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斷腿(二)

“慶恩哥, 你到底怎麽了?”

宋琴眼睛裏含着兩泡淚,臉色比牆壁還白。擠開邵醫生,她拿出孟姜女哭長城的架勢, 飛身撲向病床。

“哎喲喲”, 這可把陸母給吓出一身冷汗。她以不符合年齡的敏捷身手,從側方位圈住宋琴的腰身,總算是阻斷了對兒子的“二次傷害”。

對,就是這個名詞,她記得牢着呢。

“宋琴你存心的是不是?你這樣撲過去,有沒有想過慶恩的腿受不受得了?你們宋家的人啊, 一個個都是黑心腸。”

感覺到宋琴不再掙紮,孫愛蘭松開胳膊,陰陽怪氣的拍着衣襟,眼睛卻瞟向宋渝。

陸解放剛剛也被咋咋呼呼的宋琴吓了一跳, 這宋家二姑娘怎麽不知趣呢?可他是男的,想阻攔都不成,只得伸着胳膊幹着急。

哎, 他瞥一眼靠牆而坐的宋渝,端莊穩重,這才是他心目中完美的長子長媳。好好的一門親事, 怎麽變成這樣了!

“醫生,我的腿……不會有事吧?”

躺在病床上的陸慶恩,痛的表情都扭曲, 汗水更是濕透了頭發。他對宋琴的癡心熟視無睹, 顫抖着嗓音“深情”凝視着邵清。

此刻,這個白大褂才是他的“真愛”。

這個眼光可真惡心!邵清以強大的職業素養克制住了幹嘔,心裏一萬遍的懊惱, 剛才她為什麽要替人把骨頭接上?

端起床頭櫃上的托盤,邵清面無表情的說道,“陸慶恩,你現在需要卧床休息三個月。在這段時間內你要注意營養,更不能受到二次傷害,不然……我是無能為力的。”

“聽到沒,聽到沒。”

孫愛蘭惡狠狠的捶打着宋琴的肩膀,“你剛剛差點傷到慶恩了!你這個女人,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家慶恩,做事卻這麽不牢靠,讓我怎麽能夠放心把慶恩交給你照顧?”

“陸書記,你看我們小琴這不是緊張慶恩嘛。孩子們感情好,我們做家長的高興還來不及,對吧?”

自己閨女被人這樣不留情面,方秀麗疼在心頭。她近乎谄媚的點頭哈腰,跟陸解放說着好話。因為她知道,這陸家還是陸解放一言九鼎。

要說跟這陸慶恩陸家結親,方秀麗自然是千肯萬肯。何況這陸家,在青山大隊那可是數一數二的好人家,看陸家兩口子的穿着打扮就知道。

方秀麗有些羞愧的扯着自己的粗布衣裳,跟陸家人相比,差的遠了。

陸解放是大隊書記,德高望重;陸慶恩高中畢業後在公社的供銷社工作,人物俊俏。他們老宋家有什麽?要不是他大哥在縣城教書,無論如何也夠不上這樣體面的親事。

想到這麽優秀的青年以後就是她方秀麗的女婿,她這腰彎的更心甘情願了。

“嘁,這臉上跟刷了白漆似的,屁股呢沒有二兩肉,還一天到晚哭喪着臉,給誰看呢?我嗎?還是慶恩?”

婆媳天生就不對付,宋琴還沒過門,孫愛蘭就已經在橫挑鼻子豎挑眼。

“伯母,我臉色不好是因為晚上吃壞肚子,有些惡心。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特別尊敬您,特別願意跟您好好相處。”

慶恩哥是個大孝子,她必須贏得伯母的喜愛。宋琴把自己放的很低,只要能和情郎在一起,她恨不得掏出心來。

上杆子不是買賣啊,傻孩子!

方秀麗急得額頭冒汗,親閨女如此低聲下氣,這過門後還有什麽好日子?她又氣又急,輕輕擰了把宋琴的小臂,想用力又舍不得。

宋家奶奶王菊芬則矜持的站在門口,慈愛的看着病床上的陸慶恩,仿佛這才是她親生的。對于宋琴母女的小動作,她只覺得煩躁。

這宋琴也是個傻的,還沒過門就被男方吃的死死的,看來以後也指望不上。

王菊芬有些心灰意冷,這麽多的孫輩,就沒有一個遺傳到她的頭腦,哎。

“吵什麽吵,煩死了!嘶~”

陸慶恩看母親這樣糾纏旁枝末節,氣的“砰砰砰”拍了幾下床板。可用力過猛,牽動傷口,疼的他龇牙咧嘴連聲呼痛。

“爸,你一定要把兇手繩之以法!就是他,就是那個大個子。我看完電影回家,大個子莫名其妙朝我沖過來就是一腳。爸,我好疼啊。”

想起當時那種靈魂出竅的痛苦,陸慶恩涕淚四流,憤怒的指着杵在病房中央的徐大奎。

咦?這還是個孩子呀?

不過,犯罪又不管年齡大小。孫愛蘭推開宋琴,撸起袖子朝着徐大奎而去。公安還沒到,她先打過瘾再說。

從廣場到病房,徐大奎一直處在夢游狀态。他把人腿踢斷了,這是犯法,他要吃牢飯了!這個認知在他腦中盤旋,十六歲的少年已經慌了神。

眼看着孫愛蘭就要打到一動不動的徐大奎,斜裏突然伸出一只大手,用力把他扯離原地。

“公安馬上就到,事情還沒有定論,誰允許你打人!”

幾乎和陰影融為一體的董長征看不下去了,出手解救出徐大奎。拍拍孩子的後背,他從來沒有這樣感激過一個人。

如果不是徐大奎的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被鐵掌拍醒的徐大奎,籠罩在董長征身影裏。寬闊的胸膛、偉岸的背影,像大山一樣巍峨堅毅,巋然不動,關鍵時刻能扛起整個世界,真男人就是這樣的嗎?

徐大奎覺得自己冰涼的血液在一點點回暖,直至滾燙,這可比魁哥打架砍人刺激多了。

他,他也能成為這樣的人嗎?徐大奎眼神熱烈又崇拜。

也許,只有這樣的真男人,才能配得上宋仙女吧?

董長征聲調不高,可措辭嚴厲,一下子唬住了想打人的孫愛蘭。她高舉着手,有些進退失據。

“她就是愛子心切,并沒有壞心思。一切,就交由公安來定罪,董營長,你說是不是?”陸解放皮笑肉不笑的拉回孫愛蘭,給了她一個不要輕舉妄動的眼神。

這個女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是少出來丢人現眼為好。

宋渝看着自己夫君戰鬥力爆棚,只覺得心都要酥了。用拇指和食指輕拽董長征的衣角,她揚起燦若桃花的笑臉。

宋渝還未開口,董長征便緊張兮兮的蹲下身來。剛剛還是威風凜凜煞氣逼人的軍犬,在媳婦的召喚下立即化身成為尾巴甩成風車的小奶狗。

輕輕碰了下宋渝的額頭,見她體溫正常,董長征才放下心來。他捧起媳婦的玉手,眼睛裏倒映出她的模樣,“媳婦,可是累了,要不先靠着我休息一會?”

“不要?哦,我明白了。”

不是,她什麽話都沒說,夫君到底明白什麽?

嗯?宋渝只覺得自己騰雲駕霧般淩空而起,晃晃悠悠動了起來。

天!原來是夫君把她連人帶凳子一起端了起來,提拉着往牆邊走。

把驚呼聲咽進肚子,宋渝慌張的緊閉雙眼,一手揪住董長征頭頂的短發,一手握着他肌肉贲張的胳膊,才找到些許安全感。

“不怕。”夫君的呼吸燙在她脖頸,從那處開始,将她一寸寸融化。試着放松自己,她才覺得夫君走的極其平穩,掌心傳來如雷的心跳,夫君也是緊張噠。

汗津津的掌心連着小夫妻兩個人的心跳,如出一轍的急如迅雷。短短的兩三步,兩人走出了天荒地老的味道。

咦~邵清捂着嘴轉過頭去,被這小兩口的黏糊勁酸倒了牙。不過……她摸着眉毛陷入沉思,似乎嫁個這樣體貼的男人,好像還行?

同樣酸倒牙的還有宋琴,她一直以為宋渝過得不如意,哪曾想,這個黑臉軍官這麽溫柔體貼。就是她和慶恩哥最甜蜜的時候,都沒有這麽恩愛。

“篤篤篤”,敲門聲響起。

随後,一個二十挂零的精神小夥子推門而入,他穿着藏藍色的警服,紅色的領章格外奪門。

來走到病床前,他從公文包裏掏出筆記本,擰下筆帽,一本正經的詢問起來。

“我是紅旗公社公安趙擁軍,接到群衆報案,說這裏有案件發生,誰是受害人?”

陸慶恩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場景,他緊張的咽了咽口水,又瞟了父親一眼。見他面色和緩,就知道事情妥了。

“我,我是受害人。”

“姓名?”

“陸慶恩。”

“性別?”

“男。”

“年齡?”

“二十二。”

“受傷情況說明一下。”

“醫生說,我小腿骨折,需要休息三個月。”

“傷筋動骨一百天,陸同志你好好休息。那麽,你的小腿是怎麽骨折的?把前因後果仔仔細細說給我聽,不要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今晚部隊廣場放露天電影《賣花姑娘》,我看完電影走在回家路上,他就突然沖出來對着我重重踢了一腳,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公安同志,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一定要把罪犯捉拿歸案,替我們百姓申冤做主。”

“踢你的人是誰?你黑燈瞎火的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踢我的就是——他。”陸慶恩指着徐大奎,解氣的撇了撇嘴。

趙公安神情嚴肅的擰緊筆蓋,把鋼筆夾在筆記本裏,又把筆記本卷吧卷吧塞進口袋,然後再有條不紊的打開公文包,掏出一副手铐。

寒光泠泠的手铐一出現,就帶着刺骨的涼意,病房裏的空氣仿佛都被凍結。手铐撞擊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趙擁軍享受的眯了眯眼。

這一刻,大家臉上畏懼的表情就是對他最大的褒獎。

“年紀不大本事不小,居然把人腿踢斷,這是犯罪,等着勞改吧。還有,我勸你不要反抗,不然罪加一等。”

把公文包安置在床頭櫃上,趙擁軍抖了抖手铐,冷笑着朝徐大奎走去。

陸書記是公社的元老,他兒子被人打斷腿,這犯罪事實明顯,铐回派出所也算給陸書記一個交代。

“這位公安同志,你辦案未免也太草率了吧?事情沒有調查清楚,你就要铐人,現在我有理由懷疑你偏袒陸慶恩。”

邵清對陸慶恩騷擾宋渝的事,也略有耳聞,所以她對徐大奎充滿了好感。在她看來,這哪是犯罪,明明是見義勇為好不好?

“醫生同志,請你不要信口開河,妨礙公安人員辦案。罪犯,就應該受到制裁。”趙擁軍年輕的臉上都是意氣風發,剛參加工作三個月的他第一次有了辦大案子的興奮。

三個月來,他處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如張三家丢了一捆蔥,李四家少了一只雞之類。生生把他的滿腔熱情,磨滅的只剩火星。

今晚值夜班,居然給他守到了傷人案件,真是幸運啊。事情很明了,他覺得沒有什麽疑義,铐走罪犯更是理所當然。

升職、加薪、表彰……美好的前程在向他招手。

不再猶豫,趙擁軍握着手铐走向徐大奎。

“胡鬧!你這樣辦案簡直就是兒戲。

錢團長挾着怒氣推開房門,看樣子已經在門外聽了一段時間。他可是經過戰争洗禮的鐵血戰士,火力全開大夥都要退避三舍。

錢家康和徐偉大跟在錢團長身後,正狗腿十足的鼓掌叫好。

“趙公安你一看就是個新兵蛋子,恐怕連辦案流程都搞不清。萬事有因有果,可你只訊問受害者,這是什麽邏輯?我看你就是和陸家狼狽為奸,欺負貧民百姓。”

不不不,這帽子扣的有點大。

本來就有些心虛的趙擁軍,頓時覺得頭上的大蓋帽如泰山壓頂,壓的他滿腦袋的汗。

“首長你誤會了,我只是走近點訊問,并沒有铐人的意思。咱公安是人民的公安,必須為人民服務。”

說着,他把明晃晃的手铐藏到褲兜,一時間“叮叮當當”響成一片。這聲音好像催命符,激的他出汗如漿。

把模糊雙眼的汗珠擦掉,趙擁軍顫抖着手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翻到夾鋼筆的位置,戰戰兢兢偷瞄眼錢團長,這才磕磕巴巴訊問徐大奎。

“姓名?”

“徐大奎。”

徐同學已經恢複了鎮定,懶散的背靠着牆壁。反正今晚他已經超額完成任務,宋老師無恙就一切都好說,至于他自己,愛咋咋地吧。

宋渝扯了扯徐大奎的衣角,給了他一個眼神。最後結果如何先不說,至少态度要端正不是?

白皙的小手在昏暗的角落裏熠熠生輝,像一道光,點亮整個夜空。

徐大奎心髒不争氣的劇烈跳動,沒有理由沒有借口,他立即挺直脊梁。

身形筆挺的徐大奎給錢團長的印象非常好。這體格,當兵的好苗子。錢團長落在徐大奎身上,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就是性子傲了點,不怕,部隊會教給他如何做人。多狂多傲的孩子,在他手裏都給他訓的乖乖的。

一、二……錢團長已經暗戳戳扳着手指,給徐大奎量身定制訓練計劃了。

“性別?”

“……這還用問?男。”

“年齡?”

“十六。”

“哦豁,未成年。徐大奎,現在你來講述一下事情的經過,不要漏掉任何一個細節,也不可以添油加醋,明白?”

趙公安“唰唰唰”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這肯定是他事業起飛的跑道。至于能不能起飛,就看這一哆嗦了。

“今晚廣場放露天電影,我看完電影正要回家,就聽到宋老師的尖叫聲,我連忙跑過去,原來是陸慶恩又來騷擾宋老師。”

“報告公安同志,這陸慶恩已經是三番四次來騷擾我們宋老師了。”錢家康同學不愧是好學生代表,他規規矩矩舉起手來,不禮貌的打斷徐同學的敘述。

“還有這事?”

趙公安停下記錄,狐疑的看向病床上裝死的陸慶恩。猶豫再三,他還是在筆記本上記下這件事。

“徐大奎,繼續。”

“宋老師當時非常害怕,這陸慶恩趁着黑燈瞎火肯定是想幹壞事。我跑到他們跟前,看到陸慶恩向宋老師撲過去,我來不及思考就給了他一腳。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總之踢人的是我,跟宋老師沒有一點關系。”

啧,這宋老師是哪方神仙,這臭小子話裏話外都是維護,連自身安危都抛之腦後?

“趙公安,這陸慶恩騷擾我在先,徐大奎踹人在後。我覺得,徐同學這是路見不平見義勇為。”講到這裏,宋渝停頓了一下,讓大家夥緩一緩。

“他非但不應該受到懲罰,而應該接受表彰,這樣的少年才是新社會新氣象。如果人人都像徐同學一樣敢于挺身而出,我們的社會才能更加美好。”

“說的好。”

病房門再一次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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