥腸粉店裏跑出一穿着棉拖鞋的小老頭，就連棉花都露出來了些。
“是你要租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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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骁趕緊迎上去，“是這樣的，我想問問，五樓右邊那間房，現在有人租嗎？”
小老頭抓了抓他的地中海，想了想說：“五樓啊，有點不巧，右邊那間租出去有一段時間了，左邊那間也是前兩天剛租出去，兩個都是小年輕。怎麽，現在的年輕人居然會喜歡租我這種老房子？”
唐骁心裏頓時失落，既然以前的房子已經被租出去了，那他看也沒得看，剛想說算了，結果那老頭熱情地拉住他。
“這樣，左邊那間是個套二，住進去的小子讓我幫他找個合租的，你要是願意，就上去看看？”
唐骁擺手不成，連拒絕的餘地也沒有，被強迫着拉上去了。這地方果真老式，就連倒垃圾也還是以前那種上下連通的，垃圾從樓上順着通道直接摔進一樓的垃圾庫。值得慶幸的是，樓梯間味道還不算難聞。
到了五樓，唐骁的目光一下鎖定在了右邊那間，門上挂着生鏽的門牌，寫着502，唐骁的心一下澀澀的，之前那種失落感被突然放大了。
敲門聲砰砰砰地響起來，唐骁想說自己只想租502這一間，其他的并沒有考慮，結果門很快就開了，探出一腦袋，帶着口罩，手裏拿着拖把。
“黃叔？怎麽啦？是有什麽事嗎？”
“小高啊！你不是說讓我幫你找個合租的嗎？這不就給你帶來了！”
老頭轉身拉他，“哎，小夥子，我都忘記問了，怎麽稱呼啊？”
“姓唐，唐骁，那個，黃叔，這房子我還沒考慮……”
沒等他說完，那扇門被猛地推開，裏頭的人一下跳出來甩了拖把，雙手掌住他的肩。
“哥！你真來了啊！我這前腳剛到，你這後腳就來了！”
對方摘了口罩，唐骁微怔，定睛一看，心想這才是巧了，這不之前在地鐵上遇到的那小年輕嗎？他臉唰地紅了個透。
租房這件事，完全是那兩人唱的雙簧，唐骁一推二就，只好認了。這房子雖說老是老了點，但被打掃幹淨後看起來還不算差。唐骁趁着天沒黑，在附近買了床上用品，就算是在這兒住下了。
“剛剛我給公司打了電話，說你以前是在華市就職的老師，他們讓你明天就過去面試，我覺得啊，肯定能行。”
唐骁坐在沙發上，按按眉心，很是無奈地說道：“小高啊，我可還沒說真要去那裏上班啊。”
高慎撓撓頭，稍想了一會兒，撲過來坐在他身邊，唐骁趕緊往邊上挪挪。
“哥，你這心理，我是清楚的很，心理學這方面我還是懂點皮毛的！”他嘿嘿笑了兩聲，小聲說：“你是害羞嘛，明明就是被我說動了，不然哪能這麽快就來。”
“這是我老家，咱們對面那間房，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空氣一下安靜了，高慎的嘴慢慢張成O形，緊接着慢慢合攏。
“原本我是想租對面的。”唐骁嘆了口氣，面對高慎那驚訝到說不出話的表情，他心裏直笑。這孩子一看就單純，什麽心情都表現在臉上，很容易親近，也很招人喜歡。就是喜歡自說自話這一點，讓唐骁有些苦惱。
“不過沒關系，現在也很好，要不是你，我也不能這麽快找到落腳的地方。”唐骁笑着站起來，揉揉他的發心，“早點休息，明天不還面試呢麽？”
不等唐骁進屋，那孩子高興地蹦了起來，“哥！你這是答應了？那我明早上叫你！”
老房子有個特點，總會有些許潮濕的味道，尤其這地方多雨，房間的黴味就更重了些。他有些睡不着，晚上窩在床上，拿了手機在搜索軟件裏輸入四個字。
‘方糖教育’
前身是做培訓機構的，之前的老板是個富二代，心高氣傲，在華市建了總部，沒過幾年就輻射到了中小城市，這時候資金流沒跟上，陸陸續續關了不少，直到前些日子被人收購品牌，總部移到了這地方，如今做起了在線教育。
現在的業務內容是在自家的網站上發布教學資源，網站排版很清晰，使用起來也很流暢，其中所有的資源都是免費的，評論區裏還有不少學生在共同讨論。
就是有一點唐骁不是很明白，一個從頭再來的教育企業，不做點來錢快的項目，偏偏在免費在線教育這方面作文章。要知道，光是網站運營這一塊就會花上不少的資金，在沒有流量沒有廣告的情況下，可以說就是只進不出，這和做慈善是沒有分別的。
“沒關系，咱們新老總說了，他有錢，不怕燒。”
穿着時尚的女孩給唐骁倒了杯咖啡，正夾了塊方糖要放，唐骁擺擺手。
“謝謝，不用，我不加糖。”
這女孩是前公司留下的，以前在人事部，現在也留在了人事部。
“是這樣的，”唐骁扶了扶眼鏡，十指交叉，“廖老師……”
“唐老師您別這麽客氣，我哪裏能叫老師呢？您叫我小桑就好啦，同事們都叫我小桑！您要是有什麽問題呢，以後盡管問我，我知無不言！咱公司現在可以說是推翻重建，重新再來，薪資待遇和公司氛圍都特別的好，就是有一點啊，現在特缺您這樣的專業人才，只要您肯來，薪資咱們好商量！”
唐骁捏捏眉心，以前在學校，周圍都是年紀相仿或是年紀大些的老師，同事之間的交流比較沉悶，正因如此，他才更願意和學生打成一片，如今這公司倒是每個人都是如此，氣氛有些太過活躍了，對于他這種心理年齡較大的人來說，還真有點不适應。
按理說，這種氛圍的公司大多都是創業型的，雖說在線教育也勉強可算作是新媒體行業，但做教育的一般而言，都要沉穩才對。
“你們老板要是想做教育，大可自己做個品牌，何必大費周章，給前老板收拾爛攤子呢？”唐骁對于此點深感疑惑。
小桑撐着下巴想了想，很快她目光一閃，打了個響指說：“我想起來了，我聽咱們人事部的李總說，咱們老板好像特別喜歡這個名字，正好他不缺錢又想做教育，這不就合适了嗎？”
“喜歡這個名字。”唐骁覺得荒唐，笑着搖搖頭，這理由也太随便了，不過他轉頭一想，這倒是很符合富二代的做法。想要的，拿錢砸就行了，跟在這種老板麾下，只能算作是過家家，沒有前途的。
唐骁道了句抱歉，他現在雖說沒有收入，但并不想在這種把教育當兒戲的公司工作。
“唐老師，你不考慮入職了嗎？”小桑抱着協議氣喘籲籲地追出來。
“你要不再考慮考慮！咱們老板很真誠的！如今咱們的APP還在開發階段，IT部又招不到幾個人，他現在是一個人當幾個使，可以說是就住在公司了，每天都盯着後臺，一邊擔心網站出問題，一邊還要參與APP的開發，他真的是真心想做教育的！”
唐骁欣賞她的執着，可要知道的是，做企業這件事，光憑心血來潮是做不成的。這些年，他不是沒和外面的那些教育機構打過交道，真正遇到企業危機，那些機構說倒閉就倒閉，至于學生學了什麽，學沒學到，他們是不關心的。
“小桑，這件事我考慮過了，之前我是在公立學校當老師的，對于在線教育這一塊，一是不熟，二是覺得不太靠譜。我知道你們現在正在艱難的成長階段，需要不少人的加入，我相信，如果你們是真心想做大做強，一定會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選，所以實在抱歉。”
“唐老師！”小桑突然竄他前面，伸出雙臂将他擋住，“您一定再再再考慮一下！”
唐骁一個踉跄差點撞到她，微微皺眉，感到有些不快。
小桑往旁邊牆上點了點，那是一塊宣傳牆，正中寫着一排大字。
“您看看咱們公司的理念，千萬要再考慮一下。”
唐骁拿她沒辦法，想敷衍地往牆上看看，瞥了一眼，剛想做最後的拒絕，可嘴還沒張，他又緩緩地再看過去了。
[不放棄每一個學生]
“這是……”唐骁有些震驚。
小桑一看還有回旋的餘地，立馬激動地解釋說：“這是咱們新老板特意強調要加上去的，他說無論是學校還是培訓機構，他們都不可能讓每一個學生獲得學習的機會，總有那麽一些人讀不起書或者讀不了書。他想做的是免費在線教育，能讓每一個人有學習的機會！”
唐骁緊盯着那一排字，心裏酸了又酸，最後居然笑了出來，手捏成拳在那排字下敲了敲。
“小桑，拿給我簽字吧，明天我來上班。”
“好！”
坐在出租車上，車窗外的風景一晃而過，沒過一會兒，車在墓園前停下了。
他下了車，衣服搭在臂彎裏，露出裏面的黑色襯衣，另一只手裏拿着束向日葵。
今天是工作日，來這裏的人少，唐骁的步子邁地很慢，眼睛沒看路，但這裏的路線他似乎是刻在腦子裏的，等停下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紅了。
“父親。”
他輕聲喚道，嘴角僵硬地扯了扯，沒敢看向墓碑。
“好久沒來看您，您別怪罪。兒子實在是沒臉見您，好多事情我都搞砸了，生活，事業，又或是……”
他稍頓了一會兒。
“感情。”
他把眼鏡摘下來，手心摁在眼角，哽咽着說：“我和他分開了。這話我沒對任何人說過，我心裏好像裝不下別人了，他真的很糟糕，但又真的很耀眼，我似乎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樣的人了。您知道嗎？他居然能把他最看重的東西賣掉。”
他閉上眼睛，“今天我去找工作了，那牆上寫着一句話，是我剛參加工作時您告訴我的。當老師的，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學生。”
“可我放棄他了，他讓我再教教他，可我真的很累很累，這五年我把能教的都教了，可是……可是他學不會啊，我能怎麽辦？”
“算了，”唐骁抹抹淚，“不該拿這些來叨擾您老人家，讓您煩心了。這是我買的花，路上急，沒給您帶酒，下次一定記得。”
他彎下腰，剛想把向日葵放下去，卻見墓碑前放着一束開得張揚熱烈的向日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