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基斯保恩公爵夫人一如往日般風情萬種、嬌豔欲滴,亞麻色的長卷發披在胸前,飽滿的胸脯鼓鼓的裹在連身裙裏幾乎要把布料撐破,而腰肢纖細的仿佛一手可握,站在面前搖曳生姿,笑吟吟的望着金發騎士,“十分感激您惦記着我哥哥的傷勢,這麽大老遠的趕來探望他。”

愛德華目不斜視,語氣禮貌但疏淡:“這是應該的,萊頓公爵是我們騎士團的好朋友,也是我個人非常敬佩的人。”

尤菲米亞咯咯一笑,她可瞧不出她那個優柔寡斷的哥哥有什麽可值得敬佩的。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要替亞瑟感謝您。請您允許,在做客王城的這段日子裏,讓我成為您的向導,以表達我的謝意。”說着她伸出右手,輕撫上騎士的肩膀。

“多謝您的美意,”愛德華狀似躬身施禮,卻堪堪避開了尤菲米亞的手,“但請您萬萬不必如此客氣,王城在下并非第一次來,況且蒙攝政王照拂,必會處處周到。”言下之意,就不勞您費心了。

尤菲米亞笑意不變,胃裏卻覺得腸子都攪在了一起,恨得牙根癢癢。她朝金發騎士獻殷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從聽說他做客亞瑟府上,她就也打起了借住的注意,可惜對方油鹽不進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而現在他還勾上了約翰的路子,等搬去王宮、攝政王眼皮底下,她可就更沒下手的機會了。約翰自己雖生冷不忌,卻好吃獨食,起碼,在他的地盤裏不能輕舉妄動。該死的,公爵夫人心裏冷哼一聲,她還就不信,啃不下這根硬木頭。

愛德華禮貌的跟公爵夫人告退,但走出兩步後,卻又折了回來,看的尤菲米亞心頭一顫。只見他從鬥篷裏舉出一長條物件,遞到她面前。“這是自東邊得來的新玩意兒,專供貴婦們使用。在下偶然得此,又無用處,不如就送給夫人,權當做騎士團一行人,感謝夫人的款待。”他加上騎士團,就算不上男女私贈之物。

即便如此依舊令尤菲米亞心花怒放,她把東邊誤以為東方大陸,更顯得禮物珍貴。“多謝您,您太客氣了,”尤菲米亞嘴裏客套,手上卻沒推拒,直接接了過來打開木盒一看,一個奇怪的木制的東西躺在裏面,包裹在木條上的東西令她脫口而出:“絲綢!”

“沒錯,”愛德華示意她如何打開,一把在莉亞看來做工糙不可言但在奧丁人眼中卻已是精巧之極的折扇便展現在倆人眼前。“如此貴重物品,正配夫人使用,”金發騎士難得的說了句言不由衷的恭維話。

盡管不知道這玩意兒怎麽用,但公爵夫人依舊抿嘴暗樂,心底也不再那樣的急不可耐。在她眼中,愛德華早變成了她箭下獵物,只等煮了吃而已。

“你對伯爵夫人的事倒是上心,”等尤菲米亞走遠了,費迪南從樹叢後閃了出來。

愛德華道:“夫人賬目分明,我們也不虧。”按照契約,騎士團跟莉亞四六分賬,他們拿六,莉亞才拿四,當然不虧。而在暴風城裏,最好的宣傳人選莫過于這位熱衷于各種酒宴晚會、如穿花蝴蝶般在男人女人面前招搖過市的基斯保恩公爵夫人。伯爵夫人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着?哦對了,明星效應。

“哼,”費迪南卻對老友的解釋不買賬,他說:“可惜啊,那位可親可敬又賬目分明的伯爵夫人,要有麻煩了。”

愛德華皺了眉頭,諾丁漢伯爵的事他也聽說了,整個暴風城近幾日無不在瘋傳這個消息:國王征途遇襲,而攝政王下令要求諾丁漢伯爵至王城受審。還好他不算太傻,要是直接下令緝拿,搞不好北方此刻已經開戰了。但即便是下令去請,在路上,在王城裏,對諾丁漢來說依舊是危機四伏——如果,他真的肯來的話。

費迪南嘆了一句:“早知道,咱們這次真該帶艾爾伯特一起走。”他撇了撇嘴,疑惑道:“你說這種時候,他還呆在諾丁堡幹嘛?”

愛德華默然不語。

莉亞盯着戴娜的手指,靈巧的翻轉。她的手并不修長也不白皙,因長年做活在十根手指上都留下了厚厚的繭,皮膚也顯得粗糙松散。但莉亞還是覺得好看,因為足夠靈活,在草繩之間翻轉,十分好看。“奧丁人都會編這個玩意兒嗎?”她問。在土著莉亞的記憶力她卻是沒見過的。

Advertisement

“不!”戴娜回答的很快也很幹脆,即便是在女主人的卧室裏,她依舊轉頭向四下裏張望一番,确定屋裏再沒旁人,“這是諾丁人的傳統,在,亞美教還沒傳來的時候。”後半句話聲音可真輕,幾不可聞。

莉亞明白了,這是諾丁人更早時候的迷信,或者說信仰。在現在的神職人員眼中,那自然是屬于邪教異端了,所以才這麽小心翼翼連編個草繩子也得把房門緊緊關起來。其實大可不必,就她所知,在諾丁郡對亞美神的信仰并不像其他地方那麽虔誠廣泛,連帶着神職人員在諾丁也只處在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比起主教,人們更敬重或者說更敬畏她丈夫。所以教會在諾丁,一直算不上有多大發言權,在她丈夫眼中,說不定還比不上海盜們重要。

戴娜的手指靈巧,速度自然也快,眨眼功夫,一個幹草編織的、象征着祈禱意味的圓形繩結便展現在伯爵夫人面前。她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道:“其實,您最好自己編一個。”

“為什麽?”莉亞不解。

“這是祈禱愛人平安歸來的,您自己親手編織,才更能顯示出祈求的真誠,她……”戴娜手指向上,似乎是在示意天上,“……才會回應您。”

愛人?莉亞怔怔出神,諾丁漢,算是她的愛人嗎?他只是她的丈夫,是她的領主,是她的天,還是……還是她孩子的父親。

是的,孩子。盡管莉亞強烈要求一同前往王城,她認為被留下來駐守城堡等候消息會令自己更加焦躁不安,但管家夫人卻以更強烈的态度要求伯爵夫人留下來,甚至不惜通知的索菲、瑪莎一起加入勸阻的陣營,因為她們斷定,伯爵夫人懷孕了。

盡管她剛來時這具軀體很弱,但莉亞知道她的月事一向很準,從記憶裏她十五歲來初潮開始,時間一直很準,前後相差最多不過一兩天。露比一直負責她的生活起居,也包括注意她的月事,而聽到國王遇襲消息的那日,這個月已足足晚了七天。露比告訴了管家夫人,她是全諾丁堡最期盼新生兒的人之一,她急忙找到了伯爵,制止了伯爵夫人企圖一起長途跋涉的計劃。莉亞不清楚在這個沒有B超儀器、沒有中醫把脈的時代能有什麽準确确定女子懷孕的方法,但顯然在長期的實踐摸索中,如管家夫人這等老婦人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經驗體系,包括她在內,所有諾丁堡內說得上話的女性都判斷,伯爵夫人懷孕了,莉亞也實在沒有否定的方法。那大概就是,懷孕了吧。

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想象一個新生命在她身體裏孕育、在她子宮中成長。莉亞總是忍不住用溫熱的手掌來回撫摸小腹,她以為跟孩子之間能夠有所共鳴,不都說母子連心的嗎。可是……好吧,她自嘲的笑笑,自己真像是個傻瓜,小家夥這會兒八成還沒一只蝌蚪大,指望他回應自己,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升起、從東邊落下。

但他會長得很快的,莉亞望着銅鏡中的自己,望着此刻仍平坦如昔的小腹。它很快将會微微隆起,然後慢慢鼓出,漸漸渾圓,圓的仿佛一只大西瓜,最後瓜熟落地,只需要九個月而已。九個月後,她将達成最初的目标,一個孩子,諾丁郡的繼承人。

可她,真的只想要一個孩子而已嗎?

莉亞的手并不如侍女的靈巧,所以編的很慢,成果也差強人意。她站在銅鏡面前,拿起這個扭扭曲曲的圓形繩結,望着自己。

——你沒必要這樣,你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一個孩子。

——可他還只是一只小蝌蚪,他需要孕育需要成長需要九個月,前途未蔔。

——你知道這不用擔心,你有預感他一定能生出來并且健康。

——所謂預感不過是美好的願望,應該面對殘酷的現實、殘酷的環境,而且,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也需要父親。

——哦,這都是借口,你現在有豐厚的嫁妝、不太笨的頭腦、還知道了自己的價值所在,離了誰你都能過得很好。

——不,我只是一塊肥肉,随時都可能被人傷害被人利用,我需要喬治我需要他的庇護。

——他沒有利用你嗎?!他娶你是為了那個我們大家都知道的目的。就是如此只是如此,別再自欺欺人了,換了誰都一樣。

“不,不是這樣的……”利亞低着頭喃喃自語,而她腦海中的另一個聲音還在不停地呼吼——“這都是借口”、“換了誰都一樣”、“別再自欺欺人了”、“你沒必要這樣”、“你……”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莉亞一拳擊打在梳妝臺上,銅鏡在她面前微微搖晃,眨眼又恢複了平靜。鏡子中只有她自己,堅定地瞪着她自己。

“他是我丈夫!”她說:“他是,我丈夫。”她再次強調了這點,聲音雖不大,語氣卻平靜而執着。

莉亞低下頭,望着手中握着的那個歪歪扭扭的繩結,轉身快步走到床頭。她把枕頭扒開,把繩結蓋在下面,想了想,又拿起來。她來到窗前,拉開窗簾,捏着繩結的一頭把它挂在玻璃窗上。

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正照在草編的繩結上,一覽無餘。她不怕人們的議論,不怕教會的批判甚至制裁,因為這是在諾丁郡,在她跟她丈夫的領地上。諾丁漢不在的時候,她就是這片廣闊土地上的最高權利人,唯一的主宰。

凱利舉着油燈,靜靜地跟在她女主人身後。這不是她第一次通過墓窖,但這卻是第一次她看到伯爵夫人通過墓窖,在沒有伯爵的陪伴下。

這種感覺很難用語言描繪,走在漆黑看似永無止境的墓道中,在昏黃燈光的掩映下,兩側石像仍舊如棺材裏爬出的一個個死人般緊緊盯着自己,但莉亞卻沒感到害怕,頭一次的,她沒感到害怕。

這是最早的築城者,這是翻過哨兵嶺的第一人,這是把全境的盜賊都趕入魔鬼林的,這是曾跨過奧斯海峽與斯卡提騎兵作戰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裏面躺着的每一個都是諾丁漢家族的成員,她丈夫的祖先,他的祖父、他的父親,而将來,莉亞也将躺在這兒,還有她的孩子。

她腳步堅定地踩在石砌墓道上,帶着她的影子,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中行走。她或許走了很久,又或許只是眨眼功夫,走過石像,走過空棺,最終,從黑暗陰森的墓道裏走到出口。

莉亞推開那道厚重古舊的木門,就像是推開從陰間通往人界的門,然後,再次沐浴在光明之中。山谷裏依舊鳥語花香、翠色遍地,宛若仙境。

“你不該來這兒,”索菲從窗口看到在山谷中穿梭的莉亞,她下到一層,正好在城堡的門口接到她,“你該多休息,注意身體。”她能理解兒媳此刻的心情,喬治前往王城,連她自己也是坐卧不寧焦躁不安,可她得保持鎮定,也得勸莉亞鎮定。她腹中還懷着孩子呢,索菲想,不應該讓情緒影響到身體,尤其是胎兒還不穩定的時候。

但莉亞并沒有情緒不安,走過墓窖的這一路,恰恰是她來這兒後內心最平靜的一次。“我只是想來看看,”她說,然後越過索菲,走進城堡大門,走到大廳中央的主座前,緩緩轉過身,慢慢坐了上去。

城堡大廳一如她第一次看到時那樣,屋頂高的吓人、空間大的吓人、整座廳寬敞的吓人,莉亞猜測,就是有一千個人同時在這兒喝酒豪飲也綽綽有餘。國王的宴會廳太花俏,這裏才夠厚重,夠有底蘊,夠,适合他……

莉亞能夠感受到,小蝌蚪真的有在跟她共鳴,盡管手心游遍小腹依然摸不到他的存在,可她就是感受到了。他透過她的眼睛看這個世界,透過她的眼睛看面前的一切,看未來的一切。

一抹笑意不由得浮上她的臉頰。

“我是一個杜布瓦,”她說:“也是一個諾丁漢。”

是的,她第一次強烈的感受到,自己也是個,諾丁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