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侵蝕
銀發的孩子站在人群中。
他問:村長伯伯為什麽不說心裏話?
身邊無數圍觀的人停下了竊竊私語, 面容模糊的空白面龐齊齊地轉向了他,看得年紀不大的孩子瑟縮地往後退了一步。
那些無臉的村民問他:你聽到了什麽。
「我聽到了……」他張了張嘴,看向了場景中心停下了争執的二人, 那二人也扭頭看向了他。
他沉默了一瞬, 回答說:「村長伯伯想要——叔叔去死。」
口中說出的人名缺失沒有具體的指代, 可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 二人之間與老者對立的中年人忽然僵住身體,筆直地栽倒在地。
血流了出來,毫無征兆地沒入了腳底的黃土中。
他被吓了一跳,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可周圍的人卻在短暫的沉寂後陷入了狂喜之中。
對,他們沒有因為一條生命的意外逝去而感到傷心難過,他們欣喜若狂。
他周圍的村民說:出現了出現了, 他們所期盼的出現了。
他周圍的村民說:就是他就是他, 他們所尋找的誕生了。
無臉的面孔開始以他為中心聚集,他想逃他想躲但無處可去, 逐漸地,他被大大小小的無面人擁在中間。
接着他被一雙手抱了起來,舉到高處。
光線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 他看到面容比其他人清晰些許的村長用高亢的語調向村裏的人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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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子降臨了。」
……
他走不出這間神社。
老舊的神社在一天之內被粉飾一新, 還彌漫着刺鼻的油漆味便把他塞了進去, 吃穿用度一夜之間全由他人來提供、伺候。
懵懵懂懂的他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清晨便被村民從散發着蓮花香味的被褥中挖了出來,接着是繁雜的洗漱與裝扮。
沒有臉的年輕、中年女性在他身邊來來去去, 等她們散開時,他靠在了松軟的坐墊中。
身上穿着的衣物是他從沒接觸過的構造,寬大的褲管和袖口差點把他絆一跤。
頭頂懸挂着繁複的紗簾, 他不識字, 也就認不出紗簾上紋繡着什麽。
他等了會沒有人來, 跌跌撞撞走到門口,他想要拉開紙門離開,卻不想打開的那一刻撞入了一張空白的面孔中。
「您要去哪裏?神子大人。」尖細的嗓音扯着他的耳膜,那人擁着他退回室內,「神子大人,您快展現一下神跡吧。」
一個無臉人走了進來,接着是好多無臉人走了進來。
銀發孩子懵懵懂懂地居于高座。
他張了張嘴說:可我現在聽不見啊。
底下躁動了起來,刺耳的聲音接連響起交錯在一起,讓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逃避。
他們說:您怎麽會聽不到呢?您一定要聽到啊。
烏壓壓的人頭擡了起來,白色的色塊連成一片。
他們說:您快聽聽我們的想法吧。
他們又說:您快點實現我們的願望吧。
倏忽間他與門的位置拉遠,昏暗的環境拉長成一條長廊,虛無飄渺的白色消失。
他想要站起身,可腿上傳來的分量令他動彈不得。
銀發孩童低下頭,目睹的駭人場景使他瞳孔一縮。
他站在了屍山血海之上,無數沒有臉的村民向上伸出手,像是攀援在他身上往上爬,又像是拽着他的衣角,要将他溺亡在無盡的欲念中。
孩子的身形并沒有多大,很快褲腳、袍角都被貪婪的手掌占據,孩子低垂着眼眸,就在人類的指尖即将觸碰到他的肌膚時,變化産生了。
他的身形迅速抽條,身上穿着的狩衣也随之一起改變樣式,一點點變成了他熟系的模樣。
之前他是聽不見的,現在他聽清楚了。
他聽清楚了這些套着須摩提村落裏村民殼子的東西是如何向他傾吐惡意的。
他也看到了沒有形象的“村民”在漸漸聚合,最終無垢的白被染上了渾濁的黑,一直刻滿不祥咒痕的手從中探出,死死攥住了銀發少年的胳膊。
黑色黏稠中浮現出一雙猩紅色的眼瞳,盯着銀發少年逐漸暗淡、閉合的金色桃花眼。
“下來吧。”那個東西說,“你逃不掉的。”
“沒有人能聽到你的聲音,也沒有人會來救你。”
“下來吧……下來吧。”
“來實現我的願望,讓我降臨于世——”
井之頭線涉谷站的大街口處,靜得沒有一個活物。
這裏的場景與周邊稍顯不同,黑泥呈不規則的濺射爬滿了各個方向的建築物與地面,不祥的液體持續灼燒着環境。
而場景的中心還是高懸于上方的那條空中走道,不斷有黑色液體從上面溢出,滴滴拉拉地流到地上。
再往裏看去,緩緩流動的黑泥在長廊中央聚成一個不到一米長的“繭”。
說是繭,其實更像一個緩緩跳動的心髒。
黑色液體不但構造出了一層堅韌的圓形薄膜,更是在外層上密織出了數條紋路,從“繭”上一路延伸到地面各處。
“繭”緩慢躍動了一陣,然後停滞下來。
——“破殼而出”的時刻到了。
黑色薄膜于某一時忽然固化,再是産生無數縫隙,片片碎塊脫落下來,一點點露出了包裹在裏面的軀體。
銀發少年以嬰兒蜷縮的姿勢側躺在那,等黑泥從他身上完全褪去後,他睜開了那雙無機質的金眸。
十枝空醒了過來。
車站的地磚冰冰涼涼的,躺了這麽久都沒用人類的體溫把那塊地面捂熱。
他睡了多久來着?感覺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夢中他被困在山頂,并不是須摩提山的神社中,而是光禿禿的山頭,只有一棵枯老的古樹,幹癟的枝丫不能遮風也不能避雨地陪伴着他。
然後他……日複一日、日複一日地——
仍有些混混僵僵地撐着地面試圖坐起,十枝手一摸地面摸了一手的泥濘。
黑泥沾到他手掌後便稀釋了,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十枝搖晃着腦袋從地上站了起來,濕漉漉的衣擺從黑泥中拉扯出,卻幹幹淨淨沒有沾染污漬或被灼傷。
銀發少年一雙金色桃花眼半眯着。
他叫……十枝空來着。
他是須摩提神社的主人,也是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的二年級學生。
他現在身處某條通往涉谷站的線路上。
淺金的瞳仁轉了一圈,眸光逐漸回到了半眯的眼眸中。
他問:“這個東西可以關掉嗎?”
十枝指着自己的頭頂,正圓形的開口懸挂在他發旋的幾厘米之上,乍一看像個天使光環,細看圓形中間是實心的凹陷,從中往外滴着黏稠的黑泥。
他的這個問題沒人回答。
“算了。”自言自語念了一句,十枝邁開步子朝外走,他走了沒多遠就踢到了地上的什麽。
銀發少年低頭一看,于他腳邊躺着一名生死不知的紫發少女,她身着的白色連衣裙沾着不少血,但不是她的血。
十枝垂眸注視了少女一會兒,忽而他捂住自己的面孔,沉悶且稍顯神經質的笑聲從五指的縫隙中漏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枝笑得彎下了腰,俯下身子去看那少女的面龐,“噗,這就是媒介嗎?”
過長的銀發從肩頭滑落,十枝從指縫間瞪大了金眸。
笑聲漸漸輕了下去,還是沒人回答他,只有少女淺淺的呼吸和微微起伏的胸膛中代表着對方還有生命。
他看了會,最終直起身子什麽都沒有做。
“你是什麽呢?”十枝從紫發少女身上收回視線,看向其他地方,“你為什麽會找上我呢?”
黑泥全都退去後地上又顯露出兩個人影,分別是七海建人和禪院甚爾,他們都倒伏在那沒有聲息。
好像是活着,如果這種狀态也能算活着的話。
十枝空眨了眨眼。
他露出了笑容。
和他往日的笑容不同,現在十枝的笑意中多了些肉眼可見的肆意狂傲。
盡管只是微小的差距,但熟悉的人仍能看出十枝空的身上發生了什麽。
——就好像閘門被打開了一般。
銀發少年略過地上的幾人繼續朝外走去,走到朝外的洞口時,他停住了腳步。
空曠的街道上沒有人影,只有坑窪不平還冒着煙氣的地面證明着這裏曾經遭受着苦難。
十枝空的記憶慢慢回籠,他依稀記得……他之前踹出去幾個人來着。
街上沒有他們的身影,十枝四下看了看,覺得人大概是看到這黑色液體蔓延出去就跑了。
哦對,他還忘了件事。
在洞口吹了會冷風,十枝想起什麽轉過身去,在地上幾灘黑泥裏翻翻找找,末了摸出一根手指樣的物體。
當十枝把宿傩手指拿出來時,周邊的氣流出現了片刻的停滞。
他把手指舉在眼前,撕開封印的咒物極具存在感,要放在平時早就有咒靈循着手指的存在找過來的。
可現在,什麽都沒有發生。
十枝用咒力畫了張符,咒力具現化是他再擅長不過的操作,只是在被黑泥浸沒又吐出後,他咒力的顏色發生了改編。
亮金色染上了一層黯淡的黑光,看着便給人心神不寧的感覺。
重新封印完了這根手指,十枝又在地上翻翻撿撿,找出殘缺了一半的木盒子,勉強是把宿傩的手指塞了進去。
能儲物的咒靈大概是死了,也沒什麽。
盒子就這麽捏在手中,十枝再度走到了破碎的落地窗前。
其實有一件事,他從剛剛醒來起就很在意。
他的聽覺被放大了。
更高更遠、更廣更袤的世界被展現在他耳邊。
他的辨識能力也有所加強。
但是——他沒有在涉谷找到狗卷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