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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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已經過去,黑夜開始來臨。厚重的烏雲遮蔽了明月,失去光源的世界中鬼魅般的樹枝在驟起的狂風中肆意的揮舞手臂。夜間的燕城,寂靜之中隐約有着不安,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瑞親王府門前,燈火通明,一片慌亂,仆人的議論聲與馬匹的鳴叫聲糾纏在一起,打破了深沉的夜。
慕容慬縱身上馬,黑發與雪白的衣袍在狂風中糾纏在一起,近身伺候的幾個人茫然失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牽馬過來的小厮剛把缰繩遞出,一擡頭,就被慕容慬渾身的煞氣所吓,不自覺的退了幾步,差點摔倒。
此刻的慕容慬,仿佛一匹發怒的雄獅。狹長鳳目滿是無形的殺氣,明明是如玉的俊美面孔,卻讓人只一眼就失去再前進的勇氣。
不顧耳旁傳來的詢問和不時的驚呼,馬上的慕容慬一扯缰繩,眨眼間,就已狂奔出大門。
慕容殷跌跌撞撞的從屋內來到大門外,只看見夜色中一閃而逝的白色身影。于是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軟在地,頓時昏了過去。驚得周圍的下人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殿下……殿下?”
“……怎麽了?”
“殿下!!”
“……”
同一時間內,朔雪殿內的寧水閣。
小雲探頭望了望天色,縮回頭邊關窗邊嘟囔:“快變天了……”
正在一旁喝酒的江海聽到這話,拿着酒杯的手顫了顫。坐在他對面的趙永珑看到自己徒弟的反應,不含多少感情的開口:“這是遲早的事情。你不必自責。”
慕容猊問話完畢後,雖然讓師徒兩人相見,但并沒有放他們兩人離開。再次相見,不需要問自己徒弟什麽,趙永珑一看江海那張永遠藏不住事情的臉,就知道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當年他遞出自己最滿意的作品給慕容慬時,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世界上永遠沒有不透風不的牆,也絕對不會有可以包住火的紙。
所以他很坦然的面對這一切,但江海不是。這一天來,對面的人皺眉粥了一整天,嘆氣嘆了一整天,發呆發了一整天。最後拉他來喝酒,還是這幅混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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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再去拿幾壇酒過來!”江海一揮手,最後一壇又見了底。
看到地上堆着的那堆酒壇,小雲吃了一驚,這才多長時間?随即再看到江海催促的目光,只好嘆了一句:“江大哥真好酒量!”
待到小雲離開,一直靜靜坐在江海對面的趙永珑才緩緩開口。
“……你讓我說你什麽好。”趙永珑蹙眉,“也許當初派你去真是我這一輩子犯過的最大一個錯誤。”
“師傅。”江海苦笑,面容上的痛苦展露無疑,“……你知道他當時的表情麽……我從未見過……”輕閉雙眼,早晨的影象不斷在腦海中回放。黑眸中極力壓制的情緒,強裝的鎮靜,回身離去的蕭索背影,以及直視着他,迫切要求答案的那張面孔。
即使多年不見,他也可以一筆一劃的描繪出慕容猊的面容。那是藏在心底最深的記憶,是承載了無數歡樂時光,帶着最深最深悔意的一段時光。
他曾經以為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再次見到他了。但是生活就是永遠讓一個個不可能變為可能,讓一個個以為變為曾以為。
“師傅,我對不起他……我不該……不該……”說到這裏,江海慢慢睜眼,一向堅強的面容上,竟是一擊就碎的脆弱與無助。
“他與瑞親王……他們感情那麽好,我真不敢想象……也許我應該什麽都不說,不管他怎麽問,哪怕把我抓起來,拷打也好,逼供也好……我不該,真不該……”
聲音漸漸減低,隐約有了哽塞之音。江海攤在圓桌上,仰起頭看着對面的人,目光一片迷離。
趙永珑低低嘆息,眼看着江海試圖站起來卻因為醉酒緣故差點跌倒,一把攬過他,手觸上江海的面龐,動作輕柔的拿自己衣袖擦去那面孔上流下的眼淚。
“……沒有什麽應該不應該。他們二人之事,非你我所能控制。”趙永珑低垂眼簾,低着嗓子,溫柔勸慰道。
“可、可……”江海在趙永珑懷裏不安的掙紮了一下,微微瞪大的眼睛裏毫無掩飾的深深愧疚。
趙永珑無奈的搖頭,他本無情無情,為人從來不會考慮別人的想法,但是十年前收的這個徒弟,從來都是他的例外。現在看到他這幅痛苦不已的模樣,心下焦慮無奈,卻偏偏什麽也不能做……
“……皇家的事,你我還是少摻合的好。……明天,我們就離開!”将江海的頭攬到自己肩膀上,感到液體的溫度灼燒,趙永珑沉了臉,低聲道。
一片黑暗,他在其中沉沉浮浮,身體沉重無比,全身上下無一絲力氣。無數過往一一在眼前閃現,仿佛看電影般。
他措手不及,就那樣毫無防備,傷口一次次被重新揭開。
……
少年有着一張冷峻的面孔,冷酷無情的光芒在眼中閃過,手中的匕首上滑下鮮紅的液體,陰影中的高大男人痛苦的倒地翻滾。他一腳踩上男人的背部,居高臨下的冷冷開口說着什麽。
場景變換,月光下,少年靠在破舊的牆壁上,小小的火焰在微風中晃動,抽出一根煙,點着,卻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靜靜的看着出神。
“小逍。”少年回頭,黑發的同伴出現在門口,晃晃手裏的食物,坐到他身邊,開口:“我知道今天的事了。”
“哦。”韓逍沒有回頭,只簡單回了一聲。
黑發少年微一笑,手撫上韓逍的腦袋,粗魯的揉了幾下:“別想太多。……你要知道,你永遠不是一個人。”
“阿森。”手指中的香煙掉到地上,随着他轉頭的動作,幾縷頭發拂過面頰,等到他們面對面的時候,韓逍面上的冷漠已消去大半,無情的眼眸中也帶上幾絲柔軟。
“我……我……”張口欲言,卻最終什麽都沒說出。
“我知道,我知道。”阿森抱住他,望着窗外的月,柔聲撫慰,“……再堅持一下下,一切都會好的。我保證,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 =
“噗。”韓逍一把推開擁着自己的人,扭過身在阿森帶來的食物裏扒拉着:“我沒那麽脆弱。”
“……切,不知道誰一副那種‘我被抛棄了,快來撫慰撫慰我’的表情……”阿森扯出一個滿滿戲谑的誇張笑容,順手順過韓逍手中的煙盒,抽出一根煙,咬到嘴裏,轉眼間,溫柔的鄰家哥哥就變成了吊兒郎當的街頭痞子。
……
十年後。
韓逍一把将垂在前方遮蓋了半邊面孔的黑色長發攏到腦後,動作迅速的紮成了個馬尾。門外的喊叫聲還未落,他就已經一身蓄勢待發準備周正的走了出去。
正扯着嗓子狂喊的阿森停了下來,比了個手勢,兩人交換了目光,就肩并肩一起朝樓下走去。
會議室內,他們的頂頭上司已經等了一段時間,看着門外陸續走進的愛将,目光變得深沉,其中有些東西,晦澀難明。
韓逍和阿森坐在一起,背部筆直的挺起,面部表情嚴肅,不大的會議室內,就連一向嘻哈的隊友也收起了笑意。
整個會議進行了很長時間,等到一行人從會議室陸續出來時,已經是很晚了。韓逍湊合洗了洗,一天的訓練再加上漫長的會議,他現在只想沾床就不起了。結果剛剛準備爬床,阿森就敲門進來。同寝室的隊友了然的笑笑,到別的宿舍串門去了。
“怎麽了,難道是想我了?”韓逍翹起嘴角,順着習慣開着玩笑。十年的經歷他早不是當年那個渾身是刺的少年,複雜的少年經歷反而使得他比同齡人沉穩冷靜許多,而這對于現在身為特種兵的韓逍來說,是他很大的一個優點。
“是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小逍。”阿森還沒換下的作訓服随便扯着領口,靠在牆上。
“惡!”韓逍做出個嘔吐的動作。
“……好啦好啦。”阿森故作失望,然而很快改了表情,嚴肅了下來,這種表情在他臉上不常見,但一出現,就代表着絕對嚴重的事情将要發生或已發生。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一時間不大的屋子內居然全是沉默。
最後,還是阿森先別開目光,低頭彎起嘴角苦笑起來:“……我是第一批诶,你都不說些什麽。”似抱怨的口氣卻換來韓逍狡黠的眨眼:“得了,在我跟前就別再演了,別跟我說你害怕你緊張啊~~”
“果然是教出徒弟,餓死師傅。不愧我十年時間,終于讓小逍你不再是一張冰山臉。”剛還一臉悲苦的人突然變得欣喜無比。阿森此人是S大隊裏迷一樣的生物,溫柔偏偏佳公子和流氓痞子的角色在他身上常常轉換,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是雙重人格,其實他只是通過這樣演戲捉弄人上了瘾而已。
“呵呵。”韓逍靠在椅子上,長腿疊在一起,雙臂抱胸,斜盯着牆邊的阿森。
“行了行了。”阿森揮揮手,一轉身,“我只是來跟你說明早不用送我了,剛剛具體出發時間出來了,淩晨4點。你還是好好享受美夢吧。”
韓逍依舊斜盯着阿森的背影,待阿森的準備關門的時候,突然開口:“阿森。”
正欲離去的人停了下來,但未轉身,只是靜立在那裏。
“……小心。”
韓逍聲線本就低沉,此刻淡淡開口,更是平日裏不會有的低啞,含着清清楚楚的擔憂及關心。
小心,務必小心。聽到這句話,阿森閉上雙眼,靜靜站了幾秒,而後拉門走人。
只留下屋內的人,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
“你說什麽?!”韓逍刷的一聲從地上起身,猛拉過剛剛對他通知消息的同伴。被那張雖俊美卻寒氣密布的面孔冷冷盯着看,同伴哀嚎了一聲,指了指門外。
韓逍狂奔出去,只幾步就到了門外,那裏,站着平日裏不茍言笑的上司。
刷的一聲站直,他行了個禮,強力壓抑住那翻湧的情感,道:“大隊長。”
“嗯。”那人回了一聲,目光灼灼的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許久,才嘆了口氣:“小逍,……消息你都知道了吧。”
韓逍僵硬的點點頭。
“那我就不多說了,下去準備準備,詳細的資料到你們隊長那去拿。剩下的,就等待命令吧。”說完,轉身邁開步伐走了出去,往日沉穩的步子竟有幾絲不穩。
背後,韓逍狠狠的一拳砸到牆上,幾絲鮮血順着拳縫流下,滴在地上……
……
身後又一聲爆炸聲響起,韓逍仿佛沒有聽到,依然紋絲未動的趴在地上。汗水從額頭滑下,布滿油彩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黑得吓人。韓逍潛伏在樹叢中,透過瞄準器看着不遠處小屋內聚集點。
他與大部隊失散已經43個小時,身上的通訊設備也早已損壞,這些他現在統統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準星裏那些人的性命!!
……
與大部隊失散56小時後,韓逍替癱軟在地窖裏的青年松綁。讓青年靠在自己身上,攙扶着他登上向上的樓梯。幾許陽光照射在出口,韓逍放下青年,掃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屍體。
太過順利了……哪裏不對……
大腦中的某一處這樣叫道,韓逍皺皺眉,看着逐漸染上夜色的周圍景色,是不對。
他剛準備轉身,身後黑影一閃,他下意識的擡頭,就看到剛剛還虛弱的坐在地上的青年揮着一個東西過來。
下一瞬,眼前一黑,他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
再次醒過的時候,是在柔軟的床上。溫暖的被子裹在身上,加上從窗外射入的明亮光線,以及隐約的鳥鳴,真是美好的夢境……意識剛飄到這裏,睡在床上的黑發青年猛地坐起,不對,這不是夢!!目光從小臂上的白色繃帶轉移,警戒的環顧四周,這是一間卧室,确确實實的卧室。布置簡潔得當,全是很合他品味的裝飾……
手習慣性的摸向枕頭下,摸到一個冰涼的物體。拿出東西,韓逍驚愕,這是他貼身帶的戰術匕首,怎會……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他屏氣,來不及多想,迅速下床,輕手輕腳得躲到門後,手裏緊緊握着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來人在門外停了一會,門才被緩緩推開,韓逍閃身上前,手中的匕首已制在那人的喉頭!
然而下一刻,韓逍手中的匕首應聲而落。
“……阿……森?!!”
出現在門口的青年,俊朗的面孔上有着淡淡的笑容,不是失蹤了将近一月的阿森是誰?
“小逍,你傷還沒好,最好還是待在床上。”阿森從地上撿起匕首,塞到韓逍手裏,再把已經呆愣成雕塑的某人扯到床上。
而這邊的韓逍,任着阿森動作,只是目光緊緊的盯着他不放,仿佛要把人用目光看一個孔出來。感受着那如針刺的目光,阿森停下手中的動作,擡頭,凝視着自己對面人的眼睛:“我知道你有很多話想問。”
“……既然你知道,就自己說吧。”韓逍別扭的轉過頭,避開那目光。
“你真要聽?說來話長……所以,我還是不說了。”痞痞的笑容,阿森又換了表情,然而還沒等他繼續,就已有人接了過去。
“喲——果真是俊俏,難怪森為你神魂颠倒。”柔美的女聲,說出的話調子卻滿是諷刺,韓逍朝來人看去。那是個十分高挑的混血女子,長相甜美,妝容精致,一身黑色緊身衣,手裏把玩着一把槍,竟是奇怪的沒有一絲維和感。
韓逍皺眉,阿森瞬間冷了臉,轉身喝道:“JACKI!”
“好啦好啦,人家好奇才過來看看咯,森別生氣嘛~~”一邊說一邊柔若無骨的朝阿森靠了過來,瞥向韓逍的目光充滿敵意。
韓逍平靜的看回去,一動不動的同時氣勢駭人。
……
看着針管一點點刺進自己的皮膚,全身癱軟無力的感覺又逐漸回攏,韓逍躺在床上,淡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但你真的不必這麽費力。既浪費藥錢又浪費精力,阿森,你想讓我幹什麽,只要一句話,一句話就OK,何必繞這麽大圈子?”
“……小逍,算我求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好嗎?”收了針管,阿森苦笑道。
“那你想讓我用什麽口氣說話?嗯?在我知道你幹了些什麽之後,你期待我怎樣對你說?‘哦,好,不錯!’還是‘well done,man'?!”韓逍覺得自己的心正在一片片碎掉,碎掉的心又怎麽會疼?
“……”阿森沉默着,默默的替韓逍把袖子放下,做完這一切後,他又拉過一張椅子,坐到床邊,目光盯着刻意閉眼的韓逍,無奈而又柔軟。許久,才再次開口。
“小逍,你知道麽?當時他們給我的選擇只有兩個,一個是死,一個是加入他們。”
“你知道,我并非怕死之人。這麽多年過來,我天天準備着交出自己的性命。但是,當槍抵上我太陽穴的那一刻,我不想死,我還有想要的東西沒有得到手,我怎能丢下你,一個人去死?”
睫毛在顫巍巍的動,阿森的手撫上韓逍的面孔,察覺到那人的顫抖,心裏是無盡的苦澀。
“我不管你什麽時候認識那幫雇傭兵的,那是你的私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不想死,好,可以!但是你看看你幹了些什麽……小K、土豆他們……你……”一直裝睡的韓逍再也無法冷靜下來,不顧身體無力猛地從床上掙紮着坐起,黑長發散亂着披着,雙眼發紅,扯着嗓子吼道。
“你讓我怎麽原諒你,阿森??!!”最後一聲低吼,韓逍無力的垂頭,阿森撲到床邊,摟着無聲痛哭的人:“我對不起他們……可是,為了你,我也只能對不起他們!”
“什麽叫為了我?!!”聽到這話,已被氣得發瘋的人一把推開阿森,嘶吼着質問。
被推到一邊的阿森無奈的搖頭:“你不懂。”
“TMD,你不說我懂個鳥!”
阿森還是搖頭。韓逍氣得只能大吼:“你到底說不說?!!”
“我說了你也不會懂。”輕輕的一句低喃,倒像是勸說自己的說辭。
“你只管說就行……唔!”後面的話被迫消失,看着眼前突然放大的熟悉容顏,韓逍呆愣住,直到對方的舌頭探進來時,方才反應過來,當下就是狠狠一咬。
吃痛間,韓逍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将一切收在眼底的人垂眼低低笑了起來:“……就是這個意思,小逍你懂麽?”
“你這是想要羞辱我麽?”對着阿森的眼中,曾經的溫情已換作了層層的戒備。
而阿森,只能無力的彎起嘴角,任苦澀滑過心頭:“你這樣認為?也罷,那就是了。”
……
看到這裏,慕容猊用手捂上眼睛。
夠了夠了,他本已經忘記這些東西的,為什麽又要讓他再次想起?!!
他本來已經……忘了的。
阿森。
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他最信任的人。
那次接到任務的時候,他絕沒有想到會是那樣的結局。當阿森帶着他想要離開中東時,他們的飛機不幸被游擊隊的便攜式單兵防空導彈擊中。他以為他必死無疑時,卻是阿森緊緊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聲說:活下去。
當時的韓逍驚愕不解,問為什麽。而那人淺淺笑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輕吻上他的嘴唇,說了那三個字。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一切。然而,為時已晚,空留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