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阮陌北眼裏,賀松明正面對着一道标準的“電車難題”,但少年并不是那個需要控制拉杆的人。

他是被綁在軌道上的可憐蟲,其他人選擇扳動拉杆,變更軌道,就能用賀松明自己的犧牲,救下另外一邊的更多人。

——犧牲賀松明,大家都能活着,不犧牲賀松明,會有很多人死。

據點的大多數居民都做出了最有利的選擇用一人的犧牲來拯救更多人,更何況賀松明并不會因此而死。

從來沒有人問過賀松明願不願意。

因為被犧牲的不是他們。

在他們眼中,只要賀松明乖乖配合,便是皆大歡喜的雙贏局面。

這是他們心目中的道德。

阮陌北對此無法做出評論,所謂屁股決定腦袋,人的立場預設了他的所作所為,他從一開始就堅定站在賀松明這邊,自然不會接受讓他犧牲。

“聖人從不存在,人們所标榜的道德只能用來約束自己。”他輕聲道,“你不必被他們綁架,有資格評論你的,只有你的內心。”

賀松明吸了吸鼻子,啞聲道

“……我知道了。”

自那以後,在衆人眼中,賀松明好像變了。

往常對人愛答不理習慣故意和人對着幹的少年溫和了許多,會對向他問好的人回複招呼,不再整天冷着個臉,用讓人發憷的仇恨眼神盯着誰看。

他答應了跟着醫生學習醫術,每天都會過來東區,看書,識圖,坐在一邊聽醫生診斷病情。

大家都覺得這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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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賀松明知道,每當他走在走廊,坐在房間時,阮陌北都會穿牆而過,在他能行動的最大範圍內觀察周圍,摸查據點的結構。

每天晚上回到西區的小房間,阮陌北都會坐在桌旁,根據記憶繪制東區據點的結構圖。人人都知道負九層以下是禁止閑雜人員出入的區域,下面儲藏着大量武器,科技産品和緊急避難時才能使用的必需品、電力供應系統中樞、大量空閑的休眠倉,以及整個據點最核心的總控室。

但那下邊具體是什麽樣子,只有行政人員才能知曉。

阮陌北要做的就是趁着賀松明在東區的機會,利用自己靈魂體的優勢探索出總控室的具體位置,及時得到有關遷徙隊的任何消息,陪着賀松明跑路。

賀松明坐在床邊,膝上攤着醫學課本,身為現實中賀松明靈魂的一片,他同樣很聰明,雖然不是自願學醫,但能力擺在這裏,學習進度自然飛快。

少年歪頭看着阮陌北筆下不斷出現的線條,努力把結構圖和他印象中的房間聯系在一起。

“你怎麽會畫這些東西?”賀松明問道,他還記得阮陌北說過醒來後什麽都不記得,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怎麽能畫出如此精細準确的圖紙?

阮陌北停下筆,用紙板做成的尺子丈量距離“可能這就是,天賦吧。”

他出身機電學院,畢業後從事的也是相關工作,繪圖這種基本技能早就刻進dna裏了。

賀松明皺了皺眉頭,有些懷疑。直覺告訴他阮陌北“什麽都不記得”是在騙人,但就算真在騙他,又能怎樣呢?

他和阮陌北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沒有阮陌北的幫助,他很難逃走。

……他也不太願意懷疑阮陌北。

不然,他還能相信誰呢?

從賀松明不斷卷着書角的小動作裏,阮陌北察覺到了他情緒的微妙波動,他從小跟賀松明一起長大,就像賀松明了解他一樣,他同樣也對賀松明了如指掌。

阮陌北沒說什麽,繼續畫圖,他也不知道要怎麽解釋,索性就不解釋了。

時間和行動會證明他的立場。

這段時間阮陌北一直在監督賀松明養身體,白天賀松明跟着醫生一家吃,或者在東區食堂解決,夥食比之前好上不少,加上願意吃肉,體重增長得很快。原本竹竿一樣細瘦的胳膊肉眼可見得粗了一圈,肚子上也變得軟軟呼呼。

每晚回家後,除了看書複習,賀松明還會做上幾組俯卧撐和深蹲,如果不是怕引起別人注意,長跑才是最理想的鍛煉方式。

一切準備都是為了離開這裏。

轉眼一個月過去,阮陌北慢慢習慣了以鬼魂形态陪伴在賀松明身邊的時光。白天探索據點結構,獲取情報,晚上繪圖,監督賀松明鍛煉,和少年睡在一張床上,補充靈魂的能量。

“月亮”一樣的系統再也沒聯系過他,時至今日,阮陌北仍不知曉這個世界的記憶碎片究竟在哪裏,要在怎樣的情況下觸發,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個世界。

阮陌北本能的焦躁,現實中的賀松明還在昏迷中等着他。

但好在,現在他還有同樣重要的事情要完成——他必須要幫助這個世界的賀松明,就算任務還遙遙無期,他也要幫助少年,逃離這裏。

就算少年只是賀松明靈魂的一部分,他也一定要讓少年在這個世界幸福的生活。

這天阮陌北探查完負十層,穿過天花板飄上來,就看到賀松明坐在走廊邊上等他。少年渾身灰撲撲地,像是剛從土堆裏滾過一遭。

“怎麽弄成這樣子了?”阮陌北好笑地伸出手,把賀松明腦袋頂上翹起的一撮毛壓下去,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塵。

“去找了點東西。”賀松明張大嘴,被灰塵刺激得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整張臉都皺起來,捏着鼻子甕聲甕氣道,“回去吧。”

“找的什麽?”

“待會你就知道了。”

好小子,還知道留懸念。

天已經黑了,雪地反射着據點門口的燈光,有點刺眼。白天一直在下雪,路上還沒來得及清掃,賀松明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積雪,慢慢回到了西區。

他有一段時間沒從暗門出入了,擔心雪落得太厚會壓得門打不開,專門過去一趟做簡單的清理。

阿婆上了年紀,睡得很早。賀松明輕手輕腳地關上家門,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他走到電視前,蹲下身将一個存儲器插進接口。

電視屏幕亮起,賀松明站起身後退幾步,坐到芯絮都從破口湧出的舊沙發上,拍了拍身邊位置。

阮陌北配合地坐下,客廳裏沒開燈,電視的光照亮兩人的面龐,半分鐘的藍屏後,屏幕一閃,緩緩出現了其他圖案。

浩瀚宇宙中,國際太空站運行在圓形軌道上,布着太陽能板的側翼整齊張開,吸收着太陽的能量,在它的下方,蔚藍的星球如此靜谧。

一切看起來再正常不過,就像從前無數的太空紀錄片和科幻電影。

直到鏡頭向下,真正墜入那顆作為主角的星球。

火山在噴發,岩漿炙烤大地,灰塵遮天蔽日,埋葬城鎮;核廢水湧入大海,随着洋流被帶去整個大洋;海嘯撲倒樓房,帶來洪水滔天和無數死魚爛蝦;暴雪在零下五十度的西伯利亞持續了三個月,而東非的土地幹涸到開裂出無數溝壑,屍橫遍野。

西裝革履的人們面目嚴肅,坐在聯合國會議室裏,代表身後的國旗做出表決,一萬九千三百三十一個據點的選址标注在巨大的全息地圖上,遍布全球。

表決器被接連按下,無人反對,無人棄權,2271年12月25日,全球197個國家和36個地區的代表前所未有地全部投出同意票。

——同意全體人類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

鏡頭驟然拉遠,跨越太平洋,從美國紐約聯合國大廈轉到中國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地區定結縣,沉穩的男聲宣布為期三十一天的“卓明號”方舟群組最後一次全功能測試開始。

測試完成後,它們将搭載七十九萬乘客,前往深空,尋找新的家園。

伴随着引擎啓動的轟鳴,白色的标題緩緩出現在陰沉的天空之下,它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卻比任何句段都要沉重。

——希望。

賀松明小聲道“這是中文版的,我找了好久。”

那天賀松明聽他說想看,特地翻遍了倉庫找到的。

阮陌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盯着屏幕,鼻子裏一陣發酸。

他知道,這些曾是真正發生過的,正是因為真實,才沉重得幾近窒息。

“謝謝。”阮陌北輕聲道,他凝望着影片中人們的面龐,現在他們都早已死去了吧。當所有的畫面擺在面前,歷史就再也不是一句冷冰冰的“公元2271年大災難降臨,大宇宙時代開啓”。

這顆被海洋覆蓋的星球,也不再是文獻中冰冷的“舊地”一詞。

阮陌北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暈眩,他擡手扶住額頭,皺起眉頭,只覺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棒。

舊地?什麽舊地?

他剛才……在想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的封面編輯說有囚禁感,不讓用,我只能調動自己所剩無幾的審美重新了一個,沒想到似乎還挺好看的(湊不要臉)

也許我有去當美工的潛質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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