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看着莉亞的身影消失在宴會廳門外,諾丁漢心裏暗暗松了口氣。這是場鴻門宴,毫無疑問。盡管來之前他就有所察覺并做了适當的安排,但宴會開始後他才發現,事态的嚴重程度已經超出了自己的預期。他剛才還在思索,用哪種方法能更安全的送妻子離開,而現在,約翰倒幫了他一個大忙。如今,二王相争已經變成了四角博弈,能夠站到最後的,顯然是最沉得住氣的那個。
亞瑟無疑也很沉得住氣,在約翰緊接着站起身,表示要換身盔甲加入場中比武表演的時候,他也沒有輕舉妄動,他還在等待最佳的時機。現場幾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攝政王步下高座,轉入屏風後,一陣悉索聲傳來,大約三分鐘過後,身披鎖甲頭罩鋼盔的攝政王殿下就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緩緩走入宴會大廳。
諾丁漢親眼所見,亞瑟輕噓了口氣,他似乎錯以為獵物再次進入了伏擊範圍。諾丁漢暗暗冷笑,就讓他們留下陪這位“攝政王”慢慢玩兒吧。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駐在場中央嚴陣以待之際,諾丁漢找了個方便的借口,起身步出了宴會廳的側門。
幾方都有備而來,側門外的長廊上自然也不安生。最初,這裏把守着一隊王宮侍衛,原本是約翰的人馬,但被同樣侍衛出身卻已被亞瑟收買的偷襲、利誘、勸降之後,這條長廊又落入了萊頓公爵的控制之中。而現如今,昏暗的走廊上卻空空蕩蕩,沒有侍衛,只有三五個灑掃的仆從來來往往,其中一個見到諾丁漢,躬身快步走上前,低聲道:“大人。”
在昏黃的燭光下,諾丁漢看得清他的臉,也能認得出他的聲音——他的一個殺手。亞瑟花大價錢收買了約翰的半支侍衛部隊,準備臨陣倒戈,他卻只用五個殺手就悄沒聲的幹掉了原本駐守這條走廊的三十幾個人,屍體被扔進雜物間裏等待明早仆從們的發現。“哪個方向?”諾丁漢問。
僞裝成仆從的男人朝東一指,然後轉身快行幾步,在前面帶路。另外三個也在諾丁漢身後默默跟了上來,最後一個卻翻過欄杆走到花園中,按照事先的約定,将懷中的鐵罐掏出拉環一拔,濃濃的白色煙霧便緩緩升上空中。花園裏燈火通明,離宴會廳前門又不算太遠,該看到的人都能看得到。這人扔掉手中煙霧彈後,側身貼着樹叢快步而過,隐入牆角下的黑暗之中。他得在附近守衛們前來查探之前離開,趕到距此最近的東門,跟從宴會廳前門趕來的騎兵們回合,占領東門,等待伯爵撤離。
諾丁漢在剩下四人的引路下很快追上了約翰的侍衛們,攝政王自以為在大廳中玩兒了手很漂亮的金蟬脫殼,殊不知已被螳螂緊緊盯住了背後。約翰帶的人并不多,他把大部分兵力都留在了廳中準備幾分鐘後的屠殺,或者說,他自以為會有的屠殺,所以等諾丁漢追到祈禱室的時候,大門外四個,前廊上兩個,拐過彎後的走廊上又是四個,手起刀落,諾丁漢站在了那扇木門外,他妻子正在裏面,他輕輕撥開門閥,卻沒有急着推門而入。
莉亞……他在心裏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在他跟菲奧娜達成交易的最初,這兩個字代表的只是一個即将成為他妻子的女人,一個傀儡,一個象征,一個能祝他登上權力最高峰的身份。而不知從何時起,最初的設想卻全都變了味兒。他引導她成長,教授她權術,鼓勵她參與其中,他甚至隐隐期盼着,跟她攜手同玩這場權力的游戲。無論最初她的意願如何,不論現在她仍介意與否,她确實已經深陷其中不可能抽身了。他不願意她知曉龌龊,不願她接觸肮髒,但卻不得不教會她這樣一個事實——在通往權利巅峰的路途上,到處鮮血橫流,王座之路,本來就是一條血腥之路。諾丁漢心中掠過一絲的愧疚,或許,她做一個天真、幼稚、甚至是愚蠢的伯爵夫人會更快活,哪怕是傀儡、象征,也比現在要好。可現在她已沒有退路,現在,她的雙手,即将染上永遠無法洗去的鮮血,另一個王室成員的鮮血,這就是她需要學習的最後一步。
諾丁漢輕輕地推開木門,隔着門縫,靜靜地注視着房內的情形。莉亞微微鼓起的長袖,她攥緊的右拳,她舉起小臂擡到約翰胸前……六七米的距離外,他甚至能看清楚她不住顫抖地睫毛,她不停起伏的胸膛,和她碧綠色的,摻雜着恐懼、緊張、猶豫甚至痛苦神情的眼睛……
伯爵猛然推開木門,迅速來到攝政王身後,幹淨利落地給了對方致命的一擊。他撕下衣袖擦了擦濺在妻子臉上的溫熱血跡,然後将她緊緊抱在懷裏。莉亞仍在顫抖,止不住的顫抖,但諾丁漢知道這不是因為恐懼甚至不是因為緊張。她雙手環着他的腰身,把頭埋在他胸前,語氣哽咽:“對不起,我沒做到。”
這不是你的錯,你無需道歉,這根本就不是你的錯……諾丁漢俯身将她攔腰抱起,轉身邁步,“我們離開這兒。”
“可是,他,他……”莉亞回頭去看那具屍體,或者說即将成為屍體的身軀,殷紅染滿了雪白的床單,她不敢去看約翰喉嚨上的傷口,卻也知道他絕不可能活下去。“他,他就這麽死了,該怎麽交代?”如果諾丁漢伯爵夫婦無故離開,不等于坐實了兇手的罪名?
“放心吧,今晚這座王宮裏死的絕不只他一個。”諾丁漢沒再多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抱着莉亞,在四人的護衛之下迅速撤往王宮東門,路上沒遇到任何有效攔截,直到抵達東門諾丁漢才搞清楚原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諾丁郡的騎兵隊伍已經跟不知哪兒來的一隊侍衛戰在一起,對方似乎想要搶奪東門的控制權,但卻武力不敵,雙方僵持不下。
諾丁漢看着門外情形,心下了然。“別跟他們糾纏,”他抱着莉亞快速踏上馬車,吩咐手下道:“撤回伯爵府,把王宮讓給他們。”
騎兵們照辦,護衛着馬車徐徐而行,對方竟然也不追趕,呼啦啦迅速把東門圍堵起來,還往門裏面一趟趟的運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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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亞此刻已緩過神兒,透過車窗向後看,不由驚訝道:“木柴?”
“沒錯,”諾丁漢冷嗤一聲,“有人的心,可比咱們要狠。”
“他們,他們這是要……”
諾丁漢接口回答了她:“火燒王宮。”
“約翰原本打算在今晚宴會上擊殺亞瑟,以及所有支持他的貴族們,”也包括諾丁漢,“但他卻走漏了風聲,讓對方有備而來。先時我還不确定告密者的是誰,不過看現在這情形,”諾丁漢也回頭望了望身後,運來越遠的王宮大門。他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今晚上,基斯保恩公爵夫人也借故沒有參加宴會?”
莉亞驚得幾乎合不攏嘴,尤菲米亞,她……對于一貫如穿花蝴蝶般周旋于男人之間的基斯保恩公爵夫人來說,這麽盛大的幾乎全城貴族都參加了的酒宴,她不出席确實有些稀奇。但,但是,“亞瑟可是她的親哥哥啊!”照喬治話裏的意思,尤菲米亞竟然是要放火燒死約翰,也燒死她的親哥亞瑟。
諾丁漢頓了頓,在考慮此刻告訴她實情是否合适,或許還是等回到伯爵府再說吧,他還有幾樣證據在那裏。他只是向妻子闡述經過一部分推測而連接起來的事實:“約翰想要殺掉亞瑟跟其擁護者,這個消息被他的情婦尤菲米亞得知,後者故意洩露給了亞瑟,使亞瑟有備而來并且提前收買了一半的王宮守衛。兩撥人馬現在應該已經開戰,八成是旗鼓相當難分難解,但不管最後勝出的是誰,都将成為對方的陪葬品。因為尤菲米亞已經拉攏了另外一撥人馬,會在王宮點火并把守住四個出口,絕不會讓裏面任何一個活着出來。起碼,宴會廳是別想有活人了。”
莉亞被她堂侄女跟堂兄的亂倫惡心了一下,接着卻又注意到重點,“等亞瑟跟約翰一死,她就是毫無争議的王位繼承人,而且還可以把兩人的死亡推到雙方身上,王儲跟攝政王聚衆械鬥,打翻了油燈燒毀了整個宮殿。就是國王回來,也沒法再追究什麽,連屍體都燒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來。可是,她剛才為什麽放我們離開?要是,要是把我也……”不管怎麽說,莉亞也有很大的優勢,盡管她排名靠後。
諾丁漢挑挑眉,對方那哪是放的?“她要分兵去把守四個門,東門的兵力根本阻攔不住我們。”換句話說,是我們暫時放過她才對。尤菲米亞很能拎得清重點,現在還不是跟自己正面沖突的時候。約翰死了,亞瑟此刻也是兇多吉少,讓尤菲米亞去做這個惡好了,她機關算盡,最終也只能是為他人做嫁衣。毫無争議的王位繼承人?呵,憑她也配?!
“明天,”諾丁漢撫摸他妻子的臉頰,拐過幾條街道、已然看不見的王宮似乎已籠罩在大火之中,火光染紅了西邊的半片天空,透過車窗照在他妻子的長發上,紅發更紅。“明天,整個暴風城将陷入混亂。”王儲死了,攝政王也沒了,人們就會像無頭蒼蠅似的,誰出來說話就會聽誰的,“而我們,坐擁五百騎兵,在伯爵府,将宣布一件王室秘辛。”一件涉及亂倫、私通跟謀殺的醜聞,一件足以改變繼承順序的醜聞。
莉亞沒開口問那是什麽,直覺早就告訴她,喬治跟母親還有事情瞞着她。可既然他們不想讓她知道,那她就不問,既然明天就公開宣布了,那她也等得了。她回望她的丈夫,把腦袋枕在他的胸口,或許明天,這一切就能夠結束了,從未征求過她意見的開始,也将在她所不能控制的結束中結束。而結束,往往意味着另外一段人生旅程的開始,一段仍然充滿血腥、罪惡跟陰謀,但卻依舊得堅定并且坦然走下去的路,統治之路。不過還好,有人陪着她,很多人都會,陪着她。
很多,也許,未必……
當騎兵隊伍駛進伯爵府所在街道時,駐守在此的騎兵隊長詹姆斯迎了上來,他姓格林,是諾丁漢封臣格林男爵的長弟。他有少許不安,但依舊坦白地說:“大人,在您跟夫人離開後不久,王宮裏有位侍者來拜訪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指的顯然是稱病未出的菲奧娜。
諾丁漢眯了眼睛,他在詹姆斯的外貌描述中,猜出了那個侍者是誰,那個菲奧娜曾聯系到的、侍奉過傑弗裏并能夠指認那些男孩與已故公爵神似的老人,可這種時候,又巧合的是今晚,他從王宮裏出來找他的岳母幹什麽?
詹姆斯的信息顯然還沒傳達完,他面色為難的說:“夫人要求放行,在府邸裏接見了他。不知道,他們見面後談了什麽,但過二十分鐘後,二十分鐘後……”
諾丁漢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詹姆斯接着道:“過二十分鐘後,我們阻攔不住菲奧娜夫人,她跟着那侍者離開了。”
該死!如果不是怕引起妻子的緊張跟恐慌,他真想一拳打在車板上。“她一個人?”
“當然不,”伯爵交代要留神保護,他們怎麽敢讓其一人離開,“我們無法違抗夫人的意願,只好由威爾領了一百騎兵跟随她。”盡管只有一百人,卻差不多能以一敵十,況且守城侍衛都被兩王抽調的差不多了,一百騎兵甚至能在街巷上橫着走,只要不跟王宮起沖突。
“走了多久?”諾丁漢問,卻揮手沒讓詹姆斯回答。從他們離開後到現在,早已不下四個小時。
“會有……”意外?莉亞把最後兩個字兒咽了下去,緊張的盯着她的丈夫。
諾丁漢緊了緊懷抱,“別擔心,可能只是有急事在外面耽擱了。”這話誰都聽得出是安慰,偏偏在這個時候,偏偏在今天晚上,偏偏又是王宮裏的人……就算不是什麽陰謀不是什麽詭計,但今晚在王宮附近碰到尤菲米亞的人,恐怕也不是件安全的事。
“再派一隊侍衛,沿着他們離開的方向追蹤。”一百多人,他不信能跟水珠似的在人間蒸發了,路上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留心王宮附近,有什麽異動随時回來彙報。”
詹姆斯先應聲接令,但卻沒有立即走開,他似乎猶豫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還有件事兒,我認為也需要向您彙報。”盡管聽起來是小事一樁,可這種關鍵時刻什麽小事都不能任意處之,況且那人還是兩衛夫人極為看重的。“就是艾爾伯特,夫人的仆從兼藥劑師,傍晚之前跟丹尼爾修士一起去藥店采買,但,到現在還沒回來。”
“修士回來了?”
“是的,”詹姆斯道:“據修士所說,在路上艾爾伯特收到一張羊皮紙條,然後就跟他暫別獨自離開了。他說,那送信的看着像,看着像……騎士團的人。”
諾丁漢緊抿着嘴唇,如果這些還能說是什麽巧合,那這世上早就沒有陰謀的存在了。這種時刻,今晚,外面兵荒馬亂之際……很顯然,他們遭到了背叛、收買,還有欺騙甚至脅迫,對方摸清了他的底細,并抽走了他部分底牌。盡管離明早只剩幾個小時,離他一直在籌謀的只有幾步之遙,但……他低下頭,望着他妻子綠色的雙眸。莉亞靜靜地注視着他,只看着他,他是她的依靠,她無比的信任。他怎麽忍心,讓她一晚上,同時失去兩位至親之人?!
諾丁漢面無表情,冷靜地下達命令:“集合隊伍,我們立刻撤離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