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時局之錯 荼毒百姓,折辱士人,已非一……
你身子骨不錯……這句話像是無比微妙的暗示, 每每想起,都撓得人心尖泛癢。
喬岳又回憶起賀之漾前幾月給自己的情信,兩下結合, 愈發篤定某人對自己多少還是有幾分邪念的。
否則以他的傲氣, 怎麽可能親自給男子寫情信, 還寫得情真意切呢?
而且賀之漾還輾轉過青樓,接觸過小倌, 又曉得男子之間的情事, 許是……自己的某些舉動讓他動了心思?
喬岳托着下巴琢磨, 一深想又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兒, 平日裏, 賀之漾總跟鬥雞似的瞪眼硬頂,絲毫沒過臉紅,怎麽看都不想有邪念……
也許……自己可以試探他一番?
喬岳眸中閃過沉思。
賀之漾絲毫不知喬岳的隐秘心思, 正趁着晨課昏昏沉沉補覺。
“你這兩日怎麽垂頭喪氣的?”賀之漾睡醒,看到許一清明顯心緒不佳的垂着頭, 上前拍拍許一清腦袋:“要不逃課去外頭逛一圈?”
許一清搖搖頭道:“漾哥,我母親最近身子不好, 我以後想搬出國子監去照顧她。”
賀之漾一頓:“郎中怎麽說?”
“說是思慮過度,要靜養。”許一清欲言又止:“我母親不便來國子監做生意了, 漾哥,你當時為我墊了一年的銀子吧, 之後的還能退麽?”
賀之漾聞言大驚:“許姨病情很棘手?前幾日還好好的,怎的突然再也不來了?”
國子監門口的生意向來被京城百姓趨之若鹜, 那一個小小攤位也是他花銀子争下來的,一早上能賺五六兩銀子,比衙門的小吏俸祿都可觀。
他知道許家艱難, 這麽香的生意,許姨怎會生場病就要推掉?
若現下放棄,以後他們靠什麽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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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賀之漾的再三追問下,許一清才吞吞吐吐說出實情。
賀之漾愈聽臉色愈冷,末了才咬牙道:“你說錦衣衛當面袒護,背後翻臉不認人,反而成倍征收銀子?”
別說,這橫征暴斂的架勢還真像他們幹出來的。
許一清垂眸道:“是錦衣衛來收的銀子,不少人都瞧到了。”
這幾日,許一清也和錦衣衛關系日漸融洽,還幫他們抄了不少書。
可一回家才從母親口中曉得他們背後的嘴臉,手都氣得打顫。
他忍了又忍,本想風平浪靜的挨過去,但眼下總要給賀之漾說清楚,才好全身而退。
賀之漾也不多話,氣勢洶洶要上門動嘴動手。
“漾哥,別和他們動氣。”許一清攔住他,無奈道:“也不算大事,我讓母親避開風頭也好,他們勢大,我們何必去招惹?”
他已經向祭酒私下說好,同意調級之事。
明年開春考春闱,頂多再過三四個月,他就可考取選官。
以他的能力,選個京官手到擒來,到時再照拂母親也不遲。
他生父去世的早,京城拜高踩低,也從來沒有人幫過他們母子,入學後遇到賀之漾,漾哥為了幫他和黎家發生沖突,聽說……還被綁了一次。
許一清不知背後的始作俑者,但心裏隐隐察覺和蹴鞠之事有關
錦衣衛出手狠辣,他又怎能讓賀之漾再次為他涉險?
賀之漾氣急,朝校門口走去道:“他們表裏不一耍人開心麽?喬岳出手時殷勤,背後竟做出這勾搭,我非要找他問個清楚不可!”
若是旁人,賀之漾心底大約只有怒意和不平。
可此事竟是喬岳做下的?!
喬岳當日和他在一起倒像是個人,自己那般贊嘆他的義氣,他竟背地裏又去加收銀兩!?
想到被喬岳耍弄,賀之漾心裏又酸澀又委屈,猛然又想起喬岳上次出面尋他,還找哥哥要莊子的事兒!
果真是錦衣衛啊!
改不掉的本性,蠅頭小利也要狠狠撕咬一口,那為何還偏偏做表面文章和他交好呢?!
“喬千戶?”許一清沉吟道:“我猜想此事喬千戶大約不曉得。”
賀之漾一怔,停住腳步看向他。
“母親說喬千戶多次出手幫他,想來不至于如此狠辣,母親說他從未見過此人,而且此人極為嚣張,言語中對國子監也頗有微詞。”
許一清道:“我猜想也許是和國子監有仇怨過節的人。”
賀之漾冷冷一笑,原來是黎霄又不老實了。
他想起同窗們議論的漲價,約莫猜出個七七八八,叫上許一清一同來到攤子前,對商販開門見山道:“你們這幾日接連漲價?是遇到了變故?”
那些攤販不知道他為何有此一問,驚恐地看看周遭,紛紛搖頭。
“有事盡管放心說。”賀之漾面不改色道:“和隔壁錦衣衛有關?我在錦衣衛裏也有人,他們管事的喬千戶是我……朋友,你們不要瞞我!”
“少爺……真和錦衣衛管事的是朋友?”那些人對望了一眼,終于忍不住倒苦水:“您是有所不知,我們并不想漲價,是錦衣衛有人給我們擡價,還讓我們再交一筆月銀,和我們一個月到手的利潤差不多……這麽下去,我們還不如把銀子交給五成兵馬司呢!”
“那名錦衣衛只帶了三個人過來,人手少,看模樣也許不是上頭人的意思。您不能幫我們打探打探,若不是上頭人的意思,此事您朋友倒能幫忙,若是上頭的人發了話,咱們也不必雞蛋碰石頭……”
他們說的七七八八,賀之漾已然明了事情的經過,他大概描述了一番黎霄的模樣,問道:“找你們征收銀兩的,可是這人?”
衆人忙不疊的點頭應是!
賀之漾冷笑,果然不出他所料,還是黎霄暗地裏搞的名堂。
至于為何突然手伸到了攤販身上,八成還是和蹴鞠慘敗當衆受辱有關。
賀之漾冷靜了片刻,叫上霍堯馮境,放學後徑直把黎霄堵在了集賢後街。
“黎霄,我還真是高看你了!”賀之漾冷冷抱臂,居高臨下道:“之前只知道你贏不了,沒想到你他娘的還輸不起!?”
黎霄剛被喬岳教訓過,看到賀之漾多少有點發憷,冷哼道:“漾哥說的話是何意?兄弟沒聽明白!”
“我們的恩怨,找別人出氣?”賀之漾輕笑一聲,眸中卻籠着寒意:“不太磊落吧?恩?”
黎霄向來只有審人的時候,何曾被人逼問過!他雙拳緊握,把要罵人的話噎回喉嚨裏,冷道:“怎麽哪兒都他娘的有你!?錦衣衛辦差,還用得着聽你吩咐?”
“小攤販的營生也能勞駕到錦衣衛?”賀之漾眯眸道:“和京城的雜役搶活兒?你們千戶知道你如此出息麽?”
黎霄克制的冷哼一聲,不願與賀之漾多解釋:“爺做何事,輪不到你來指點!還有!我們錦衣衛的事兒,我好心勸你一句!今後少插手!”
別逼急了他,賀之漾他們家說到底不過是個伯爵罷了,在這勳貴遍地走的京城,還真不夠他黎家看的!
“黎總旗若真有心,就別難為平民百姓了吧?”賀之漾伸出三指,冷道:“三日為限,三日之後,你若沒把收繳的銀子還回去,那漾哥只好讓你拿別的還上了!”
少年嚣張的眼睛冷冷睥睨他,說罷這番狠話,領着許一清等人浩浩蕩蕩轉身離去。
黎霄被賀之漾俯視的态度激的發出一聲冷笑,眼底滿是戾氣。
賀之漾狐假虎威的狗屁東西,倒還真把自己當成回事兒了?
還言之鑿鑿,要他拿別的東西還?是誰給他的勇氣,讓他敢對自己說出這番話?!
黎霄嘴角緩緩浮現令人悚然的陰冷笑意。
好,看在喬岳的份兒上,他忍耐賀之漾最後一次!
但他有的是法子治那許家!
兩日後的晚間,賀之漾正準備在花廳和家人用膳,忽聽管家進來報說許家人來找,自稱是賀之漾同窗。
賀之漾迎出去:“一清,你怎麽此時來?”
月光下,許一清臉色慘白,雙手都在打顫:“漾哥,我母親被錦衣衛抓到诏獄了!”
話音一落,賀家人齊齊變色。
诏獄,是錦衣衛北鎮撫司設的刑獄,慘毒難言,兇多吉少。
賀之濟走上前,按住許一清肩道:“你先莫慌,就算是錦衣衛,抓人也要有個由頭吧,他們怎麽說的?”
許一清從小到大,一直兢兢業業念書備考,從未想過此種飛來橫禍,強忍哽咽道:“他們說……他們說我家的宅子是官家的,錦衣衛要收回造冊,我母親不給他們地契,他們便二話不說把母親抓走……漾哥,這宅子是我家祖宅,我父親留下的,定然不會有問題的!”
許家母子家徒四壁,在京城只有父親留下的這宅子容身,若宅子被收,他們在京城将無立身之地。
賀之漾被冷風吹得心頭發顫,此事定然是黎霄在背後下的黑手……
錦衣衛……錦衣衛……他們把人捉到诏獄,究竟會做到何種地步?
他一向以己度人,可如今才發覺,錦衣衛深如寒潭,他無法以自己的經歷去度量這些人會做出何種可怖之事……
“蕩人産,劫人財,對錦衣衛來說不過随手之事。”賀之濟嘆口氣:“你家宅子自然沒問題,但只要被這幫虎狼盯上,當然會随便扯些理由,他們一手遮天,你又如何能理論?”
一個小小的錦衣衛校尉,走出去也是人見人怕。
他們仗勢欺人嚣張橫行,很多事只是随意而為,對京城的百姓,卻無異于滅頂之災。
許一清和賀之漾愣在原地,久久不發一言,他們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從未經歷過世事,如今卻在一剎那覺得被地獄的厲鬼纏上,有些呼吸發緊。
任安伯沒深想,走上前道:“一清啊,你也別太過不去,明年春闱要緊,大不了你搬來伯府,和之漾同吃同住。”
這話本是安慰,聽到許一清耳中卻無異在暗示母親再無歸來之日。
他再也無法克制情緒,哭着跪地道:“伯父,求您,求您出手救救家母!今日大恩,來日一清粉身碎骨也要報答萬一。”
說罷,跪地磕頭不止。
賀家人忙攔住他,賀之漾怒道:“爹你這話什麽意思?若不是我去找黎霄,許姨也不會被關進去,此事我不可能置身事外,我定要去救許姨,你們看着辦吧!”
任安伯被兒子的态度氣得牙癢癢,這難道是賀府說伸手就能伸手的事嗎?
賀之濟在心底嘆口氣,安撫許一清道:“你莫慌,年前我都在京城,我亦認得不少北鎮撫司的人,明日去幫你們查查。”
賀家讓許一清随賀之漾住下,準備明日再想辦法。
“一清,對不住。”賀之漾看許一清臉上淚痕未幹,心裏揪成一團:“我不該去找黎霄,不該沖動,我……”
“不,漾哥!”許一清看向他,眸中還有淚水,聲音卻很堅定:“我記得蹴鞠賽前你說過,我們忍氣吞聲,是在默許他們作惡,我們難道要僅憑忍耐躲過一劫又一劫麽?何時是盡頭!?”
“況且,此事定然躲不過去,以錦衣衛的脾性,他找到我家中,只是早晚之事而已,即便不找,他們百般挑釁,我們亦不過艱難茍活一口氣罷了!”
許一清慘然笑道:“陛下信任廠衛,任由鷹犬橫行,是時局之錯,漾哥你未做錯任何事,為何要責備自身?”
他讀書明理,頭腦清晰,對當下時局看得亦很透徹,包括所謂的兩校交好,賀之漾霍堯李冀等皆是官宦人家的少爺,每日樂呵呵的當成趣事,他卻從始至終曉得和錦衣衛保持距離,從不過分親近。
賀之漾在房中踱步,咬牙道:“憑什麽!那是你家的宅子,錦衣衛為何能說取便取,竟然還抓人投獄!他們是朝廷的官員,此舉地痞有何區別?!”
“此事我定要争個明白。”許一清緩緩道:“錦衣衛中自然有仗義爽直之人,但他們荼毒百姓,折辱士人,已非一日兩日,今日之事我無法再忍,京城是天子腳下,有刑部有大理寺,并不是錦衣衛一手遮天!大不了,京城通政司衙門外還有登聞鼓!難道我還不能讨個公道嗎?”
登聞鼓是大鳴朝開國皇帝為司法公平設立的,按律,任何人都能擊鼓陳述冤屈,檢舉官員。
只是已經成了擺設,從沒聽說過有誰真的上去擊的。
賀之漾看他決心已下,也開始細細思索:“一清,你們家中除了地契,可還有證據證明宅子是許家祖輩基業?或者旁的文書,我們一并拿在身上。”
他是現代穿過去的,聽到許一清言語間要打官司,第一反應便是搜羅證據并緊緊抓在手上。
許一清一怔:“似乎是有的……我只曉得有地契,這宅子似乎還是權貴賞給許家先祖的,應該也有文書……”
“走吧,把這些全部搜羅來,帶在身上。”
許一清的證據意識自然和來自現代的賀之漾無法相提并論:“現下麽……已經馬上要夜禁了。”
“立刻去。”賀之漾瞟了眼窗外的夜色:“你要把所有的文書都帶在身上,否則我們空口白牙說破天也無人信,那是我們和錦衣衛理論的憑證,走吧!免得被人搶先。”
兩個人沒走伯府大門,從角門出去,冒着冷風徑直去許一清家找地契。
許家世代念書做官,祖宅的居處在京城也算不錯,只是許父因病辭世後,許家入不敷出,地位一落千丈。
地契和一部分文書放在櫃上的檀木盒子裏,賀之漾踮腳拿下來,打開盒子文書依次翻檢。
他拆開一封紙箋,映入眼中的赫然是密密匝匝的斑駁字跡。
賀之漾瞟了兩眼,微微皺眉,這似乎是一封絕命書。
“一清,你父親是病逝?”賀之漾叫住別處翻檢的許一清:“但你看這封信……這……是令尊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