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月裏來,桃花紅,杏花白……」

正是深夜,石府的後院裏卻傳來一陣陣嘶啞的歌聲,聽在人耳裏,是無比的凄涼。

「叮當。」

水無攸在輪椅上身形劇震,險險摔下輪椅。

這是自己之前在冉國時常常哼唱的江南小調,原本是悠揚歡快無比的曲子,怎會被叮當唱的如此錐心泣血?

下人們引他來到門口,恭敬的開了鎖,其他一群人,包括叮當的父母石将軍和石夫人以及兄弟姐妹親戚們都止步等在院裏。

水無攸迫不及待的推着輪椅進門,入眼便是靠着牆邊而坐,已經骨瘦如柴的叮當的身影。

「叮……叮當,你……你怎會變成這副樣子?」水無攸心急的上前,卻忘了自己還是坐在輪椅上,小太監也沒反應過來,他便直直摔倒在地上。

叮當的歌聲驀然停止,他茫然擡頭四顧,亂草般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頰,燈籠的微光中,可以看見他的前胸是敞着的,那上面凸出一根根的肋骨。

「公子……是公子……公子你來看我了?」叮當的眼神在看到水無攸之後,終于停頓了擺頭的動作,他先是撥開自己的亂發,當看到地上的水無攸之後,他拼命的爬了起來,跌跌撞撞來到水無攸面前,一雙滿布着血絲的眼睛猶自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是……是公子嗎?你……你怎還會來看叮當?」叮當慢慢蹲下身去,眼睛裏流出淚水,那眼淚竟是帶着淡淡血絲的血淚,可見他這些日子,身心是受了怎樣的巨大折磨。

「叮當……傻孩子,你……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水無攸再也忍不住,他支撐着坐起身來,一把将叮當擁進自己懷中,眼淚如雨般落下,滴在叮當的身上。

「公子,是公子……」叮當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說:「公子,你來看我了,終于來看我了,你是……是肯原諒叮當了嗎?公子,你帶叮當走吧,殿下不肯殺叮當,皇上也不肯殺叮當,爹娘兄弟都不肯。可是叮當活不下去,活不下去了。公子你看在過去叮當服侍你一場的一點情分上,帶我走吧,我願意去下油鍋,斷手指,把欠公子的都還上,求公子成全我,求求公子你成全我……」

「傻孩子,傻孩子。」水無攸做夢也沒想到叮當在知道真相後,反應竟會如此之大。雖然自己是早就知道他的卧底身份而不揭穿,最後為了保他無虞而認下所有罪名,但不管如何,自己在關鍵時候沒有給江南有用的情報,背叛了國家這是事實,叮當即便害了自己,從家國角度上來說,也沒什麽錯處。

「公子,你帶我走,求求你帶我走。」叮當還在哭着,枯瘦的雙手死死抓住水無攸的身子,像是生怕他忽然就會離去。

「叮當,你聽我說。」水無攸沒辦法掰開那兩只手,且一動作,叮當就驚慌失措。他只好擡起叮當的臉,溫柔的替他拂去散在面上的亂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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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怪你,從來都不怪你。叮當,你是知道公子我的性子的,若我恨你,我一早就揭穿你的奸細身份了。你小小年紀,就願意為了國家犧牲,這是常人所不能及的膽識和忠心,所以我高興呢,我喜歡叮當,也是真心喜歡的,我更佩服你,明白嗎?」

水無攸一邊說,一邊就用手指擦去叮當臉上源源不斷的眼淚,然後笑着對他道:「在那個時候,我給了江南軍隊沒用的情報。但你卻給了有用的情報,雖然雙方都損傷慘重,但總歸是打平了。叮當,你是知道我當時的立場的,我對康兒的确是情深不能自拔。我為了感情背叛家國,得到那樣的下場也沒有怨言。

你為了家國抛棄我們的主仆之義,這也沒有錯。我寧願你永遠都是那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孩子,我不告訴你真相,就是怕你愧疚,可你怎麽能變成這樣呢?你知不知道我看見你現在的樣子,我有多心痛?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我一心想要愛護的小叮當?」

「公子……」叮當更加抱緊了水無攸,哭着叫道,「公子心疼我,就帶我走,叮當還願意服侍公子,這一次,叮當一心一意的服侍公子,若有二心,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水無攸的心都揪在了一起,卻不得不勉強做出笑容,柔聲道:「傻孩子,你要跟我往哪裏走?去皇宮嗎?那可是後宮,公子怎能忍心讓你做太監?何況你爹娘也萬萬不能答應的。」

叮當擡起頭,看着水無攸,眼神中再次露出茫然的神色,不明白他為何會說出這種話。

「還不明白嗎?我沒死啊。」水無攸彈了下叮當的腦袋,搖頭道:「虧你在我身邊待了這麽多年,連死人活人都分辨不清嗎?你何時看見死人身體是熱的,還能讓你撲進懷裏來的?」

「啊……」這一幕實在是太出乎叮當意料,忍不住就叫了出來。

卻聽水無攸嘆道:「當日我的确是要死了,只要再有一個時辰的工夫,便死透了。誰知殿下,哦,也就是當今皇上,他找人把我接了出去,秘密帶進皇宮中将養,最後,雖然這身子是殘廢了,不過命總算撿回來。我只聽說你過的很好,便想着就這樣一直下去也不錯,誰知你這傻孩子竟如此癡呆,反而弄出這些故事來,才逼得我不得不現身。」

水無攸說完,只見叮當整個人都呆呆的,不由得急忙道:「叮當,你可是怪我?其實我也是才知道這消息,不然我豈能等到如今……」

「公子,我……我要吃飯,我……我快餓死了……」不等水無攸說完話,叮當便打斷他,木然的說完這句話後,他整個人都向後仰倒。

正是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水無攸放下書卷,自己推着輪椅來到窗邊,望着窗外的滿目翠色,忽然對身後的叮當道:「冉國的皇宮裏,應該也熱起來了吧?」

叮當自從那次事件後,便得了皇帝趙進的特許,每隔三天讓他進來探望水無攸一次。

「是啊公子。」叮當走過來,将水無攸推離窗邊,輕聲道:「何必去想呢公子?皇上不會放您離開的。多想也無非是折磨自己罷了。」

水無攸嘆了口氣,默然不語,又過了一會兒,他擡頭看向叮當:「我記得那天夜裏你對我說,殿下不肯殺你。你這裏的殿下,是指康兒吧?」

叮當別開眼光,嘴唇張了幾下,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水無攸的手緊緊抓着輪椅,指關節都泛了白,他的嘴唇顫抖着,眼角邊有淚光閃爍,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開口道:「叮當,告訴我……告訴我,康兒他……他怎麽樣?」

叮當為難的看了水無攸一眼,卻仍是不出聲。

于是忽然間,水無攸就像是什麽都明白了。他整個身子都松懈下來,斜倚在輪椅靠背上,就那樣将目光凝注在床帳上,什麽也不說,一時間,室內靜的落針可聞。

「公子……」叮當終是受不了這沉悶氣氛,期期艾艾的開口,卻又不知該如何接續下文。請尊重他人勞動成果,勿随意傳播,如喜歡本書請購買原版。

卻見水無攸擺擺手,苦笑道:「是皇上不許你說的對吧?唉,他倒是思慮周詳,什麽都想得這樣周全。然而那日他回來,告訴我從此後這世上相思成疾而不可得的人,再也不會只有他一個,我便明白了,康兒他……必然是知道了真相。」

「是,那日有密探來報,說是殿下出現在采石場附近,皇上便和我過去了。皇上他……他告訴了殿下所有的事情……」叮當知道自家的公子有多聰明,在他面前,隐瞞其實沒有意義。

「叮當,你告訴我,他……他怎麽樣?他還好不好?」水無攸忽然探身向前,抓住了叮當的袖子,卻在下一刻頹然松開,撫着額頭慢慢搖頭道:「我竟傻了,連你都變成那樣,康兒他……他又怎能過得好。我倒寧願他對我用情淺一些,倒還不至受這番折磨。」

叮當仍然不說話,然而腦海中卻不禁回想起那一夜的齊康,他打了個冷顫,當時是一心求死,什麽都不怕的,現在想想,那樣飽受折磨,也在期盼死亡的齊康,竟令人如此的不寒而栗。

「他的兄弟們都長大了,以前沒有機會,他們還不會生異心。如今他若一蹶不振,難保不會有人動歪心思。若他一味只沉溺在悲傷裏,如何能去應付那些明槍暗箭?唉,他……我也教導了他那麽久,怎的到頭來,仍是看不開。」書香門第

水無攸推着輪椅在屋裏打着轉,越說越是心急,越說越是心驚。叮當替他穩住輪椅,過了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道:「公子放心吧,殿下他……很快就不會遇到這些問題了。」

水無攸愕然回頭:「叮當,你說什麽?你怎的……會忽然這樣說?」然後他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輕聲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說,他……他會被廢嗎?不可能,皇上那樣愛他,怎可能廢他?」

「公子,皇上是愛殿下,可他不能因為這份愛,就把江山交給一個行屍走肉般的太子啊。」

叮當終于忍不住了,走出門去看看左右無人,方折回來,豁出一切似的道:「我實話告訴你吧公子,那夜我去找殿下,他……他整個人的頭發都花白了,連身子都有些佝偻起來,若不是那張臉孔還沒變,我是……根本不可能認出他的。只怕不出一年,他……便不在這個人世了。」

水無攸失神的看着叮當,仿佛是在努力消化他的話,過了很久,他的眼淚流下來,痛苦的別過頭去,哽咽道:「我……早該知道的,你尚且如此,何況……何況是他……不行,我……我要去找他,我得救他……」

「可是公子,皇上不會放你離開的。」叮當嘆了一口氣,他也想水無攸早日回到齊康身邊,只是趙進心愛的人卻也是自家公子,因此這皇宮守衛格外森嚴,他們是插翅也飛不出去的。

「我……我有辦法,可是叮當,這需要你幫我。你考慮清楚,如果你助我逃走,日後便只能留在冉國,再也回不到江南了。或者可以偷着見上爹娘兄弟一面,卻永遠也不可能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回家。」水無攸抓住叮當的手,眼中神色既難過,又有一絲哀求和渴望。

「公子,只要你有辦法,叮當就一定幫你。」叮當握住水無攸的手,神色堅定。

一向平靜的皇宮後院,忽然問就熱鬧起來,原因便是,皇上最看重的那個人忽然無故失蹤了。

對于這個人的身份,只有很少幾個人知道,見過他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只知道皇上對此人十分看重,看重到為了他不惜放棄整個後宮的地步。

在侍衛們東奔西走的時候,趙進卻端坐在水無攸住着的房間裏,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慢慢的啜着一杯茶。

一撥撥侍衛來了又走,沒有人帶來好消息,但趙進卻一點都不着急,他的目光偶爾會溜到床下,看兩眼那垂地的布幔,再把目光收回來。

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嘴角扯起一絲笑容,記憶中,這是當日那人和自己捉迷藏後說過的一句話。還記得他從來都是很高明的,兩個人捉迷藏,自己從來就沒有贏過他,卻不料多年後再玩這個游戲,他竟然會變的這麽笨。

門外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接着大宮女良玉有些慌張的跑進來,一見到趙進,她便跪下禀告道:「回皇上,竹枝不知為什麽投湖了,奴婢喊人将他救上來時,喝了好幾口水,只說什麽皇上定然要殺他的,奴婢想着,不管怎麽說,他是……皇上的人……這是死是活,還該由皇上來定奪。」

「什麽?」不動如山的趙進猛然站起,手裏的茶杯整個都打翻了,他的臉色青白不定,眼神中射出兇狠的幾欲噬人的目光。

良玉吓得臉色慘白,趙進是一個溫柔的人,最起碼是一個表面溫柔的人,所以沒有人看到他如此狠厲的模樣,心中嘆了一聲,知道竹枝這條小命是保不住了。

卻見趙進的臉色變了幾變後,終于恢複原來模樣,只是語氣仍然冷冽如冰:「那個笨蛋現在在哪裏?」

「還在湖邊跪着哭呢。」良玉觑着趙進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回答。

「不争氣的東西。」趙進咬牙罵了一句。忽然對良玉道:「行了,朕知道了,先讓他在那裏跪着吧,朕等一下就過去。」

良玉面上露出笑容,知道竹枝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連忙磕頭退了出去。

這裏趙進在原地站了良久,眼看着窗外,忽然緩緩開口道:「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先生,我一直都聽你的話,凡事不争不求,到最後,方坐上這皇位,得到了天下。」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于是我便以為,凡事只要讓它順其自然,最後總能如我所願。然而今日我才明白,得到天下,并不是說我什麽都可以得到,對嗎?現在,就連一幅畫,我都保不住。我知道,我若因此殺竹枝,你必定就會出來吧?可是……我是真心的不想殺他,就算為了你,也不想,雖然,他只是一個替身。」

趙進說到這裏,又悠悠的嘆了口氣,舉步向外走,一邊慢慢道:「你們走吧,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他日若有閑暇,江南還是歡迎你們的。只願那時我也能放開心結,找到命定中人,再與先生把酒言歡共話西窗。此刻北國尚有些微料峭春寒,請先生……務必小心保養。」

最後一個字落下,趙進已經走出了屋子。他有些留戀的回頭再向屋裏看一眼,然後轉過頭去大步離開,從始至終,竟是再也沒有回頭。

水無攸和叮當終于從床下鑽了出來。兩人都有些狼狽。叮當拍着胸口道:「先生,我都差點兒吓死了,原來皇上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在這裏。」

水無攸點頭嘆道:「是啊。唉,我雖然只教了他半個月,但他把我說的話全都記住了。這點實在是比我另兩個學生要強得多。」

叮當知道他說的另兩個學生就是指自己和齊康,不由得吐了一下舌頭,将水無攸負在背上,嘿嘿笑道:「先生,皇上既然放咱們離開,想必侍衛們很快就會撤出去,雖然這樣,也不可張揚了,我還是背着你悄悄從後門溜出去吧,出去之後咱們再買輪椅。」

水無攸點點頭。叮當便背着他悄悄出了綴星閣,一路潛行,果然不到一半路程,就聽說侍衛們撤了下去。再走幾步,便來到了千碧湖。

只見湖邊鬧哄哄站着一群人,叮當抻着脖子望了望,被水無攸敲了一下腦袋,這才扮了個鬼臉繼續往前走。

水無攸回頭看去,只見趙進此時站在湖邊,有一個穿着太監服色的人正跪在那裏,抱着他的腿抽噎哭泣,不一會兒,便見趙進伸手拉起了他。

水無攸欣慰的一笑,別過頭來,忽聽叮當小聲道:「公子,說起來那竹枝我也是常常見到的,然而就在剛剛,方忽然發覺他倒和你有幾分相像,皇上又說什麽替身,莫非,皇上是把他看作了你的替身嗎?啧啧,那樣的話,那個太監也挺可憐的啊。」

水無攸微笑道:「這世上怎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既沒有,自然也就沒有什麽真正的替身。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有他們自己的個性,脾氣,品德,就算一開始能做替身,但慢慢的,總會接受他不是替身的那些方面。唉,我只願皇上能早日想通這一點。不管怎麽說,他也算是我的學生,我可不希望他的情路也如我這先生一樣的坎坷艱辛。」

叮當将水無攸往上托了托,呵呵笑道:「沒有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啊,公子,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幾天後,江南和冉國的邊境出現了兩個風塵仆仆的人,其中一個坐着輪椅,以白巾蒙面,雖是滿身風塵,一雙眼睛卻清澈如水。

「公子,喝完這碗羊湯,我們就可以進入冉國邊境,現在兩國停戰了,貿易往來什麽的都非常頻繁,出入方便着呢。」叮當咬了一口油餅,又推了一碗熱乎乎的羊湯給水無攸。

「我是真的吃夠這些東西了。」水無攸無奈嘆息,然而想到還有一半路程要支撐下去,卻不得不将羊湯喝下去,現在的他,是滴酒都不能沾惹的。

叮當又咬了一口油餅,忽然道:「公子,我才想起來,你說那天,竹枝為什麽要投湖啊?聽皇上的語氣,好像是說着什麽一幅畫,難道是因為他把畫毀了嗎?什麽畫這樣珍貴?吳道子的?」

「不是。」水無攸喝了一半羊湯,放下碗來,苦笑道:「那是當日我的一幅自畫像,是皇上逼着我給自己畫的,也沒什麽稀奇之處,想不到他竟當做寶貝一樣的保管下來。不過如今,終于是丢了。挺好,不丢掉,他怎麽可能跨過心裏的那道坎兒呢。」

叮當點點頭,将最後一口油餅放進嘴裏,看着水無攸喝了剩下那半碗羊湯,便扶住輪椅往雇的馬車那邊走,一邊感嘆道:「走吧公子,皇上心裏那道坎兒是跨過去了,可在冉國,還有一位殿下等着你去救贖呢,阿彌陀佛,老天保佑他還能堅持到這時候。」

叮當話音剛落,水無攸臉色就變得蒼白一片,咳嗽了幾聲後罵道:「烏鴉嘴,康兒絕不是短命之相,他将來必定是貴不可言君臨天下,怎會如此輕易死去。哎,你磨蹭什麽呢?還不趕緊走?往下的路程我們要星夜兼程,不要歇息了。」

叮當撇撇嘴,嘟囔道:「不是說不是短命之相,将來必定君臨天下嗎?那還有什麽好着急的……」話音未落,看到水無攸瞪向自己的兇狠眼神,連忙嘿嘿一笑,抱起水無攸便上了馬車。

小闵子最近的情況很不好,很不好很不好。

大清早的,他頂着兩個黑眼圈從屋裏出來。齊康好不容易才睡下了,處理完那點兒無關緊要的政事,就又和他說了半夜的水無攸。熬到現在,他也有些支撐不住了,讓丫鬟們幫自己看着殿下,他則來到廚房,跟大師傅要了一碗炖的濃濃的雞湯喝了,又把給殿下特意熬的補氣養血的補品等端走。

自從水無攸離去後,這府裏便再也沒了往日歡笑。小闵子站在廊下,感嘆的四處望着,只覺這些景色明明都沒變,依然是柳綠花紅的,但怎麽看上去,就這麽死氣沉沉的呢?莫非花草也有靈感,知道舊日主人早已命赴黃泉,所以它們也不似往日般精神嗎?

小闵子想到這裏,就覺得鼻子發酸,眼淚不由自主的就流了下來,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道:「先生啊,知道你怕冷,那陰間日子想必不好過。可你再耐心等一等啊,我估摸着,殿下也就是兩三個月的光景了,等熬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小闵子也随殿下一起,還去服侍你們兩個……」

正碎碎念着,就聽見門口似是起了紛争,接着一個看門的急匆匆往寝宮方向跑過去。小闵子急忙叫住他,不悅道:「做什麽慌裏慌張的?殿下才剛睡,就是皇上來了,也不會驚醒他,你倒是好大的膽子。」

那侍衛一看見他,便連忙迎上前,急急道:「闵公公,不是我不懂事,實在是門口來了兩個難纏的,我們讓他等一下,待殿下醒了再進來通報,可是那個跟班的太嚣張了,說什麽不馬上通報,他們立刻就走,還說什麽要是走了,殿下會後悔的把我們全殺了。讓他報名,他又只說是舊人來訪,弄得我們不知道該怎麽辦,闵公公,您快去看一眼吧,殿下的舊人,您不都認識嗎?」

小闵子嘆了口氣,招手叫過一個丫鬟,把手裏食盤交給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嘟囔道:「這是誰架子這樣大啊?不但架子大,口氣也大,我倒要好好看看,是什麽人就敢說能讓太子殺了這府裏所有的人,哼,也不怕牛皮吹破了。」

一邊說着,早來到府門處,侍衛們紛紛讓出一條道路。小闵子就走上前,眯着眼睛看了那推着輪椅趾高氣揚的小跟班半天,忽然面色一變,遲疑道:「你……你是叮當?不是說……不是說你得了失心瘋嗎?怎的今日……」

他說到這裏,再看叮當帶着笑挑起的眉頭吊起的眼角。不知為什麽,就想到了一個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可能性。當下不由得全身顫抖,慢慢将視線移向輪椅上坐着的人,嘴唇顫抖了半晌,才哆嗦着問出一句:「這……這位是誰?」

輪椅上的人擡手慢慢将圍着白巾的鬥笠除下,微笑道:「小闵子,咱們可是好久沒見了,你還……認得我嗎?」說到後來,盡管笑容未變,語氣卻已是哽咽。

就算天崩地裂,山塌海涸,也未必能帶給小闵子這樣的沖擊,他一個身子抖得都讓人擔心能散了架子,嘴唇也抖啊抖啊,半天,方撕心裂肺般的扯嗓子吼了一聲:「先……先生,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話音未落,已是撲到水無攸腿上抱着嚎哭起來,眼淚瞬間就染濕了水無攸的衣服。那些侍衛雖是後來的,不識水無攸的模樣,但無不聽說過他的故事,此時聽見小闵子喊了一聲「先生」,接着又哭成這樣,不由得一個個都如風中化石般的呆在了原地。

「小闵子,別哭,別哭,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家殿下呢?他在哪裏?」水無攸費力的擡起小闵子的臉,替他擦去滿臉的淚痕。

「啊對……對,殿下,該……該告訴殿下。先生啊,你不知道……殿下……我……我這就去告訴他……」小闵子已經語無倫次,然而一字一句,心酸透骨,只由這幾句颠三倒四的話中,便知齊康現在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

齊康已經很久沒有睡的這樣香甜了,迷迷糊糊中,正做夢水無攸來找自己。然而尚未奔到對方面前,就被小闵子的震天吼聲給驚醒過來。

惱火的坐起身子,這是從水無攸走後,他第一次夢見愛人,還是如此美好的情節,結果就被小闵子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給破壞了。

怒氣沖沖的下床,他準備問問小闵子,要是對方說不出一個理由,就先打他三十板子。旁邊有丫鬟要扶住他,也被他怒氣沖沖的甩脫。

剛來到門邊,門就被打開了。清晨的陽光射進來,讓齊康忍不住先眯了眯眼睛。院子裏好像來了人,不過讓太陽光晃的看不清楚。

還不等開口詢問,就聽「撲通」一聲,低頭一看,只見小闵子兩只眼睛都腫了,拽着他的袍子下擺哭的聲嘶力竭,一邊指着庭院處的那兩人叫道:「殿下,殿下,天可憐見,你看看……你看看那是誰?」

齊康本是要訓斥小闵子兩句的,然而聽他這樣說,便不由自主的向庭院望去,人也邁出門檻,一步步邁下臺階。

「康兒……」

一聲深情的呼喚。當近在咫尺之後,那張臉終于在他的視線中逐漸清晰。依舊是桃花面,遠山眉,秋水雙眸,一點朱唇,這是他每天都會想上一千遍一萬遍的舊時容貌,這是令他每夜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的舊人。

「無……無攸……」

太好了,夢沒有醒過來,他的愛人還在,他的無攸還在,還在等着自己去擁抱他,就如同過去一樣。只是,為什麽他會坐在輪椅裏?是因為他在陰間,被別的鬼魂欺負了嗎?

齊康搖晃着身子上前,緊緊攀住水無攸的雙肩,面上帶着驚喜的笑,只是貪婪的盯着愛人面孔。是的,他必須把握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誰知道夢什麽時候就會醒過來呢?

「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要告訴你。」水無攸的淚滴落下來,面上卻仍帶着一如既往的溫柔笑意。

「壞消息是,我殘廢了,大概這一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我沒有了武功,從此後你若想和我在一起,就得無微不至的照顧我了。」他握住齊康顫抖的雙手,那雙手一片冰涼。

「好消息是,我總算活了下來,不管怎麽樣,總算是活下來了……康兒,你明白了嗎?我還活着,還活着,我來找你了……」

齊康癡迷的眼神終于起了一絲變化,他驚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水無攸,然後慢慢伸出手,卻又忍不住想縮回來。但是很快的,他就被水無攸拉住,被他牽引着一點點接近那本該是鏡花水月般的美麗面龐。

熱的,手是熱的,臉也是熱的,無攸的眼神,那麽鮮活,他說這不是夢,是的,自己能碰到他,這樣的真實的碰到他。旁邊是小闵子的哭叫,一聲聲嚎着告訴自己,這是活下來的無攸,是真正的無攸。

齊康的身子終于起了顫抖,不能自己的顫抖。他猛然撲上輪椅,死死抱住水無攸的身子,就那樣如野獸般的嘶吼起來:「啊……啊……啊……啊……」聲音遠遠傳開去,驚起無數飛鳥。

「康兒……康兒……」水無攸着急的拍打着齊康,他聽到齊康噴出鮮血的聲音,正當他急的想要推開愛人,查看他的情況時,他聽見一聲絕望的呼喚:「無攸……無攸……」

「康兒,是我,我回來了,從此後,我們可以在一起了,永永遠遠的在一起了。」水無攸抱着齊康,抱緊那瘦的不成樣子的身體,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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