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死
破敗殘頹的城鎮卻有如此兇人出現,倘若是一般人定會驚慌失措。來人正是篤定一般人的心理,因此才敢如此明目張膽,只可惜他遇見的并不是一般人。
了空望向城頭,被人如此叫嚣仍然平靜如常,一雙深沉又有些天真的眸子沒有半絲波瀾。他看着牆頭上形象特異的兇人,不徐不疾地說道:“施主立于危牆之上,難道不虞有傾覆之危?”
聽見了空的話,那人又仰天發出一陣尖利似枭鳥的怪笑,狠狠盯着了空:“你這小禿驢竟敢如此和本人說話,本來我只想取你性命,現在一定要将你反複折磨,讓你嘗盡苦頭!”言語之間兇狠惡毒之色一覽無餘。
了空身旁的女孩驀地聽到小禿驢這個稱呼,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這一笑猶如異花初放、春雪初融,頓令蕭條殘破的城鎮也變得晴光熠熠起來。
乍見女孩的笑容,牆頭那人頓覺目眩神迷,就那麽呆立在那兒,狠戾兇殘的目光也變得癡迷渙散起來。
見此情形,了空不動聲色地向前一步,遮住了女孩。
冷風陣陣帶來片片枯敗的落葉,了空伸手夾中一片,輕輕一彈,那落葉立刻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朝牆頭那人飄過去。那枯葉飄得又輕又緩又柔又慢,仿佛是被風吹得飄飄搖搖,過了好一會兒才飄到那人面前。飄到那人面前後,那落葉忽然像箭矢一般飛快地向他射去。
直到勁氣破空之聲傳來,那人才驚醒過來。一見那劈空而來的落葉,那人立刻臉色大變,急劇向後撤退,一連退了好幾丈,這才堪堪避過那片落葉。一避開落葉,那人就像見了鬼一般,轉身便沒命奔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山林之中。
了空靜靜地看着他遠去,也不追趕,也不出言阻止。待到他的身影消沒在林中,這才收回了目光望向女孩,他看了女孩一會,嘆了一口氣,似有無限話語。
“你為什麽嘆氣呢?”女孩問他。
“這世上這種人實在是太多了。”
女孩看着他,見他眼中似有憂慮,頓時像明白了什麽似的,她望着他的眼睛,輕聲問道:“你是在為我擔心嗎?”
了空又是一聲輕嘆。
“世界上壞人的确很多,但是像你這樣的人也很多,”女孩又笑了起來,“我希望像你這樣的人越多越好。”
笑了一會兒,女孩的笑容又淡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不,你這樣的人還是少一點好。”
收斂好那些散落在四處的屍體之後,了空為他們念了二十一遍往生咒。生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是極大的不幸,希望下一世能夠投在太平的朝代,莫要再做亂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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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找了一塊相對比較平整的木頭,用被燒成黑炭的枯枝,在上面簡單寫下了幾行字:浩浩皇天,不恤生民。哀哀黎庶,為時多艱。天夭蕩蕩,曰兵曰喪。胡摧我兮?我心憂傷。為魚在澤,為木在荒。願彼齊兮,莫我人矣。
寫完之後,女孩将木頭插在埋着那些屍體的土堆前。了空念完經後走上前來,看見木頭上的話久久不語。寫完這些話女孩也心情沉重,她站在那些不幸的人的墳前,一雙總是爛漫無憂的眼中,也滿是感同身受的傷懷,生逢亂世是所有人的不幸。
了空默不作聲地走到她身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孩轉過頭去望向他,他的眼中無悲無喜,仍是平靜如昔。
“人為什麽會死呢?”女孩問他。
“因為人總是要死的,這是誰都必須要面對的。”
“假如我死了,你也會像對他們一樣給我念經嗎?”
聽到這個問題,了空長嘆一聲,他伸手将女孩攬入懷中:“不要問這種問題。”
女孩抓着他的衣襟,在他懷中喃喃道:“人死了會是什麽感覺呢?”
了空不言。
“你說的人總是會死的,那麽那些已經死了的人又去哪裏呢?”
對于生死輪回此岸彼岸極樂地獄這類的話題,了空當然可以說出無數長篇大論,甚至說上三天三夜不重複也毫無問題。只是面對着女孩,胸中滿腹的佛經玄理怎麽都說不出來。他抱緊女孩,如嘆息一般的聲音從他胸腔中傳了出來:“不要再想這些問題了。”
聽了他的話,女孩便不再開口,默默靠在他懷中。
離開那個城鎮之後,兩人便不再沿官道行走,而是穿行在人跡未至的崇山峻嶺之間。避開了城鎮,也就能避開無處不在的不幸之人了。許是受了那些不幸身亡的人的影響,一連好幾天女孩都默不作聲。見她如此,了空就背着她往風景絕俗的地方穿行。
女孩靠在了空背上,靜靜地感受着從他背上傳來的溫度。這是只有活人才有的溫度,要是人死了就會變得又冷又硬。
女孩緊了緊摟着了空脖子的手,輕聲說道:“你不死好不好?”
聽到這話了空腳下一頓,沒有接言。
“不,你說過人總是會死的,你也會,那你可不可以不要死在我的前面呢?”
聽到這句話,了空不能再裝作沒有聽到了,他停下腳步,把女孩放在一塊石頭上,望着她清澈如春溪的眼睛。許久後,了空用平靜的語聲回答她剛才的問題:“我永遠不希望那樣的事情發生。”
他指的當然是女孩說的想死在他之前的的話。
“我不想只剩下一個人。”
“假如我不在了,也會有別人來陪你的。”
“可是我不要別人。”
聽到這句話,了空又是一嘆。一直橫亘在兩人中間的衆多問題,就無法抑制地浮現了一個。他已經是耄耋之年,而女孩不過才是碧玉年華。兩人之間有數十年的差距,這就注定他們只能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不可能有更多的交集。這個道理他們二人都懂,也都從沒有說起過。只是不說起并不代表不存在,他們只是不願說。
“那些人中間有很多都是小孩子,有的甚至才一兩歲,連話都說不清楚,可是他們已經被埋在黃土堆下面了。”女孩輕聲說着,在這個人命賤如草芥的年代,能否活下去,能活多久,并不是由年齡決定的。
了空又是一聲嘆息,女孩這話自然是合乎天理,或者說是命運二字的。只是這樣的話若是應在了女孩身上,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會作何反應。他不想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
“要是我死了,你就當從沒有認識過我,還是回去做你的和尚,好不好?”女孩又輕聲說道。
聽見這話,了空俯下|身子,向來湛然有光的眼睛凝視着女孩的眼睛:“要是我死了,你可否做到這些呢?”
“我不想你死。”
“我已經快一百歲了。”了空嘆息,已經快一百歲的人又還能活多久呢?
“可是我不是聽說,修道之人可以通過提升修為,獲得超越常人的壽命嗎?你這麽厲害肯定也能做到的。我還聽說有種修為的境界叫做破碎虛空,如果你能達到,那就可以超脫生死輪回,到達另外一個境界了,那樣你就可以不死了。”
女孩的話又天真又多情,又有些可笑,她哪裏知道古往今來,能做到破碎虛空的人屈指可數,更多的人早在破碎虛空之前,就已經化為黃土塵埃了。
了空摸摸女孩的頭,露出一個有些難以言說的笑容,不再說話。
稍作停頓後,兩人又朝終南山的方向行去。
到了大河邊,茫茫的河水阻斷了兩人的去路。黃河之水奔流不息,在此卻異常平靜,兩人看着滔滔的河水,默默無言。
忽然女孩輕聲說道:“誰謂河廣?一葦杭之。我聽說達摩可以一葦渡江,你可以嗎?”
聽到這個問題了空微微一笑:“你想就這樣渡過去嗎?”
女孩點頭。
“那麽我們就這樣渡過去說罷。”
了空伸出一只手,不遠處的一根樹枝忽地就來到了他的手上。他輕輕一擲,那輕若羽毛的一根樹枝就往黃河之上投去。了空抱起女孩足尖點地騰空而起,躍到河上面去。降落的時候足尖剛好點到他剛才抛下的那根枯樹枝上,然後又騰身而起,就這麽橫跨過數十丈的黃河去了。
到了河對岸,了空把女孩放到地上。她愣愣地看着了空,似乎還沒有反應過。許久之後她望了望河的那邊,又望了望他們所站的地方,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我們已經過去了嗎?”
了空點頭。
女孩眨眨眼,又朝河水中間望去,那棵枯樹枝早已不見蹤影。她看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原來是真的呀。”
見她笑了起來,了空也跟着露出微笑。一連好幾天女孩都有些郁郁寡歡,現在她終于又露出了笑容,要是能讓她這樣歡喜,那麽再渡幾次都無妨。
過了黃河,兩人就到了潼關境內。再往西南,走不了多久就可以過藍田,到達兩人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八百裏秦川之中的鐘南山。過了潼關,兩人又取道荒無人煙的山林。按照這樣的速度,用不了兩天就能到達鐘南山了。
此時關中平原盡歸李家統轄之下,慈航靜齋的代表師妃暄,正為了李世民游說天下英雄。她剛成功游說了巴蜀獨尊堡的武林判官謝晖,了空的事就傳到了她的耳中。
聽到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師妃暄再也不能保持一向通明的劍心了。她一連向前來傳遞消息的和尚詢問了幾次,這才相信自己并沒有聽錯。了空禪主居然為了那個女孩離開了淨念禪院,這實在是令她慌了陣腳。思考了很長時間,師妃暄終于下定決心要去挽回。當然,僅憑她是無力回天的,但總有人能夠做到。
如果這世上真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力挽狂瀾,那一定只有那一個人,中原武林的第一人,地位崇高的武學大宗師寧道奇。
作者有話要說:
翻譯一下我瞎編的詩經體悼亡詩:老天啊老天,一點都不體恤我們小民,可憐我們這些老百姓,生活得多麽艱難!老天爺的傷害無有窮盡,戰火連連亡我性命。為什麽要這樣傷害我?我心悲傷無奈,魚兒生活在水裏,草木生長在荒野,願意像它們一樣,再也不投生為人!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出自《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