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沙之蝶
風沙之蝶
親愛的,找不到嗎?沒關系的,那一節我就重寫一遍。可能是被撕掉了,讓你白忙了這麽長的時間。
不,老師,我一定要找到它。我敢肯定您是放在這裏的。再寫一遍,不可能和以前的一模一樣。
——《記》
晔葉執燈行走在幽靜的小道,臉色平靜,緩緩步入比薩書庫,提裙邁上陡峭陳舊的階梯。室內的燈很亮,她徑直走到一書桌,筆直的坐下,褶褶的眸子掃過所有,像是記憶又像是懷念。她雙手合十放在胸口進行禱告。
這是六月的一個炎熱的晚上,窗戶全都散開,百葉窗卻是半掩着,為的是有些涼意。掌管比薩書庫的負責人夢雅索裏停下筆來,慈祥地望着禱告的少女。
“遇到什麽事了嗎?如有需要我會把今天總結的內容講給你聽。”
夢雅索裏的聲音柔和而又優美,悅耳的音色給她的話語增添了一種特殊的魅力。一位天生的演說家才會具備這種抑揚頓挫的聲音。她在跟晔葉說話時,語調中總是含着一種愛意。
晔葉結束禱告,
“謝謝您,老師,今後我也許不會來了,多年來感謝您對我的照顧”
窗外傳來知了悠長而又凄涼的鳴叫。
晔葉從房間那邊走過來,她那輕盈的步伐踩在夢雅索裏的心尖,她長得又瘦又小,不像是十歲的樣子,更像是一幅五六的小兒。從長長的眉毛、敏感的嘴唇到小巧的手腳,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顯得過于精致,太弱不禁風了。要是安靜地坐在那裏,別人會誤以為她是一個活生生的洋娃娃,長得楚楚動人。但是在她走動的時候,她那輕盈而又敏捷的體态使人想到一只馴服的豹子,已經沒有了利爪。
晔葉将手中的手稿放在夢雅索裏的手邊。
夢雅索裏從震驚中緩過神,顫抖着拿起,
“真的找到了嗎?晔葉,沒有了你,我該怎麽辦呢?我肯定會老是丢三落四的。算了,我現在就不寫了。到花園去吧,我來幫你溫習功課。哪個小地方你有什麽不懂的?”
夢雅索裏岔開話題,很是避諱的繞掉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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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走進修道院的花園,這裏很幽靜,綠樹成蔭。比薩書庫所占的建築曾是多明我會的一座修道院。兩百多年以前,這個四四方方的院落曾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筆直的黃楊樹之間長着叢叢的迷疊香和薰衣草,被剪得短短的。現在,那些曾經栽種過它們的白袍修士全都入土為安,沒有人再去想起他們。但是幽香的藥草仍在靜谧的仲夏夜晚開花吐豔,盡管再也沒有人去采集花蕊炮制草藥了。叢生的野荷蘭芹和耧鬥菜填滿了石板路的裂縫,院中央的水井已經讓位給了羊齒葉和縱橫交錯的景天草。玫瑰花蓬蓬,紛披的根伸出條蔓越過了小徑;黃楊樹籬閃耀着碩大的紅黴粟花;高高的毛地黃在雜草的上面低垂下了頭;無人照看的老葡萄藤也不結果,藤條從一棵已為人們遺忘的枸杞樹枝上垂挂下來,搖晃着葉茂的枝頭,慢悠悠的,卻不停下來,帶着一種哀怨。
一棵夏季開花的木蘭樹挺立在院落的一角,高大的樹幹像是一座由茂密的樹葉堆成的巨塔,四下探出乳白色的花朵。
一只做工粗糙的木凳挨着樹幹,夢雅索裏就坐在上面。晔葉喜愛哲學,凡是遇到了難題就會找她解惑答疑。她并不是神學院的學生,但是夢雅索裏對她來說卻是一本百科全書。
這會兒我該走了。等那一個章節講解完了以後,晔葉說道,要是沒有別的事情,我就走了。
我不想接着去工作,但是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希望你能待上一會兒。
那好!她靠在樹幹上,擡頭透過影影綽綽的樹葉,遙望寂靜的天空。第一批暗淡的星星已經在那裏閃爍。黑色的睫毛下面長着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夢幻一般神秘。這雙眼睛遺傳自她那位出生于康奇郡的父親。夢雅索裏轉過頭去,避免看見那雙眼睛。
你看上去挺累,親愛的。夢雅索裏說道。
沒辦法。晔葉的聲音帶着倦意,老師立即就注意到了。
你不應該這麽早去那勞什子戰場,那會兒照料病人整夜都睡不了覺,身體都給拖垮了。你在離開多拿那之前,我應該堅持讓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不,老師,那有什麽用呢?母親去世以後,那個鬼家我就待不下去了。我會逼瘋的,同樣,我會繼續戰鬥下去,我已經找到方法了。
我不應該讓你來這和我住在一起,夢雅索裏輕聲地說道,我清楚那樣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是我希望你能接受你那位做醫生的特萊朋友的邀請,如果你在他家住上一個月,回頭再去的撒彙報,你的身體會好得多。
不,老師,我不該那樣做啊!華倫一家人都非常好,和氣得很,但是他們就是不明白。而且他們還覺得我可憐,我從他們的臉上能夠看出來。他們會設法安慰我,談起母親,路亞當然不會那樣,她總是知道不該說些什麽,甚至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她就這樣。但是其他的人會說的。還有——
還有什麽,我的孩子?
晔葉從一根低垂的毛地黃枝條上捋下了幾朵花來,神經質地用手揉碎它們。
那個小鎮我待不下去了。她在片刻之後說道。
那裏的幾家店鋪,在我小時她常去給我買玩具;沿河的道路,她在病重以前我常扶她去散步。不管我走到哪裏,總是讓我觸景生情。每一位賣花的姑娘都會向我走來,手裏捧着鮮花——好像我現在還需要它們似的!還有教堂——我必須離開那裏,看見那個地方就讓我傷心不已——
她打住了話頭,坐下來把毛地黃撕成了碎片。悠長而又深沉的寂靜,以至于她擡起頭來,納悶老師為什麽不說話。木蘭樹下,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一切都顯得若隐若現。但是還有一絲餘光,可以看見夢雅索裏臉色煞白,怪吓人的。她正低着頭,右手緊緊地抓住木凳的邊角。晔葉轉過頭去,心中油然産生一種敬畏之情,驚愕不已。她仿佛是在無意之間踏上了聖地。
我的上帝!她想,在她身邊,我顯得多麽渺小,多麽自私!即使是她遇到了我這樣的不幸,她也不可能覺得更加傷感。
夢雅索裏随即擡起頭來,四下看了看。
我不會強迫你回到那裏去,現在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那麽做,她滿含深情地說道,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一條,今年風暮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我看你最好還是遠離多拿那地區,我可不能眼看着你的身體垮下去。
會的,老師會在那一刻去哪?
我會帶着學生進山,就像以往那樣,照看他們在那裏安頓下來。可是到了八月中旬,奇飒休完假後就會回來。那時我就會去阿爾斯山散散心。你會跟我去嗎?我可以帶你到山裏作長途旅行,而且你會願意研究一下阿爾斯山的苔藓和地衣。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在身邊,你會覺得十分乏味嗎?
老師!晔葉拍起手來,能和您去,叫我幹什麽我都願意。只是——我不知道——她打住了話頭。
你認為的撒親王會不同意嗎?
他當然不會樂意的,現在是危機時刻,烏紮娜還未有消息,老師真夠厲害,話題扯得沒有了回去的頭緒。晔葉心裏泛苦,她是來道別的。
你還是給他寫封信吧,我們不妨等一等,看他怎麽說。但是你也不要操之過急,我的孩子。不管人家是恨你還是愛你,都要檢點你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委婉地道出責備的話來,一點也不會讓晔葉聽了臉紅。
是的,我知道。她答道,并且嘆息了一聲。可這也太難了——
老師,請允許我叫你聲母親,這是最後的請求。過了今晚請你照顧好自己。也請您不要聽廳廊的消息。
你要去哪!
晔葉有些猶豫。老師,您不要問我去哪,好嗎?因為我——
我想你該信任我。
老師,我當然相信你,可是說多了會連累你。我借的撒的手陷害了烏紮娜。
一陣長久的沉默。
告訴我,晔葉,夢雅索裏說罷轉身看着她,語調非常莊重。這事你考慮了多長時間?
自從——去年冬天。
是在你母親去世之前?她知道這事嗎?
不、不知道。我、我那時對此并不關心。
那麽現在你——關心這事嗎?
晔葉又揪下了一把毛地黃花冠。
是這樣的,老師,她開口說道,眼睛看着地上。在我去年調遣到公主身邊前,我結實了許多朋友,她們借給我書看。讓我領略外面的世界。
但是我對這事漠不關心。當時我只想早點回家去看父親。你知道的,在那所地牢一般的房子裏,和他們低頭不見擡頭見,他十分孤單。朱麗亞①那張嘴能把他給氣死。後來到了冬天,他病得非常厲害,我就把那些朋友和他們那些書全給忘了。後來,你知道的,我就根本不到比薩來了。如果我想到了這事,我當時肯定會跟父親說的。但是我就是沒有想起來。後來我發現他要死了——你知道的,我幾乎是一直陪着他,直到他死去。我經常整夜不睡,路亞?華倫白天會來換我睡覺。呃,就是在那些漫漫長夜裏,我這才想起了那些書來,以及那些朋友所說的話——并且思考他們說的對不對,以及後來發生的事。
①朱麗亞是晔葉父親堂弟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