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刺魚

山中無日月,清成的日子過得平淡,心境也比從前沉靜許多。

一日清晨,清成早早地起了床,帶着鋤頭走到竹屋前的菊田裏,挽起了袖子,準備松土,突覺一絲涼意入骨,低頭時,那綠意盎然的菊枝上竟有些許微薄的輕霜,不由得嘆道:竟都初秋了。

可是,總覺得不太對勁,這幾天都是晴空萬裏的豔陽天,什麽時候擡頭,看到的都是一輪白花花的大太陽,晚上也是燥熱難消,怎地就無緣無故結霜着。

正沒個頭緒間,旁邊的竹林裏傳出很輕很輕的笑聲,如鈴铛搖曳微風之中,細細脆脆地像是小孩子的聲音。

清成放下手中的花鋤,朝竹林那邊靠近了些,那聲音卻又沒有了。

她心想,莫不是出現了幻覺,想了半天也沒明白,就不再理會了。

重又走回去,拿起鋤頭,哪知,一鋤頭剛下到泥土裏,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道:笨蛋。

聽語氣似是不太友好,平白無故地被罵,清成有些微怒,回過頭去,只見一個全身白色的小女孩坐在竹子上,白衣白裙,散着的頭發也是銀白色的,眉眼精致得跟從年畫上拓下來似的,兩只白嫩嫩的腳上各戴了個五彩鑲寶石腳環,上面鑲着玉鈴铛,随着她兩腳不停地擺動,清脆作響。一雙烏溜靈動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清成,好像很生氣。

清成放下鋤頭走到她面前,看了看左右,确定是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後,那點火氣頓時消失贻盡,

轉而關切地問道:小妹妹,你爹娘呢,怎麽把你一人人扔在這裏。

那小女孩嘴一撇,哼道:夭夭,你這是故意假裝不認識我嗎?

清成上下左右将她打量了一番,也沒想起來何時認識過這號人物。

便搖了搖頭,“你我平生素未相見過,如何認識?”

小女孩看她神情不像作假,雙手抱在胸前,自語道:夢影姐姐果然沒有騙我。

突然,她身子向前一傾,對清成神秘地說:你想不想恢複記憶。

清成覺得她簡直是莫名其妙,但她一個人在這山野之地着實危險,便耐着性子又道:小妹妹,你家住那裏,姐姐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女孩頭一歪,輕嘆道:那時,夭夭與我最好了,如今,夭夭不認得我了,連尊上都不做神仙了去做那勞什子凡間的皇帝了,做凡人真的比做神仙好麽。

清成心道: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麽淨在這兒胡說八道。

小女孩突然從竹子上立起,應該說是飄了起來,翠汪汪的竹子映着她白衣飄逸,頗有仙姿,清成只覺得眼前的畫面好像在那裏見過,熟悉無比,卻又想不起來。

“夭夭,我過些日子再來。”她話一說完,整個人化成無數片花形的霜晶,在清成面前消失了。

陽光晃得人有些眼暈,清成恍若身在夢中。

“小姐,小姐。”寶憐跑了過來,手裏還拿着一片竹簡。

清成眉頭微蹙道:何事讓你如此慌慌張張的。

寶憐笑道:劉縣令讓我們響午過去吃午飯。

清成接過那竹簡,上面工工整整地刻了幾個小篆,“當午可飯否?”

清成掩嘴輕笑,他也着實太鄭重其事了些,随即吩咐寶憐也取一片竹簡來,可謂是禮尚往來。

剛才那番奇遇,就這麽着讓她給忘掉了。

縣令府。

中屋內,劉纇接過小原手中的竹簡,只見上面也同樣用小篆刻了幾個字,“君情不卻。”他笑着對小原道:今天你去縣上酒樓裏買個叫化j□j。

小原喜上眉梢,笑得無比燦爛,劉纇打趣他道:真是沒出息,又不是第一次見寶憐姑娘了,怎地還是每次見了都跟撿了金子一樣。

小原忙道:少爺您這話就不對了,金子哪及得上寶憐姑娘一根頭發絲兒。

劉纇半是認真地說道:趕明兒我去跟顧姑娘說說,把寶憐姑娘許配于你可好。

小原一聽此話,急忙擺手道:這可使不得。

劉怊眼一咪,“那你就是不想要了。”

小原急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瞧着小原漲得通紅的一張臉帶着情窦初開時的羞澀和懵懂,他突然有些羨慕起來。

這時,竹簾一角被掀起,絮晚走了進來。

明豔嬌容含着一絲怒氣。

小原識趣地對劉纇道:少爺,我去買叫化雞了。

剛想腳底抹油溜掉。

絮晚喝住了他,“不準去。”

然後,她看着劉纇泠笑道:你這是想讨好她麽?

劉纇沖小原使了個眼色,小原仿若大赦般地跑出了屋子。

他淡淡地看了絮晚一眼,嘆口氣道:公主何須如此委屈自己,我不過是一介窮酸書生,實在不配公主垂憐。

絮晚恨恨地看着他道:以你的聰明,我就不相信你不明白這些時日我為何要留在這裏。

劉纇避開她的目光,泠道:下官有自知之明,公主金枝玉葉,子怊自問高攀不起。

“啪”地一聲,劉纇着了絮晚狠狠一巴掌。

劉纇滿臉都是錯愕,顯然是沒料到絮晚會這麽做。

出手便掐住了絮晚纖長白皙的脖頸,怒道: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絮晚的淚珠子成串地住下滑去,高傲地仰起頭道:你敢嗎?

劉纇薄唇緊抿,眼底的不甘和恨意仿佛一圈圈的漣漪在眼眶裏來回波動。

他思量再三,終是收回了手上的力道,慢慢地松開了絮晚。

然後,頭也不回走了。

彼時的清成站在溪邊收攝着衣妝,她因為走得比較急,并未曾帶多少衣服來。又因着在外面穿女裝實在不方便,所以,住在慈縣的這些日子以來,十日有八日裏都是男人裝束,這次自然也不例外,一身幹淨利落的白色窄袖束腰短衣,烏發在頭頂绾成一個髻,只用一根竹簪固定,秀雅之佘平添幾分爽利來。

她很滿意地微點了點頭。

“清成。”

身後乍然有人叫她的名字,使她猛地扭過了頭去,看清是劉纇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撫着胸口嗔道:來了也不出聲,真把人吓個半死。

劉纇作了揖道:抱歉。

清成緩過來氣後,咦了一聲,疑惑地問道:大哥不是下貼讓我去你家麽,怎地倒來我這裏了。

劉纇苦笑道:今兒個大哥可是要言而無信了。

看他的神情,清成已然猜得j□j不離十,了然一笑道:那今兒個就讓寶憐多做一個人的飯吧。

劉纇拱手道:那便叨擾了。

清成微微一笑,坐到地上脫了鞋襪。然後,踏到清涼泌骨的溪水裏,彎着腰似在尋找什麽。

不一會兒,她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身子忽然貼進了水面,雙手在溪水裏一抓,只見一尾青鱗白尾的魚擦過她的手背,猛烈地晃動了幾下後,從她面前逃脫了。

她嘴唇微嘟,有些不服氣,又有些沮喪。

可她并沒有放棄,低頭又去尋找。

幾縷順滑的發絲從竹簪裏散了下來,貼在她略顯紅潤的臉頰上,墨色分明。

那認真又專注的表情仿佛将整個世界都置于身外。

看她的樣子,不抓到魚是不會罷休的。

也罷,在岸上一直看着她的劉纇将她所有的神情動作收歸眼底後,從地上揀起一枝粗細适中的樹枝,走到溪邊後,待到又一尾溪魚游過來後,随手将手中的樹會往溪水裏一丢,剎那間,淺碧清淙的溪水被魚血染紅了。清成連忙撿起那根樹枝,快速地跳上了岸,以免被沾了血的溪水污了肌膚。

她拿着那根樹枝,朝劉纇嘻嘻笑道:大哥好本事啊。

劉纇淡定一笑,“小時候家裏窮,為省幾個銅錢,我常常到河裏這麽抓魚,後來這麽些年再沒做過這樣的事,今兒倒派上了用場,倒也不曾生疏掉。”

清成眼中浮起一抹複雜的神色。

目光落在那根穿着溪魚的樹枝上,切口如此之平,竟然還能将整條魚貫穿。或許,真的如他所說,只是以前做習慣了而已吧。

剛才那種想法,着實太不應該了。

“清成,在想什麽呢。”劉纇帶着濕潤的笑溫柔地說道。

清成仰起頭,指着那條魚,粲然道:我在想是把它清蒸好呢,還是紅燒好。

劉纇好笑道:當然是看寶憐會做那種了。

說罷,兩人相視一笑,一起沿着溪流朝竹屋的方向走去。

竹屋前的亭子中,清成和劉纇相對而坐。

石桌上已放了三個菜,一個竹筍炒肉、一個醋腌小青瓜、一個野菇蛋花湯,并一小木盆粟米。

都是極清爽開胃的菜式。

等到寶憐将最後一道清蒸溪魚端上來,也坐下後,兩人才去盛米夾菜。

劉纇用竹筷夾了一塊鮮嫩的魚肉,放入嘴中,咀嚼了幾下後,誇贊道:寶憐不僅乖巧機靈,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被他這麽一誇,寶憐不好意思起來,可愛的圓潤小臉上迅速浮起一層霞色,好不惹人憐愛。

“難怪令小原念念不忘啊。”劉纇邊說邊又夾起了一塊小青瓜。

寶憐聽罷,放下手中的搪瓷碗,盯着劉纇一字一句道:公子,這樣的玩笑以後還是莫開為好,寶憐受不起。

見她如此地斂言肅容,劉纇看向了清成。

清成亦知其意,放下手中的竹筷和碗,拿起他的碗,給他盛了滿滿一碗飯,笑吟吟道:大哥這張嘴還是多吃點飯才好,堵嚴實了,再想說渾活可就不成了。

寶憐“撲哧”一下笑出了聲,看着劉纇道:今兒個你可知道我家小姐的嘴有多厲害了吧。

劉纇本想不着痕跡地提一提小原的心意,誰知被這平日裏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就這麽給擋了回去,随後的見好就收,應變之快令他心下留了意。

尴尬一去,三人彼此都敞開了胸懷,言談晏語起來。

談得正自歡時,門突然被人給踹開了。

三人不由得齊齊朝門口望去。

絮晚正一臉怒氣地急步朝他們走來。

走到亭子裏後。

見到清成,擡手便要去掴,清成哪料到她會突然伸手,愣是沒反應過來,倒是寶憐眼疾手快,急忙擋在了清成面前,着了絮晚狠狠一巴掌。

清成怒極,拉開寶憐,想也不想,反手還了回去。

絮晚登時大怒,右手已然擡了起來。

半空裏,被人握住了手腕。

劉纇不急不徐道:公主,我現在放開你,你是要跟我回去呢,還是要不顧後果地繼續在這裏鬧,由你自己選擇。

他話裏揉進了實實的警告,一臉的平靜。

這話很管用,使得絮晚放棄了打人的初衷。

既然不能打,哪就讓她痛,絮晚撇了清成一眼,泠笑道:“顧清成,你好像還不知道京城裏發生了何事吧。

聽她這樣說,清成頓時一念之間百轉千回:她這是第二次違抗上谕了,莫不是王上降罪于太師府了。

但這話是從絮晚口中說出的,倒教她将信将疑。

絮晚見她神情閃爍,知她還不十分相信,便又道:太師與夫人都是顧小姐的至親之人,王兄以前不追究,不代表現在沒人不在他面前提醒,太師連番違抗聖旨,試問那一個王上能容忍呢。

清成心頭驚跳,定定地看着絮晚,好半天才道:多謝公主的提點,我明日就收拾行李,離開這裏。

絮晚卻目光咄咄地看着她,“不,我要你今天就離開慈縣。”

寶憐小聲嘀咕道:就是上吊也得讓人喘口氣呀,身為公主,如此沒有度量,傳出去,不怕被人笑話。

清成厲聲喝道:寶憐,閉嘴。

寶憐從未見清成如此疾言令色過,吓得一哆嗦,退到清成身後,不敢再多說一句。

劉纇欲言又止。

清成似是下定決心般,“就如公主所願,我今天就會離開這裏。”

見她目光如此堅定,絮晚滿意地一笑,“太師教導出來的女兒,果然是極識大體的。”

紅豔似血的朝霞傾瀉到馬車軋壓過後路面揚起的黃土中,仿佛萬千灰塵中點點落落的明媚,那迅速掠過的花草田地,在清成的眼中化成一個小點,最後沉入黑漆漆的眼底。

寶憐似有若無地輕嘆道:可惜了我們今年是看不到劉公子和小原辛苦種的滿地錦繡了。

清成聽着寶憐的話,笑道:我其實更喜歡夢澤的紫藤花,溫暖柔軟,那可比“菊蕊獨盈枝”的清泠更令人覺得舒暢。

寶憐無奈地嘆道:小姐你真無情。

清成未言語。

馬車外,天際邊,長庚星升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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