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前塵舊事 今夜你就跪在這裏好好反省

許一清微怔, 忙接過來細看,愈看愈心驚。

信箋上是密密匝匝的小字的确是父親的字跡,大意是在說修繕敬安堂的內幕。

敬安堂是京城收納難民的地方, 皇帝剛繼位時出巨資令太子負責修繕過一次, 然而沒過半年, 堂子便塌了個徹底。

當時朝廷流言都在說太子監造中飽私囊,朝野上下罵聲一片, 太子因此大失人心, 皇帝亦順手推舟廢了太子。

許一清知曉父親當時在工部任職, 此事後沒多久便因病去世。然而這封絕命書裏卻詳細記載了當時修繕敬安堂的密辛, 信中記載, 太子從未挪用一分銀兩,反而私下補貼了難民不少銀子,至于銀子為何大量流失, 父親也做了詳細的記錄,而證據……直指當朝宰相楊安。

當時恰好管理庫房的父親, 把楊家人挪用銀子的時間,地點, 包括當時畫押時的手印都搜羅到了這張紙上。

信的末了父親則說,他在诏獄中被逼迫做了陷害太子的僞證, 雖茍活一命,亦無顏于世雲雲……

許一清久久沒有回過神, 他依稀記得當時父親從诏獄中被放出後身子骨變得很弱,但從未想過父親不是病逝, 而是藏着難言的心事自盡。

是母親為了讓他安穩長大,才一直沒把其中曲折告訴他。

而那樁多年前的密案,也随着這封絕命信, 始終塵封在自家的抽屜裏,從未見過天日。

許一清被接二連三的變故驚住,雙手顫抖半晌說不出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賀之漾從他手中抽過這封絕命書,拍拍他的肩頭沉聲道:“這是陳年舊案,我們先把宅子這件事說清楚,再來理論此事也不遲。”

許一清回過神,感激的看向賀之漾:“好,咱們把地契拿上。”

敬安堂一事已塵埃落定多時,倒也不急這一時半刻。

第二日一到學裏,兩人徑直去找霍堯商議此事,他父親任刑部尚書,有權過問此案。

霍堯聽完,搖頭道:“我爹是刑部尚書不假,但錦衣衛手裏的案子,他一概不會過問。”

Advertisement

這已經是錦衣衛和刑部形成的默契,別管是大案小案,兩方泾渭分明,霍家不可能去趟這趟渾水。

許一清思索片刻,悄悄道:“要不……我們去給喬千戶說一聲吧。”

喬家,恰恰執掌錦衣衛,幾次接觸下來,許一清對喬岳的印象倒有所改觀。

雖千般不願去和他有糾纏,但畢竟母親的性命重要。

誰知賀之漾立即皺皺眉:“我信不過他。”

許一清猶豫道:“當日漾哥遇難,聽說是他前去搭救,只看此事,他倒也是講義氣的。”

許一清提及此事,立即激得賀之漾冷笑:“義氣?哈,他前去是為了貪賀家的莊子,何談是為了我?”

霍堯雖看不慣喬岳,但此時還是不情不願哼唧唧的澄清道:“我多說一句啊,那莊子,分明是你哥硬塞給人家的,喬家順水推舟罷了。”

賀之漾一怔:“是我哥主動給的!?”

霍堯點點頭,哼道:“對,你哥和我爹一樣,心裏算得清楚,從不願沾錦衣衛的人情。”

平心而論,他覺得此事喬家算得上挺身而出,反倒是賀之濟急着劃清界限,有點讓人不适。

心頭如被柔軟的春風拂過,賀之漾不由得翹起唇角:“成,這人情記我頭上,今兒再去攪擾他一次,大不了讓他日後找我來讨嘛。”

知曉當日喬岳并不是為莊子才出手,賀之漾不由得對他又多了幾分親切。

馮境點點頭道:“這事兒說到底是錦衣衛內部之事,喬千戶插手,比找誰都有用,再說地契也都在,算不得我們求他。”

只是還願事情真相罷了。

也顧不得得到散課,賀之漾立即趕去錦衣官校門口截人。

喬岳走出來,恰好望見他,以為賀之漾又心癢癢要玩滑板,心情莫名愉悅,大步走幾步到他身畔:“今兒放了課一起走?”

賀之漾在心底冷哼一聲,自從上次摔了一跤後,他是不可能讓喬岳再碰他的滑板車了。

免得髒了……

想起要托人辦事,臉上還是堆起了笑:“岳哥,你曉得許一清母親被抓到诏獄麽?”

喬岳臉色登時沒了方才躍躍欲試的神采,挑眉道:“哦?”

又是為那個姓許的……

賀之漾急道:“許姨是什麽樣人你也曉得?你對她半點恩惠她都記在心裏,怎會做不規矩的事兒?錦衣衛說她家宅子是官家的要收回,但那宅子也是他們祖傳的,你看是不是……”

喬岳眯眸,打斷他:“求我辦事?”

“對對對。岳哥不是管诏獄麽?這事兒您對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吧?”

喬岳盯了他半晌,緩緩道:“你以為诏獄是何地?說放人就放人?”

賀之漾聞言,忙把藏在懷裏的地契盡數拿出來:“你看,這是許家地契,白紙黑字!這就是一場誤會。”

喬岳看也不看那地契,只盯着賀之漾漫不經心道:“诏獄不看這個。”

賀之漾收回手,強摁住火氣:“哦?那看什麽?”

喬岳挑唇,在他耳畔壓低聲音:“看喬爺心情。”

“我他媽怎麽覺得你和黎霄一類人?”賀之漾火氣登時被點燃,他為許家的事兒着急上火,已然忍無可忍:“關系到許姨性命的事,難道你也要開玩笑麽?”

喬岳看他真的急了,才收斂幾分戲谑,然而嘴角依然噙着淡笑,見怪不怪道:“诏獄每日之事都身關不同人的性命身家,照你所說,我還不能找樂子?”

“還有這個……”賀之漾不甘心,又拿出別的文書:“這個是許父的宅子承繼書,他的宅子的确是從上一輩繼來的,世代相傳的祖宅!這都是證據,難道你們看也不看?”

喬岳好整以暇的掃過信箋,看到“許現,工部侍郎”幾個字,面色陡然一厲,冷道:“這東西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從許一清家中。”賀之漾道:“這些足以證明宅子是他家的,錦衣衛有人颠倒黑白,難道你們也不過問?”

喬岳沒說話,只盯着那文書不語。

他隐約記得五年前的敬安堂案,就是這個姓許的工部侍郎監造的……

刻意遺忘的回憶悉數被喚醒,喬岳眸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痛色。

“如今只需你說句話就能去救許姨了。地契文書都在,解釋清楚誤會想來不難吧……”

“此事你們不許再插手。”喬岳直截了當的打斷賀之漾,翻身躍上馬背:“許家人不會有事,你回去吧!”

喬岳剛從诏獄回家,一擡眼,父親正冷冷站在廊檐下望着自己。

“聽說你方才去了诏獄,讓他們放人?”

喬岳面色波瀾不驚,拱手道:“是,一個小案子有些誤會,那人地契文書都有,錦衣衛抓錯人了。”

“笑話。”指揮使看向兒子,冷聲道:“錦衣衛會抓錯人?”

“這次的确抓錯了。”喬岳擡眸道:“想必父親也不願看百姓遭受不白之冤吧。”

指揮使不接話,眼眸冷冷掃過喬岳,忽而沉聲道:“國子監給了你什麽好處?竟收羅的你冒險也要和他們沆瀣一氣!”

喬岳心裏一沉,緩緩握拳道:“兒子不知險在何處,還請父親實情告知。”

“在我面前裝糊塗?”喬指揮使緩緩冷笑:“賀家那小子給你看文書時,你就沒想起些什麽!”

喬岳眼中閃過寒芒:“您派人監視我?”

他知道父親向來眼風敏銳見微知著,卻從沒想過會把那一套用在自己身上。

喬指揮使不置可否:“有些道理我不說你也懂,別逼我出手。”

“此事和賀家無關。”喬岳沉聲道:“先不說前塵往事,如今黎霄欺壓百姓,颠倒是非,如今有了證據,為何還不放人?難道要錯上加錯,為錦衣衛種下禍患嗎?”

“我沒瞧出黎家何處做錯了。”喬指揮使淡淡一笑:“反觀是你,和外人勾結,竟想打自己人的臉!親疏不分,成何體統!

“為了蠅頭小利去欺壓百姓,錦衣衛以此等人為恥!”

“若他不為蠅頭小利,又怎能牽扯出背後之事?”喬指揮使一哂:“許現的妻兒,本想留他們一條命,他們反而主動撞上來。”

喬岳沉默不語,眸中暗流湧動。

“你自己說!”喬指揮使嚴厲的望向兒子:“他們家還留有太子敬安堂案的證據,你說這家人還能留麽?”

許家人進了诏獄,立刻被錦衣衛查了個底掉。

最讓他心寒的是,是兒子明明已經知曉了許家背後之事,非但沒有幹淨利落的鏟除,卻還要去诏獄下令放人!

若不是自己,他竟要瞞天過海,裝作不曉得此事!

喬岳擡起頭,眼神不閃不避的和父親碰撞:“父親既知是太子案的證據,為何還要刻意隐瞞?”

當時聖上在任安伯等人的扶持下奪門成功,登上皇位,太子之位還是由侄子占據。

聖上對太子很是疼愛,并未露出絲毫廢立之意。

甚至倚重太子,讓太子修建難民聚集的敬安堂。結果沒半年時間,太子負責督建的敬安堂塌陷,砸死了幾萬人。

太子被指貪腐,從此名聲一落千丈,甚至走到了被廢的地步。

喬岳和太子是自小長大的姨表兄弟,自小知道太子心性,暗自徹查此案,他生性敏銳,立刻發現不少疑點。

結果還沒來得及進一步搜羅物證,喬家突然因為所謂衣飾逾制被舉家抄沒。

母親不堪受辱自缢明志,總算驚動了太後,督促皇帝把喬家人放出來。

等喬岳渾渾噩噩從牢裏出來,太子表兄也已病逝,他甚至沒有見到兩位親人的最後一面……

此事是喬岳梗在心底的一根刺。

如今有許家的證據牽頭,也許可窺得一絲天光。

可父親此舉,卻分明是要把證據盡數扼殺。

喬岳咬咬牙,跪地道:“當年證據既已浮出水面,亦是天賜良機!兒子懇求父親徹查此案,告慰母親亡靈,亦是為成千上萬枉死的人讨回公道!”

“公道?錦衣衛是什麽身份你至今還不曉得麽?”指揮使面無表情的俯視兒子:“這麽多年,我以為你多少長進了,但你似乎并沒有。”

喬岳垂眸不語。

他自然曉得父親的話外之意。

陛下執掌天下,太子卻非親生。

這當然是梗在皇帝心頭的一根刺。

也許之前的案子,就是有心人特意迎合聖意,讓太子有這麽一次“立功露臉”的機會,好借機鏟除。

如今,入主東宮的已經是聖上的親子。

聖上又怎會想重提前塵舊事?

可那次的案子,死傷難民無數。

難道他們不配得知一個真相嗎?

母親和表兄懷恨而去,墳前草木已深。

證據就在手邊,卻又要置之不理,難道他們在天之靈不會責怪自己的懦弱麽?

這些年,父親似乎……已經褪盡了當年的俠氣爽朗,迅速蛻變成旁人口中的鷹犬之流……

喬岳靜靜跪在地上,垂着的手掌在身側緊緊握拳。

“今夜你就跪在這裏好好反省。”喬指揮使冷道:“至于許家,你救不了他們,也不該想着救他們!”

夜已深,賀之漾忽覺心思紛擾,起身伫立在窗旁。

月明星稀,少年未眠。

正值隆冬,寒氣凜然。隔壁的院落裏,月光下,蕭瑟枯葉結滿薄霜,喬岳長跪在冷風中,身形絲毫未動,黑眸卻閃過一瞬的無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