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古老的鐘聲響徹在諾丁山上下,莊嚴,肅穆,振聾發聩。
莉亞不得不揉揉腦袋,強迫自己睜開眼,從睡夢中醒來。她伸出手,摸了摸身側,毛毯下是空的。顯然,諾丁漢并不在,而且照床上的痕跡來看,他昨晚很有可能整晚都沒回來。
哦,随便吧。莉亞懶得管她丈夫昨晚去了哪裏,她也管不了。她只想弄明白,這一大清早擾人清夢的動靜是怎麽回事兒。
“露比!”她大聲呼喚她的貼身侍女。
卧室門被推開,進來的卻是蘇西。“露比去為您準備早餐了,夫人,”她解釋道。
莉亞對于食物跟環境衛生的要求從未放松,即便諾丁漢回來後也是這樣。對此,伯爵倒沒說什麽。但對于長久習慣了以前那種服侍方式的仆人們來說,想要上上下下貫徹執行确實十分困難。而她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從自己的飲食開始。從那以後,露比幾乎是雷打不動的盯在廚房裏看廚娘跟女仆們為她的女主人準備餐飲。
莉亞不再說什麽,而是掀開毯子從床上站起來。她穿上蘇西為她遞過來的鞋子,卻拒絕對方立刻服侍她穿衣。莉亞随手從挂衣鈎上摘了件鬥篷披上,快步走到窗口。“外面發生什麽事情了?怎麽這麽吵?”
蘇西緊跟在她身後,“是教堂的鐘聲,夫人,主教大人一定是在召喚人們集中到廣場。”
蘇西口中的廣場并不是諾丁堡主堡前、騎士或侍衛們整裝備戰的廣場,而是城牆外,教堂前供教民們集會的廣闊空地。可隔着高高的城堡內牆,莉亞什麽也看不到。“為什麽要召集教民?”
“可能是有教皇的旨意要宣讀,可能是有其他事情要宣布,也可能……”蘇西停頓片刻,然後忐忑道:“也可能,是按照教會的法規,處置什麽人。”
“處置?”莉亞扭頭問:“怎麽處置?”
“……火刑。”
莉亞在蘇西幫忙下迅速穿戴整齊,然後沖下樓梯,正好碰到端着早餐的露西。她随便抓了一塊面包,就很沒形象的從主堡大門跑了出去。反正諾丁漢不在,形象不形象的其他人也不敢說什麽。
而當她帶着露比跟侍衛長迅速指派的兩個侍衛,匆匆趕到教堂前的廣場時,卻意外的發現她的丈夫諾丁漢已經端坐上首了,他旁邊坐着的是主教大人,下首竟還坐着蘭伯特男爵。
次奧,大老爺們兒們也半點都不缺乏湊熱鬧的心好嗎?
但莉亞不是來湊熱鬧的,她強作鎮定的走過自動分開的人群,走到她丈夫身邊。在一個修士搬來座椅後,莉亞坐在了諾丁漢的另一側,跟主教大人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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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開始吧,”諾丁漢并不是在等他的妻子,但對于莉亞的意外到來他也沒露出不悅神色。他示意主教,審判可以開始了。
拉爾夫主教點點頭,向他的神職人員們微微擡手。緊接着,一個被捆綁的姑娘便在修士的押解下,被帶到了廣場。
如果僅僅是領民的紛争,并不會鬧到教會插手。從伯爵往下有男爵,男爵往下還有騎士,他們都各自掌管着直屬于自己的那片領地。這個時代,還講究着“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這個原則。也就是說即便是諾丁漢封臣的轄區內發生的糾紛,他也不好任意插手。領民們的訴求、領民們的案件,自有直接管轄他們的領主來處理,輪不到教會直接幹涉。
但有一樣除外,那就是,如果這個領民,被控告為邪教異端的話。比方說,她是一名女巫。
莉亞坐在高臺上,注視着不遠處被緊緊綁縛在木樁上的姑娘。她大概也就十三四歲的年紀,身形瘦弱單薄,有一頭濃密的金棕色的頭發。臉上抹着灰,幾乎看不出原本的膚色,眼眶下還有兩道淚痕,跟她烏溜溜的大眼睛遙相呼應,顯得楚楚可憐。
莉亞知道這不是霍格沃茨,更不是什麽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但在她以前的認知裏,中世紀童話裏的女巫不都應該是帶着尖尖的高帽,穿着黑不溜秋的長裙子,賊眉鼠眼一臉奸詐的模樣嗎。要她把眼前這個柔弱可憐的小姑娘跟專門吃孩子的女巫們聯系起來,她可做不到。而且翻過那麽多的HP同人都告訴她一件事,在中世紀,被教會以女巫罪名燒死的無辜女子何其多,簡直能被列為歐洲這個時段人口增長緩慢的原因之一。
帶着主觀因素,莉亞從心底裏認為這個姑娘沒罪,如果可能,自己應該幫她。
“凱利·韋斯利,”一個負責審訊的神父,念得應該是姑娘的名字,“你被鄰居指控是女巫,你承認嗎?”
那姑娘虛弱的似乎連搖頭都不能,她努力的動了動脖子,然後吐出很輕的一句話:“我不是……”
“哦,別聽這個騙子的話,她是個女巫,一個邪惡的雙手沾滿罪惡的女巫!”人群中突然站出來一個人。
莉亞定睛一看,發覺自己認識這個女人,裁縫的妻子。作為諾丁城裏為數不多的幾個手工業者,莉亞僅有的一次市集之行便把這幾個從業人士認了個全。而裁縫的妻子,憑借其水桶般粗壯的腰身跟蒲扇般大小的巴掌,還有遼闊的銅鑼般的大嗓門,給莉亞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甚至在心裏偷偷吐槽這女人更适合給屠夫當妻子,瞧這形象,太有活代言的架勢了。
裁縫的老婆一嚷開,緊接着又有幾個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或者說他們早就站在人群邊上,就等着神父開口問話呢。
他們一致的表示,自己是這個被告凱利·韋斯利的鄰居。這個女巫跟她的母親一個月前剛剛搬來諾丁城,鄰居們出于好心,經常上門探訪看對方是否需要什麽幫助,另外也互贈些吃食。但這個凱利送給鄰居們的食物,卻是她下了詛咒的。他們回家洗了吃後,紛紛開始喉嚨發癢,胸口發熱發疼,還惡心、頭暈甚至昏迷。這個女巫,一定是給他們下了最惡毒的詛咒,詛咒她的鄰居們不得好死。
“燒死她,燒死她……”圍觀人群跟着這幾個鄰居開始高呼,他們全都聽信了原告一邊倒的控訴,迫不及待的替主審神父下了判斷。
太兒戲了吧!一面之詞就定人死罪,還是用殘酷的火刑。而且,而且頭暈目眩喉嚨癢的,你怎麽不說是中毒或者食物過敏,反而随便指控人家是女巫?好吧,十幾個人全都食物過敏是有些不太可能,可說人家詛咒更加離譜好嗎?
莉亞心中一動,就想站起身,卻被她丈夫一把抓住了手。她轉過頭,看着諾丁漢一對黑色的眼眸正盯着她,緩緩搖了搖頭。
“為什麽?”莉亞湊過身去,好像夫妻間普通的私語般在他耳邊輕聲詢問。
“這是教會的權利。”他不方便插手。
盡管諾丁漢本人并不真的信教,但他依舊像所有教徒一般,保持着與教會的融洽關系以及隔段時間就去教堂禱告的習慣。沒辦法,因為國王信,貴族們信,整個亞美大陸的人幾乎都信。
在某些情況下,教會的權利甚至比領主比國王還大。當然,這種情況絕不會在諾丁郡存在,諾丁漢絕不會給任何人挑戰他威嚴的機會。但在一定範圍內,他需要給予教會一定程度的尊重。尊重他們的教義,尊重他們的神職人員,以及,尊重他們應有的權利。判處邪教異端,就是他們的權利,諾丁漢絕不會插手。
況且,從他的角度來說,一個區區領民,并不算什麽。他的這種想法并不算殘忍也稱不上冷酷,在整個大陸所有貴族的心中,怕是都這麽認為的。
這就是貴族們的價值觀。
但不是莉亞的。
她默默地從丈夫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然後轉過頭,緩緩站了起來。但在她準備開口前,卻被蘭伯特男爵打斷。
“真是可憐啊,是嗎夫人?一條鮮活的無辜的生命,就要為了無知且殘忍的人們葬送,誰能救救她呢?”蘭伯特語帶憐憫的說,可看他的表情,卻尋不到半點同情的意思。他朝莉亞眨眨眼,神色狡黠,然後越過她,迅速瞟了她的丈夫一眼。
與其說蘭伯特富有同情心,倒不如說他意在跟諾丁漢唱反調、唯恐天下不亂更貼切。
不過不管他到底什麽目的,都不能阻止莉亞過問的決心。她面朝高臺下站着的人群,朗聲道:“你們說,她利用食物給你們下了詛咒,那食物還有剩餘嗎?”
莉亞的聲音并不大,但伯爵夫人開口,卻沒有人不敢不閉嘴傾聽。主審的神父回頭望着主教,而主教則偏頭看了看諾丁漢。見後者沒有任何意思表示,他只好再轉過頭,朝神父颔首。
神父吩咐教友,很快便有人從教堂側門裏出來,把一小只麻袋拎了出來。“無辜受害者們已把罪惡的詛咒扔掉,他們都有一顆純潔的信奉神靈的心。而這些,是從女巫家中找到的。”
神父說着,叫人把麻袋送到伯爵夫人跟前,然後打開。
莉亞低頭一看……哭了!
次奧,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啊!
次奧,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啊!!
次奧次奧次奧,你知不知道這些二逼的土著們管你叫罪惡的詛咒,而你分明特麽的叫做土豆,學名馬鈴薯啊啊啊啊啊!!!
莉亞蹲下身捧着這小半麻袋土豆,留下了苦澀的心酸的淚水——在心裏。
現在,她也清楚這些土著們為什麽會被詛咒了,媽蛋,分明是不會吃土豆而食物中毒好嗎?!!
她咬咬牙,忍住激動的心情,然後再次起身,拿了一顆土豆在手中向高臺下的人們展示。“你們看看,這個,這個女巫,送給你們吃的,是不是這種東西?”
裁縫老婆等人聞言,大膽的向前邁了兩步,仔細瞧了瞧,“沒錯,夫人,就是這個邪惡的東西。”
次奧,邪惡的東西……莉亞在心裏為小土豆叫屈,然後她轉過身,越過她的丈夫向主教大人道:“如果,能夠證明這個東西确實是食物,而且吃下的人也健康無損,也就能夠證明,這個叫凱利的女孩兒并沒有給鄰居們下咒,對嗎?”
拉爾夫主教猶豫片刻,又看了看諾丁漢,好吧,後者還是雷打不動的面無表情。他只能不太情願的點點頭,“您說的沒錯,夫人。”
就等你這句話呢!莉亞點點頭。為了保險起見,她從麻袋裏挑了個不青不綠沒長芽的,然後走下高臺,走到那個被捆綁的姑娘面前。“這個可以,對嗎?”
姑娘似乎驚異的看了她一眼,眼眶裏盈滿了淚水,拼命的點點頭。
莉亞交給緊随身後的露比,“烤熟了它,就在這兒。”她指着廣場正中。雖然生的也不是沒吃過,但人命關天,還是以防萬一的好。
領民們不知道伯爵夫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怎麽叫侍女從廣場中央支起烤架做起飯來了?哦不不對,那不是食物,那是詛咒,是女巫最惡毒的詛咒。
正所謂人多好辦事兒,莉亞再次感謝身為特權階級的待遇。露比招呼着随行侍衛,愣是分分鐘就給她在教堂門前烤熟了個土豆。可不是麽,人家正準備火烤活人,柴火什麽的簡直是現成的。
接過露比捧着的略有些燙熟土豆,莉亞也顧不上什麽衛生跟形象,湊到嘴邊就狠狠咬了一口。媽蛋,人間極品好嗎,消魂之極好嗎,天上龍肉地上土豆好嗎?!!
随着人群中的抽氣聲,有個人影自高臺上噌的站了起來。莉亞擡眼一瞄,切,不是諾丁漢。
“你你你你,你就這麽,這麽吃下去了?”蘭伯特滿臉震驚的瞪着莉亞,不管他跟諾丁漢家族有什麽過去,但伯爵夫人是無辜的。“你,你不怕死嗎?”
怕死就不當共産黨!莉亞拍着胸脯,很想仰頭高呼。可她憋了半天,也就幽幽的吐出句:“給我口水,露比,水……”次奧,吃得太歡脫,噎着了。
等莉亞吃飽喝足,悠悠閑閑的又坐回到高臺上。
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半小時……
一個小時過去了,她挺直的背脊有點發酸,屁股被冷硬的椅子咯得生疼,腦袋也被日漸東升的太陽曬得暈暈乎乎。
“再烤我就要變熟土豆了……”莉亞忍不住小聲嘀咕。
而臺下人們也在直勾勾的盯着他們的領主夫人。領主夫人開始坐不住了,領主夫人開始來回晃了,領主夫人突然一個變倆了……拍拍腦門兒,哦,是自己曬得眼花。
等了快一個小時,什麽也沒發生,莉亞還活生生坐在那裏。那個叫凱利的小姑娘雖然被綁着,姿勢更不好受,恐怕也有幾頓飯沒吃。但因為忽然有了生的希望,有了求生的意志,反倒雙眼熠熠,很有精神。
主教大人終于先憋不住了,跟莉亞一樣,他細皮嫩肉嬌生慣養的。此時正值初夏,日頭到中午會漸漸毒辣。而且等了這麽久,伯爵夫人也确實沒什麽毛病。主教大人雖然立志于燒死所有邪教異說維護宗教正統,但對跟權貴們唱反調可沒有太大興趣。差不多得了。
他轉過身,向莉亞道:“那麽,請問夫人,為何您吃下沒事,而其他人卻有各種不适症狀呢?”問總還是要問一問的。
莉亞偷偷側了身子換另一半屁股支撐,放松着先前受罪的那一半,懶懶道:“他們根本不會吃呗!”然後她看着臺下站着的那幾位所謂原告,問道:“你們,是生着吃的吧?”
有幾個人低下了頭,但還有人舉手回道:“我們是烤熟了的。”
“哦,那放到發黴了吧?”得到稀罕物件兒不舍得動口,放到發黴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
又有幾只胳膊放了下去,只剩裁縫的老婆還孤零零舉着。她鐵塔一般的站在人群中,昂着頭說:“夫人,我是烤熟了吃得,而且沒發黴,可我還是被詛咒了!”
詛你妹兒的咒!你根本就是買一贈一得了個大獎。“我問你,你吃的那土,那東西上,是不是還長了顆小苗兒?”
裁縫老婆想了想,然後堅定的點頭,“不是割下那小苗吃嗎?”麥子不就是吃最上邊的部分?
莉亞忍不住嘆了口氣,得虧裁縫取了個壯碩的媳婦兒,要換其他柔弱型的姑娘,抵抗力根本扛不住啊。土豆專吃土豆芽,你這分明是自殺。
“這種東西,東邊人叫它土豆,”把什麽都推給異國他鄉跟書本準沒錯,莉亞接着說:“書上介紹,這個土豆,青皮兒的不能吃,綠皮兒的不能吃,得等完全成熟,像這樣黃橙橙的一顆才能吃。而且吃前一定要烤熟或者煮熟,不能放到發黴,更不能放到長芽,也就是你說的那根小苗。如果不按照我說的做,它就是有毒的。吃了之後,腹瀉、頭暈都是輕的。如果大量食用,還有可能導致死亡。”
她從小麻袋中取出幾個土豆,又不無感慨的說:“不過說實話,按照我說的烹饪,這絕對是人間美食。”而且産量高,易于種植,吃下去更耐饑餓……
莉亞越想眼睛越亮,她猛然低頭盯着不遠處那個叫凱利的姑娘,眼神兒跟看香得流油的荷蘭小乳豬沒啥區別。
既然詛咒的謎底已被解開,主教也不會再堅持,當即宣布凱利無罪并把她釋放了。諾丁漢對此并無異議,甚至從頭到尾沒多說過一句話。就算看向他妻子的眼神,也是平靜的沒有任何多餘情緒。
莉亞卻沒時間留下來領教她丈夫的城府跟深沉,趁着人群還沒散,她蹭蹭蹭跑下高臺,一把抓住了那個已經被解開綁縛的土豆姑娘,哦不,凱利姑娘。“你,過來幫我種土豆吧。”
對于領主夫人的要求,領民斷沒有拒絕的權利。但從莉亞身側伸出的一只手,卻抓住了被莉亞握着的凱利的那條胳膊,把她一把拉了回去。那是個身形岣嵝的頭發花白的婦人,穿着綴滿補丁但依舊幹淨整潔的長裙,警惕的、不安的盯着莉亞。
“媽媽,”凱利回頭稱呼那個女人,然後向莉亞歉然一笑。對于伯爵夫人,她滿心感激。“夫人,我……”她話還沒說完,卻已被她母親扯着胳膊往外走。
莉亞不知所措,她看得出來這個女人不想自己的女兒跟她有任何交集,雖然她搞不清楚原因,但土豆的誘惑實在太大了,她決不能輕易放棄這如此難得的機會。“請留步,我說,這位……”
莉亞還沒說完,那女人突然轉過身。她盯着莉亞看了片刻,又轉過頭,望着不遠處正準備離開的諾丁漢,嘴唇蠕動,吐出輕幾乎只能莉亞一人聽到的兩個字。
她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