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天佑二十五年秋,金風飒飒,落葉蕭蕭。中書侍郎顧明舉禍亂朝綱,欺君罔上,犯大不敬罪,按律處斬刑,應了所有人的希望,爬得越高,跌得越痛。刑期設在一個月之後,那是理當恰逢今冬第一場雪,雪碧血紅,應是分外好看。

朝上議論紛紛,有人嘆惋惜,有人卻說是報應。好事人打破了砂鍋想問到底:“他早該知道有今天,怎麽什麽都不準備,偏偏巴巴地跑去了南安?這可不是他的行事手段。”

周圍人談得興起,冷不丁被問倒,張張嘴。半天沒說上來:“這…誰知道他呀?許是大意了呢?”

耿直的人還沒聽出話音來,傻不愣登地接着問:“顧明舉精得都快成人精了,他怎麽會有大意的時候?”

于是白胡子的前輩們臉上就挂不住了,梗着脖子瞪起眼:“他若是人精,那高相就是人精裏的人精!哼,無知小兒,翅膀還沒長硬就惦記着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現下被高相治罪,也是他自讨苦吃。”

橫沖直撞的愣頭青被吓得不敢開口,摸着鼻子,趕緊灰溜溜的推開。

外頭傳什麽的都有,沸沸揚揚,千奇百怪,天牢裏的顧明舉卻什麽都聽不見。高相特意吩咐人替他安排了一間單獨的囚室,遠在天牢深處,須得經過一條悠長曲折的窄徑方能到達。深夜時,連刑室的哀嚎聲也只能隐約聽見一絲。

據說,凡本朝國史中犯了罪的重臣幾乎都住過這裏,其中甚至還有幾個是皇家子弟,帝王嫡親的手足。

後來獄卒在無意中說起,原來不只高相,臨江王也差人來囑咐過,要把顧明舉安置到這裏。這兩只現今鬥得如火如荼的狐貍,在這件事上倒是難為他們想到了一處。顧明舉禁不住坐在草席上哈哈發笑。這一笑卻扯動了身上的傷,痛得險險抽過去。

這裏其實不過是僻靜些而已,不必擔心受人欺淩,三餐總有人送來擺在隔欄外,不必擔心有與人争搶之憂,夜間除了隐隐傳來的慘痛呼聲,也算睡得安穩。

除此,似乎也不見得好到哪裏。靠牆根的地方有一方破碎的草席,屋子中央有一張跛腿的方桌,桌上有一盞油燈可惜沒了燈芯。沒有人來陪着說話,沒有人拌嘴鬥氣噓寒問暖,受刑後一個人獨自忍着一身笞痕躺在地上,也沒有人能替他去讨一碗水來喝。

顧明舉常常不言不語地對着牆上的陰影出神。巡視的獄卒路過,忍不住隔着木栅同他攀談:“老子在這裏幹了二十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別說你一個侍郎,丞相将軍也見得多了,前頭這兒還來過一位國舅爺呢!哭的、鬧的、裝瘋賣傻的,都有…像你這樣不哭不鬧的,那是認命了,一心等死。”

他說話嗓門很大,一個“死”字哐哐啷啷地在四壁間不停回響。顧明舉不回頭,低下臉輕輕地笑。

溫雅臣來探監的時候,顧明舉還在牆前坐着。他用手指在壁上來回摩挲。溫雅臣借着微弱的光影,看出那上頭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劃痕。長短不一,有深有淺看似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刻畫的工具也不盡相同,有的是用磨尖的竹簽,有的是一支禿了毛的筆管,還有的則是指甲。原來官場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幽居一室的靜默歲月太難熬,只能用一道淺淺地劃痕來銘記每天的日升月落。有人細數再見天日之時,有人則默默倒數着行刑之期。

“這裏哪些是你刻的?”溫雅臣凝着臉在囚室外站定。

聞聲,顧明舉轉過頭來,血色盡失的臉上慢慢地綻出一個笑:“我道是誰?原來是溫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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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風采卓然的年輕侍郎已成階下囚,玉樹臨風的溫少卻還依舊衣着錦繡,倜傥風流,縱使站在暗無天日的深牢中,也只蹩了一雙眉,舉止優雅從容,仿佛錯進了哪家千金的香閨。

顧明舉笑呵呵地說:“我以為,你已經醉死在哪位花魁的繡榻上了。”

栅欄那端的溫雅臣口氣沉重:“為什麽?”

早在出京前,就已被他問了許多遍。為什麽背叛高相?為什麽投靠臨江王?為什麽不奮力掙紮力挽狂瀾?為什麽去南安?

都被他問到耳朵起繭子,不耐煩的時候,屈起食指扣他的腦門:“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

其實,溫雅臣也不過是比他小了兩歲。

那時還好敷衍,現在就糊弄不過去了,顧明舉知道,如今再不給這位将軍家的繡花枕頭一個明白的解釋,這位強脾氣的溫少能住在這兒直到他被推出午門斬首為止。這位少爺才不會在乎他那身價不菲的錦衣。

“跟在高相,我就永遠成不了第二個高相。”草席之上的他已經一無所有,更不必再在乎是否隔牆有耳落人把柄,“我顧明舉半世拼搏可不單為了做一個四品侍郎。”

名利場上沒有滿足這一說。得到的再多不會覺得太多,做的官再大也不會嫌棄做得更大。為官一途,恰似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自他當日傾盡全力将身家性命全數賭在一尊金彌勒身上起,這條仕途與他而言,就再沒有退路,也不容許停頓了。

“你什麽時候才能給自己留一點餘地?”溫雅臣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鄙夷。

生于富貴之家的他永遠不會明白饑餓是怎樣一種折磨,也不會知道,他視如敝履的權力在營營小民眼中是如何強烈的一種誘惑。

顧明舉的眼中帶着笑意,一雙黑色的瞳映着壁角的火光,閃出幾分瑰麗的色彩:“富貴險中求。一路走來到現在,我哪一次不是火中取栗?”

他的口氣裏還帶着幾分自鳴得意。溫雅臣卻聽得無奈:“你的名利心若少一分,或許就不會淪落到這地步。”

“少了名利心,顧明舉就不是顧明舉。”自己是什麽樣的人,自己最清楚。顧明舉好笑地擺着頭,嘲弄溫雅臣的天真。

溫雅臣看不下去地扭開臉:“臨江王能給你什麽?”

“丞相之位。”這個高相給不了,老狐貍看重他,幾乎什麽都能給他,但是老狐貍萬萬想不到,自己大力栽培的左膀右臂險些把自己坑了。

溫雅臣哼了一聲,不屑于他的利欲熏心:“沒把老狐貍捉住,你自己反倒快被老狐貍弄死了。”

高相對有二心的人從來都不會手下留情,此次若非臨江王阻攔,早在南安顧明舉就該被就地正法。

他卻渾然不在意,滔滔不絕地講着當時的憧憬:“臨江王心裏惦念的,無非是仗着我知道的那些陳年舊事将高相一舉擒下。如此,彰皇子即位有望,他再以叔父之名攝政,一朝大權獨攬,雖無帝王之王,但足以坐擁帝王之寶。到那時,新帝年幼孱弱,他再行篡位之舉也并非難事。事成之後,論功行賞,我也可一步登天。”

“朝堂上從來就沒有情誼,同僚、師生、手足、父子…再如山重似海深的恩情也可以在一夕間反目成仇,唯有利益兩字亘古不變。”

同樣的話他也曾說與嚴鳳樓聽,招來那人一臉的不悅。他反問說:“那麽你我之間又當如何?同樣毫無情意可言?”

犀利的言辭駁得顧明舉張口結舌。

想到嚴鳳樓,嘴角不由勾得更深,一方破碎的草席都能成為他的朝堂。顧明舉笑吟吟地望向臉色難看的溫雅臣:“到如今我卻發現,權勢富貴原來都不算什麽,死到臨頭,什麽都是虛的,只有心裏的那個人是真的。”

“所以你連命都顧不上也要去南安?”

顧明舉維持着笑容不說話。

溫雅臣再一次重複:“就為了看那個嚴鳳樓一眼?”

“若是我說是呢?”他直視着溫雅臣反問。

溫雅臣詫異了:“你明明有時間逃出京城東山再起。”

昏暗的天牢裏,顧明舉背過身,慢慢又站到了那堵刻着無數劃痕的牆前:“東山再起又怎樣?無非是又一場謅谀巴結爾虞我詐。這些東西,我還沒玩夠嗎?”

獄卒說,在這間囚室裏住過的,終是善終者寥寥,太多人出去後便直赴了刑場,身首異處也罷了,更凄涼的是連個收屍的也沒有,一地血淋淋的碎肉都被野狗啃了去。”

這是報應,芸芸官場,一如滾滾之江河,濁浪滔天。一旦涉足其中,便沒有人是幹淨的。陷得愈深就愈髒,愈久就愈洗刷不清。那般光輝奪目的龍椅下有多少白骨累累,丹陛之下的百官身後便有多少血流成河。

傾軋争鬥裏,誰都不是光憑一份好運氣就能站上金殿,更沒有誰能靠着一副清白無垢的身家權傾朝野覆雨翻雲。

民間有句俗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溫雅臣離開的時候,顧明舉仍舊沒有回頭看他。一絲絲陽光滲過牆縫照進囚室裏來,他迎着光線負手而立,說:“當我知道事敗的時候,心頭第一浮現的人就是嚴鳳樓。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他。”

什麽都忘了,孜孜以求的官位、以命為注博來的富貴、曾經溢滿心頭的勃勃野心,都頃刻間煙消雲散。真正一腳踏上黃泉路的時候,奈何橋頭,孟婆湯前,我什麽都不要了,只要你一個,嚴鳳樓,我的鳳卿,我只要你回眸一顧就心滿意足再無牽挂,哪怕僅僅只是一顧。

總有人說,獄中的歲月漫長,數着膝下的稻草總以為已經足足一天,實則堪堪不過一刻。顧明舉卻覺得光陰飛逝,才記起初見時嚴鳳樓僵硬又略帶羞澀的一笑,轉眼卻是日升月落。

五年來,這是他在京中過得最清靜的日子。除了溫雅臣,意料中該來的人一個都沒來。後來才知道,高相暗中下了密令,凡探視顧明舉者一律回絕。他怕顧明舉臨死漏出那些不該說的。顧明舉一天不死,謹慎小心了大半輩子的老狐貍就一天不得安寝。因此,以後的日子裏,連溫雅臣都進不來了。

同顧明舉談過幾回的獄卒提醒他說:“大人,再過三日怕是就要到刑期了。”

他在這一方不見天日的世界裏見慣了人世間的悲歡生死,樂極生悲者有之,絕處逢生者亦不少,走出天牢大門後君臨天下的也是有案可循。他總用一副看透世情的語氣跟顧明舉講,只要腦袋還好好地長在脖子上,之後的事都還不作數。

所以他依舊沿着官場上的規矩,稱顧明舉為大人,偶爾眯起一雙渾濁的眼不以為意地開着玩笑:“若是将來您柳暗花明又更上一層樓了,可別忘了我。”

直叫被打得皮開肉綻的顧明舉一邊疼得吸氣一邊好笑。

顧明舉用平靜的口吻問他:“也不知到時候為我行刑的是哪位大爺?我可得好好打點他,莫要下刀的時候手軟了,叫我臨死還受一番苦。”

面容滄桑的獄卒籠着袖子在外頭“嘿嘿”地笑:“哪裏會這樣?管飽都是手起刀落,不叫您疼上半點。他們都是幹了二三十年的老手,閉着眼也出不了半點錯,熟練得很。”

他說起刑場上的奇異見聞仿佛青樓的常客談論各家的花娘一般,用着輕松帶笑的語調,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沒完沒了,誰人頭落地還死不肯瞑目,誰未上得法場就手腳癱軟面如土色,還有誰,人都道他死了,其實卻還活着,被推上斷頭臺的另有其人。

顧明舉自始至終神色如常地聽,半點不曾去聯想三天後的自己。卻是那獄卒忍不住了,收起話頭,小心翼翼地問他:“大人,您還有什麽想說的?或者,您留下點什麽。我替您捎出去?”

顧明舉想了一想,最終搖了搖頭:“我想說想做的都已經說過做過了。”

“什麽都不留下?”

“我留下的東西,對他而言,反是禍端。”

“至少讓他有個念頭,人死如燈滅,起初哭得死去活來,沒過幾天又轉身改嫁的,我也見過不少。”人世間最看不破就是“現實”兩字。一世深情換不了一碗薄粥。

“不會的。”外頭也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顧明舉感覺自己倦了,于是合上眼躺下,“他忘不了我。他會記我記一輩子。”

話音未落,卻又聽他面朝着石牆一個人獨自低語:“我倒希望他能忘了我,我死了不過一了百了,他心心念念地記着我才是痛苦。”

顧明舉吸了一口氣,說:“我會舍不得的。”

閉上眼後,他總會想起嚴鳳樓。

幻想中的嚴鳳樓比先前在南安見到的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面色紅潤,眼角含笑,想來晚上不會再苦苦不得安眠。那應該是奸臣顧明舉死後三年的事,人們已經不再記得他這個曾經紅極一時的顧侍郎,如果極力去回想,大約會在停頓一會兒之後恍然大悟:“哦,是當年那個狗官。呸,死有餘辜!也不知被他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那時候的嚴鳳樓應該成親了,飄雪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生女兒也很好,依着他們兩人的樣貌,會是個美人胚子。

一家三口,嚴父慈母,找個午後坐在庭院裏的花架下喝茶,花紅柳綠微風習習裏,念幾闕詩詞,彈幾首琴曲,孩子笑着蕩秋千,嚴鳳樓彎腰為飄雪斜插上一支搖曳的步搖。琴瑟和諧,鹣鲽情深,其樂融融。在沒有比這更完滿,再沒有比這讓他安心入眠。

眼角不自覺濕了,之前那般嚴苛的刑罰也不曾讓他淌淚。嘴角卻還止不住地上揚,翹着翹着像是能勾到眉梢。

牆外星鬥滿天,牆內一夜好夢。

三天後——

天佑二十五年冬,黃葉落盡,滿城蕭索。

顧明舉醒的很早,壁上的炭火燒得畢剝作響,模模糊糊地在黝黑的石牆上照出一個扭曲的影子。獄卒有心,特意為他打來一盆涼水:“去刑場看熱鬧的人不少,收拾的幹淨些總是好的。”囚服也是新的,潔白如雪,套上身還能瞧見一道道硬挺的折痕。顧明舉沾着水攏了攏散亂的發絲,垂頭打量自己:“快趕上我第一次穿官服的光影了。”

栅欄外的獄卒忍不住笑:“待會兒還有酒送來,最後一頓總是最好的,您別虧待了自己。等聖旨一到,就得上路了。”

顧明舉坐在席上安靜的點頭:“這些事,我在外頭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

獄卒嗫嗫地說:“死到臨頭還能象你這樣的,我見的不多。”

天色應該大亮了,透過牆縫能看見外頭煞白的光線。

用手掌再一次壓了壓身上的折痕,顧明舉奇異地覺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當年的貢院外,擠在一堆雄心萬丈的考生裏,對着撲朔迷離的未來看不到半點征兆,意料中該有的惶恐緊張卻都無從說起,內心恍如止水,寧和不見一絲漣漪。

今昔對比,所不同的只是身邊少了一個嚴鳳樓而已。

彼時,一貫鎮定從容的嚴鳳樓可緊張了,把拳頭握得死緊,手掌心快被指甲紮破。顧明舉看不得他這樣傷害自己,泱泱的人群裏硬把他的手牽過來。

同窗了那麽久,手牽手早已不是一兩回,獨這一回牽得心驚,指尖擦着指尖,酥麻得像是被雷電到了一般,一潭死水的心立刻被攪得風起雲湧,“撲通撲通”的心跳大聲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進貢院後松開手,兩人的手背上俱是一個又一個的月牙樣的紅印子,也不知是誰握得太緊,也不知究竟是誰抓的誰。

邊回憶邊等,這一生,樣樣都習慣了去搶去掠奪,唯獨一個“死”字,竟然是要靠等,真叫諷刺。顧明舉默默地想,人頭落地後,人們若從他尚未合緊的眼瞳中看到嚴鳳樓的身影,是否會驚異莫名?因為這個影子,幾乎快要刻進他的雙眼中了。

自日升至月落,聖旨卻遲遲未到。

獄卒在囚室外低語:“大人,您怕是要絕處逢生了。”

顧明舉不說話,坐在牆下默默地用手指摩挲着一牆斑駁的刻痕,許是光線太昏暗,梳洗幹淨的臉上生生多出幾分森然。

掌燈時分,淵深的長廊由遠及近傳來匆匆的腳步聲,而後在顧明舉背後戛然而止。

顧明舉背脊猛地一僵。

身後的人說話了,話音中帶着明顯的粗喘,顯然來得急促:“你的刑期被延後了。”

顧明舉依舊僵着,像是被襲人的寒意凍住了,只有觸着石壁的手指微微顫抖。

“陛下大赦天下,獄中凡帶刑者皆罪減一等。罪臣顧明舉欺君罔上罪大惡極,不殺則不足以立吾皇之威,難成百官之戒,著羁押天牢,擇日再斬。”

來人說話擲地有聲,一字一句砸在堅硬的壁間锵锵回響,“後面這一句是高相的意思。”

仍然不見顧明舉動作,他長長地嘆一口氣:“你不問為什麽嗎?”

粘在牆上的手指終于無力地滑落,顧明舉順着他的語氣低聲問:“為什麽?”

“嚴鳳樓進京了。”

簡簡單單六個字,落在耳中不啻與驚雷。

他猛然起身,風一般卷到門邊,兩手用力扣着粗大的栅欄,顧明舉雙眼鼓起,剎那間幾乎血灌瞳仁:“你說什麽?再說一遍。““你現在這個摸樣,才有點死囚的樣子。”來人是溫雅臣,心軟的溫少做不來幸災樂禍的壞事,低嘆一聲,他望着表情扭曲的顧明舉,語調鄭重,“嚴鳳樓要進京了,今天剛下的聖旨,同大赦的聖旨一起。”

天佑二十五年冬,皇帝病重,群醫束手,岌岌可危。初冬大雪,青州南安縣忽然霞光萬丈,神獸麒麟逐雪而來,至南安書院,長鳴三聲,又騰雲而去,觀者嘩然,稽首叩拜,後于雪中拾得七彩鱗甲一枚,非金非銀,堅硬莫名。

靈帝大喜,引以為祥瑞,即令大赦天下以謝上蒼。又,南安縣丞嚴鳳樓獻寶有功,兼為人剛直,清廉不阿,堪為百官表率,擢升從六品侍禦史,即日進京,不得有誤。

慢慢地,慢慢地,抓住栅欄的手垂了下去,油膩膩的栅欄上清晰地劃出了幾道細痕。顧明舉的臉色緩緩放松了下來。

“我知道。”輕聲說着,顧明舉一步一步走回拿到布滿刻痕的牆、額頭重重抵上冰涼的石壁,自下獄後始終風輕雲淡看穿生死的男人沉痛地閉上眼,牙關交錯,恨不得用唇上的血抹殺了這一切,“嚴鳳樓,你從來都沒說過你喜歡我。嚴鳳樓,你明明說過,你不喜歡我!”

不日之前在南安。天尚蔚藍,雲仍悠悠。

我牽着你的手逐字叮咛:“不管發生什麽,不要打聽,不要參與,更不要做傻事。好好當你的縣丞,就當作……當作根本不認識顧明舉。”

你點頭,你應允。

我聽你信誓旦旦對我起誓:“我知道。”

我看你凝眉撇嘴那般不屑:“我能做些什麽?一旦你踏出南安半步,我就當你死了。”

你說的!你說的!字字句句都是你說的!

現今這一場獻寶的鬧劇又算什麽?

天底下哪裏來的麒麟,又哪裏來的祥瑞?吉兆雲雲都是你嚴鳳樓胡說八道愚弄君王!欺君罔上是死罪,斬立決殺無赦,碎屍萬段也是罪有應得。

“你這叫不打聽?你這叫不參與?你這叫不做傻事?”一拳錘向石牆,顧明舉的話語已然變得哽咽,“嚴鳳樓,你這樣做是要讓我死不瞑目!”

他未哭,對着牆壁不斷咒罵不斷責問,到後來胡言亂語得根本聽不清再說什麽,只聽他重複又重複,嚴鳳樓、嚴鳳樓、嚴鳳樓……我的鳳卿。

感到臉上有異樣,溫雅臣擡手去摸,赫然觸到一行冰涼。

尾聲

天佑二十七年,又是秋天。顧明舉在那間小小的囚室裏住了已經差不多兩年。

兩年,病入膏肓的天子時好時壞,茍延殘喘着不願輕易撒手西去;龐龔二位貴妃的臉上徒然多出幾道淺淺的皺紋;皇子們尚還年少眸光中卻不複稚嫩,誰主沉浮依舊還是個誰也說不準的迷,高相老了,臨江王也不再偏偏如少年,只有彼此對權力的渴望炙熱更甚當年。

朝堂上已不再有人提及顧明舉。歲月匆匆如流水,芸芸衆生不過江邊之沙,無論什麽痕跡,漲潮之後在落潮,一應被沖刷的無影無蹤。聖上的病稍有起色的時候,高相那邊曾有人上表奏請,要将顧明舉擇日行刑。聖上駁回了。

據說,臨江王在當中插了一手。臨江王那邊也曾有人上奏,顧明舉一案疑點重重,懇請從頭再審。奏折也被退了回來。宮裏的公公們說起,高相在聖上面前說了幾句。

明白人都清楚,顧明舉對臨江王已經不再那麽重要了。被吃掉的棋子沒有半點可以利用的價值。可是臨江王卻發話說,他要保他。原因衆說紛紛,曲曲折折地全部繞到了一個人身上,那人便是嚴鳳樓。

同樣是在天佑二十七年秋。侍禦史嚴鳳樓再獲隆恩,官拜五品禦史中丞,掌管史臺,糾彈百官。蟄伏地方數載,嚴鳳樓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溫雅臣常拎着一小壇酒來看顧明舉。将軍家不務正業的公子哥有的是大把無法排遣的時光,剛好可以用來絮絮長談。

昔日口若懸河的顧侍郎卻總是很沉默地邊喝酒邊聽。

溫雅臣告訴他,去歲科舉中舉的進士們,有些才分去了地方一年,今年就被調回京:“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後浪推前浪。顧明舉,人家已經超過你了。”

顧明舉執着酒盞無聲地笑。

溫雅臣就一個個把名字掰給他聽,誰得意、誰風光、誰可當第二個顧侍郎。數了半天,沒有說到杜遠山。他是那一年的榜眼。

“杜遠山呢?被貶到哪裏去了?”

“呵呵,你怎知他會遭貶?”溫雅臣好奇心大盛。

顧明舉波瀾不驚:“以他的做派,就算已經被弄死了,也不是稀奇事。”

杜遠山吶,比嚴鳳樓還嚴鳳樓的小嚴鳳樓,不步嚴鳳樓的後塵,他還能幹什麽?逗得溫雅臣也樂,杯裏的酒水不留心灑出了一大半。

顧明舉擡頭看了他一眼,視線又落回水光點點的酒盞:“嚴鳳樓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從前若是有人跟我說,有朝一日嚴鳳樓能摸到金殿的門檻,我會笑上三天三夜。”

他低下頭似有感而發,輕輕一句“鳳卿”幾乎低不可聞:“你說,他這兩年是怎麽過的呢?”

“我……“溫雅臣停了斟酒的手欲言又止。

兩年裏,兩人市場這般隔着栅欄對坐而飲。言談時也會提及嚴鳳樓,他上朝時的模樣,他在京中的府邸,他偶爾同溫雅臣的對話……溫雅臣陳述起來語氣總是很平淡,用一副泛泛而談的口吻說着一些無關痛癢的事。

有些事是說不得的。

溫雅臣突兀地大笑幾聲敷衍:”哎呀,他是大名鼎鼎的禦史嚴大人,我算什麽?哪裏能親近他?”

顧明舉聽了神色變了一變,伸手把酒罐奪了過去,就着壇口猛飲了一大口:“算了,你說我也不想聽。”

嘴角彎彎,他輕佻地把酒壇丢還給溫雅臣。笑容卻如煙花,轉瞬即逝。顧明舉快速地扭頭把臉埋進了陰影了。

栅欄那邊的溫雅臣愣愣地接過空酒壇:“他……過得很好。”

蒼白得誰都騙不了。

但是又能怎麽說?說兩年來嚴鳳樓幾乎從來沒露過笑?還是說他瘦得都快脫了形?或者,笑嘻嘻地告訴眼前這個已然微醉的人男人,知道嗎?高相是怎麽對人形容你的鳳卿的?臨江王腳邊一條不會叫喚的狗。

陰影裏的顧明舉毫不客氣地嘲諷:“幸好你有個做将軍的爹,否則,你死得比杜遠山還快。”

溫雅臣不說話,低着頭把酒盞裏的酒喝得一幹二淨。

離開的時候,溫雅臣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囚室裏的顧明舉正把臉貼在栅欄上,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見他回頭,眼中掠過一絲狼狽,顧明舉忙不疊把視線挪了開去:“我是想告訴你,好歹要有點出息,将軍府将來還得靠你。”

溫雅臣站在石階上,自上而下看他松松垮垮的衣襟,原先白皙的胸膛上一道道鞭痕觸目驚心:“你若是想見嚴鳳樓,下次我把他帶來。”

顧明舉死撐着:“我說的是你,你做什麽跟我提他?”

然後,再不管溫雅臣的回應,他徑直一人回到牆邊的草席上,對着滿滿一壁的刻痕,恍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來了能落什麽好?讓那些眼紅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個結黨營朋圖謀不軌?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閉上眼,目光所及就是全然一片漆黑。破爛的草席及不上錦被繡枕,卻意外讓他睡得踏實。哪怕渾身傷口潰爛痛不欲生,只消合上眼,就總能沉沉睡去。

夢見那時讀書,窗明幾淨的課堂,須發皆白的夫子,百無聊賴,那筆杆子悄悄去捅前面那人的背,一而再,再而三。那人終于回頭,恰好吹來一陣風,吹亂了那人的發,吹散了桌上還未撰寫玩的詩集。雪白的紙“嘩啦啦”鋪滿一地。

他幸災樂禍地笑,顧明舉手忙腳亂去拾,抓起一張紙,落眼看到一行詩: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

這一年冬天,雨雪霏霏。當今天子再次久病不起。一夜間三次急召太醫,及至天明時分仍是緊閉雙目不得蘇醒。同是病倒的還有高相。老狐貍終是老了,任憑頭腦精明清醒勝過無數青年才俊,一把顫巍巍的老骨頭卻叫凜冽的北風吹得搖搖欲墜。朝堂之上,百官面前,正值精壯之年的臨江王微笑着親手送他一支千年的老山參。

人們說,該到分勝負的時候了。

溫雅臣把消息告訴顧明舉。顧明舉盤腿坐在他的破席上:“我說,近來天牢怎麽進來了這麽多人。分文武兩班站一站,就能另起一個朝堂。”

溫雅臣沒好氣瞪他:“裏頭有不少還是你的熟人。”

“應該的。”扯了一根枯草叼進嘴裏,顧明舉不以為然:“他們笑話我的時候,就該想到,自己遲早也會有這麽一天。”

厭惡名利的溫少皺起了眉頭,顧明舉便不往下說了,轉過頭來繼續方才的話題。高相這回得的不是小病,雖說掙紮着可以下地,精神卻到底不如從前了,說來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旁人含饴弄孫盡享天倫,他卻還在腥風血雨裏裏打拼。

善良的溫少搖頭感慨:“老頭過得也不容易。”

顧明舉卻冷笑:“老狐貍若是肯安分就不是老狐貍。他當年入朝的時候,渾身上下連件沒有補丁的衣服都沒有。能一步步爬到今時今日的地位,可是用身家性命換來的。以他的性子,将來如果不穿着黃袍入殓,就算死也不會閉眼。”

溫雅臣抱着臂膀說:“你和他壓根就是一種人。”

顧明舉也不惱,咬着草根撇了撇嘴:“他當年撂下引他為心腹的三王爺,臨陣倒戈,反助尚是四皇子的先帝登基,方成就下如今的基業。說起來,我确實不如他。”

謠傳說,高相年輕的時候曾有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表妹。中舉後,他指天為誓,飛黃騰達後,必用八擡大轎來取表妹過門。入京後的第二年,他果然喜氣洋洋成親,那大轎中擡的卻不是心愛的表妹,而是吏部尚書之女。

表妹是否确有其人,如今早已無人知曉。但是高相為求出人頭地的不擇手段,由此可見一斑。

溫雅臣聽完後問顧明舉:“你呢?若是眼下有人許諾能救你出去且官複原職既往不咎,只要你能與他家的小姐成親。你願意嗎?”

“我當然願意。”酒盞停在了嘴邊,顧明舉歪過頭,大惑不解地看他,“不願意我就是傻子。”

溫雅臣追問:“真的?”

真是個傻小子。看他那張天真純良的臉就覺得可笑,顧明舉端着酒盞哈哈笑不停。

那邊忽然遞來一張雪白的紙箋。

“什麽?”笑容還呆呆地挂在臉上,顧明舉有些發愣。

“有人托我帶給你的。”溫雅臣側着身,固執地伸長臂膀把紙箋送到他跟前,“看看吧。”

薄薄一張紙,被小心疊成了四方,淋漓的墨跡就深深藏在裏頭不露半點痕跡。他一動不動地盯着溫雅臣手中的東西,像是突然失了魂:“誰給你的?”

“你說還有誰?”

端着酒盞的手不聽使喚了,小小的酒器好似猛然間重了千斤,壓得手臂怎麽都擡不起來。顧明舉目光灼灼,好似要在那紙箋上看出一個洞來:“是他?”

溫雅臣無聲地搖了搖頭,蹲下身,把紙箋放在了顧明舉的手邊:“除了他,你覺得還有誰會直到現在還記得你?”

溫少離開後,屋子裏融融的暖意似乎也跟着離開了。寒意鑽過壁角的縫隙,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陶制的酒盞滑落到地上晃悠悠地轉了小半個圈。顧明舉顫着指尖,慢慢地從地上把雪白的紙箋拾起。

紙箋折疊的方法很特別,兩面空空,四邊光潔,看似毫無入手之處。顧明舉用指腹摸索了片刻,小心地用指甲挑開一處難以察覺的縫隙,熟悉的筆跡一點一點慢慢展現在眼前: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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