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百萬

兩個人不再說話,各自吃各自的。驚蟄和十九的交談有時候精短而稀少,十九不喜歡說話,對他說成語,他似懂非懂點頭,說不定就理解錯了。他看電視的時候你跟他說話,他更懶得理你,驚蟄有時候坐在他身邊,便知道他是在仔細吸收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識。偶爾他轉過頭問自己一個問題,竟然有點深奧。

驚蟄一直覺得,當一個人還不知道誰是孔子的時候,實在不應該跟他解釋什麽是相對論。

“我不是無緣無故請你吃飯。”十九忽然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啥?”

餐廳裏忽然響起生日快樂歌,樓梯上肯德基制服的員工端着蛋糕輕聲應和着廣播走過來,蛋糕上插着的蠟燭随着走動幾次險些熄滅。驚蟄睜大眼睛,看着那蛋糕移動到自己面前,廣播裏不停地循環着生日快樂歌,還有柔軟女聲親切的祝福。

“今天是驚蟄小朋友的生日,肯德基全體員工祝驚蟄小朋友生日快樂,茁壯成長,身體健康,學習進步……”

而已經走到面前的員工們手裏捧着巧克力蛋糕,跟驚蟄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面前的這位是否可以被稱之為小朋友。十九不無得意挺胸道:“你不是說過,羨慕小朋友生日的時候可以得到很多人的祝福,還有禮物拿麽?這些我都可以送你。”

“咳咳……”驚蟄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真想問問這麽長一句話十九練了多久才能說這麽連貫,“你沒跟他們說我多大了?”

十九一臉茫然:“還要說這個?”

驚蟄絕倒,賠着笑臉對面前舉着蛋糕的員工說:“謝謝你們啊,不過今天是我二十三歲生日,算不上小朋友了,可以不用廣播了。蛋糕給我就好,謝謝你們啊……”

“那,這個禮物……”手捧着蛋糕的員工示意身邊的同事拿出一個造型奇怪的玩具,驚蟄苦笑着指着滿屋子看着他的孩子說:“你看看誰喜歡,送給他就好。”

“那……”肯德基員工露出一個強扯的笑,“祝您用餐愉快。”

十九買的蛋糕不大,可擺在桌子上無時無刻不在提醒驚蟄回味剛剛那句銷魂的“祝驚蟄小朋友茁壯成長”,他實在想不出自己能茁壯成什麽樣。壯到像十九一樣渾身的肉都是肌肉,爆發起來堪比小型原子彈?仰起臉,十九雖然意識到出了一點問題,但對于自己想出這麽個法子給驚蟄慶生還是沾沾自喜的。

驚蟄本還想跟他解釋這是怎樣一個誤會,看他這樣,也舍不得說明了。他用手指刮了一塊巧克力,狠狠戳在十九眉間。十九抓住他手,伸出舌尖,輕輕地舔了一下,嘴角綻開一個只屬于不谙世事的少年的笑:“祝你生日快樂。”

驚蟄指着那支快燒完的蠟燭問:“我是不是要許願吹蠟燭?”

十九似懂非懂地點頭,驚蟄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腦海中只剩十九在燭光後睜大眼睛的畫面。

Advertisement

“以後的每一年,都有你陪我過生日,就夠了。”

他這麽喃喃地念着,睜開眼,吹滅燒得只剩一小截的蠟燭。十九拔出蠟燭,操起塑料刀,急吼吼問他:“可以吃了麽?”

旖旎的氣氛被某人徹底打破。

十九喜歡甜食,這驚蟄早就發現了,平時就隔三差五買個提拉米蘇給他,今天這麽大一個蛋糕,足夠十九吃個夠。十九邊吃邊擦嘴,擡起頭對驚蟄笑一笑,驚蟄後來想起來,都覺得那時候的兩個人所擁有的時光,真的一去不複返了。

“你記得自己的生日麽?”驚蟄問。

十九搖搖頭,嘴角沾了奶油,他一擦,卻擦到臉頰上去。驚蟄略微探過身子想替他揩掉那點白色,身邊卻忽然想起手機鈴聲。鈴聲不是驚蟄的,十九卻飛快擦擦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機,果斷按下接聽鍵。驚蟄有些看呆了,等他挂斷,傻愣愣地問:“從哪弄的?”

“彪哥給的。”十九有些心不在焉。

驚蟄“哦”了一聲,問:“你會用麽?”

十九搖搖頭:“我會接會打就好,彪哥說的。”

“出什麽事了?”驚蟄問。

“我要……我有事情,要去處理。”十九簡潔果斷。

他說着就站起來,外面越來越冷,他披上的外套驚蟄卻從來沒見過。其實十九身上出現了太多驚蟄從沒見過的東西,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依賴驚蟄,他站在那裏,就像一個從小生活在人類世界中的少年,只要句子不太長,他連話都能說得流利。

他正在慢慢懂得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理和生存法則,也正在見識許多驚蟄所不能帶他見識的東西。

他總有一天,會明白自己與驚蟄之間,有這麽一條寬闊的鴻溝。

就像孩子,小的時候無比依賴親人,等到見到了接觸了更多的人和事,就會慢慢發現了親人身上的缺點。驚蟄幾乎是自虐一般等待着十九慢慢明白作為一個MB有多麽可恥丢臉,然後說出要離開他的話。

他一點也不知道怎麽給自己信心。

他就只能盡量歡快地答應一聲,揮手送他下樓,肯德基播放着動感音樂,可是其實他的心像是一下子被冰水浸透。

驚蟄怪怪的。

十九早就發現,從自己開始為彪哥做事那天開始,驚蟄就一直怪怪的。并不全是因為他不放心自己,更多的,似乎是別的一點情緒。

他總是對自己欲言又止,偶爾看着自己,會不自覺露出一點疑惑的表情。眼睛裏藏了太多的忍耐和秘密,十九恨不得把他倒過來,狠狠晃一晃,把他想說的話都晃出來。

他接到電話,手下人已經查出叛通幫外的人究竟是誰。彪哥那天要請他倆吃飯,知道的也不過那麽幾個人而已。下手的是哪一方他已經查出來,那麽,究竟是誰把這件事告訴對方的?

十九不傻,再加上二哥和彪哥的提點,很快他就鎖定了範圍。只是沒想到,他設下的圈套,對方會中招這麽快而已。所以說,腦袋不好的人不要混黑幫,混了也不能反骨,不然很容易就會露餡的。

出租車司機開到海岸倉庫邊就不敢往裏頭再開,這不是什麽太平地方,尤其是晚上。他看了十九一眼,十九擺擺手,示意不用找零,腦海裏忽然想到,要是驚蟄在這裏一定又要訓斥他不會過日子。他想到驚蟄,心裏就柔軟起來,這份柔軟一直保持到看到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叛徒為止。彪哥分了個人做他的小跟班,名字叫豬腳,一副豬蹄子樣,見他來了,笑開眼角幾道未老先衰的褶子叫了聲“九哥。”

二哥曾經說過十九在道上混不能叫十九這麽個名字,但彪哥卻攔住了沒讓改。這名字是驚蟄給的,十九絕對不可能改,彪哥這舉動,也算是對十九示好。底下人不知道的,也只當十九是姓石行九,他這幾天雷厲風行,話不多,手段卻足夠果敢狠辣,很多人漸漸都開始服他。面前的豬蹄子臉是尤其一個,只是多少次拍馬屁都拍在馬腿上。

他喊這一聲,十九也沒有多餘的表情,走到自己該站的位置,把蒙着眼的叛徒看了一遍,下巴略微擡了擡。豬腳立刻叫人把他眼睛上那塊破布解下來,叛徒甫見光還有些不适,慢慢緩過來,見到十九,竟然渾身發抖。十九也不跟他廢話,直接問:“為什麽?”

“什麽?”叛徒不知道怎麽回答,望了一眼豬腳,豬腳立刻狗腿:“九哥問你,你為什麽背叛大哥!你從那幫龜孫子那得到了什麽!”

跪着的這個人是彪哥有意栽培的後輩,聽明白這句話,低下頭,半晌,輕輕笑道:“我在幫裏混十年,也未必拿得到這麽多錢,說不定還會送命,我已經打點好一切,明天就可以遠走高飛,被你們抓出來,我也沒什麽可說的,是殺是剮,你們看着辦吧。”

“只是為了錢?”十九蹲下身子,平視他的雙眼,“多少錢?”

“三百萬美元。”被平視,讓叛徒得到了一些微妙的安慰。他在幫派裏一直仔細謹慎,如果不是要遠走高飛的動作太明顯,也不會被十九抓個正着。

“三百萬,買彪哥的命?”十九問。

“……”叛徒低着頭猶豫了一會兒,覺得現在坦白交代對自己更好一些,何況,“似乎不是買彪哥的命。對方要的,是彪哥請來的那個人的命,一個很奇怪的名字,我不知道是誰,我只負責告訴他們時間和地點。我也只知道時間和地點,因為我跟嫂子聊過,是嫂子親口告訴我的。”

“為什麽,他們要那個人的命。”

“這個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訴他們那天彪哥要請客,那時候他們還沒說要行動,第二天我賬戶上就多了三百萬,接着,就知道彪哥出事了。”

十九微微皺起眉頭,豬腳看他冥思苦想不敢打擾他,走過去踹了叛徒兩腳,怒道:“為了錢也不能反骨!彪哥對你多好,你還背叛他!”

“對我再好,也是為了我替他賣命。要不是沒有辦法,誰會來混黑道!我女朋友聽說我混黑道,二話沒說就跟我分手。混黑道,今兒個活着明兒個都不知道有沒有命,誰願意跟你!我已經受夠了,哪怕反骨,有了錢我遠走高飛,也比擔驚受怕強。”

“你說你混黑道,女朋友甩了你,那如果她支持你混黑道呢?”十九忽然問。

“怎麽可能支持?!”叛徒咬着牙冷笑,“哪怕再賢惠,就像嫂子,心裏頭也發怵,街上聽見警車響,總要給大哥打個電話才安心。說支持,都是他媽的嘴硬,你要是能跳進她心裏看看,她比誰都盼着你快點退出。”

十九靜靜地看着他的臉出了會兒神,吩咐豬腳好好看管他,自己邁步走出了倉庫。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幫派的第一次亮相其實是一場神秘的鬧劇,表面看起來簡單滑稽,他解決得不費吹灰之力,但是內裏卻是深不見底。那個在最後關頭決定槍擊驚蟄的人,卻讓他恨不得現在就找出來,用最殘忍的方式殺死。

原來,他們的目标不是彪哥,竟然是驚蟄。

他深吸一口氣,撥通給彪哥的電話,略去關于驚蟄的部分,把查出來的結果對彪哥彙報了一遍。彪哥沉默了許久,嘆了口氣,讓他先回去休息,這件事最終的處理,明天再說。

十九挂斷電話,怔怔地盯着手機屏幕上驚蟄的照片。這是昨晚驚蟄睡去後,他偷偷拍下來的。那個人睡着的時候寧靜而乖巧,睫毛微微顫動着,偶爾抿抿。貓一樣的習性,冷的時候就鑽進自己懷裏,熱了踹被子,還要自己半夜分心去給他蓋。十九在努力成長,他奮鬥的所有意義,就只是這個人的安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