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今因病魂颠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寥寥四行,二十八字。一字字輕聲念過,不自覺淚流滿面。
這夜是除夕,天牢外萬家燈火。城中有公侯在自家王府裏放了漫天的煙花,姹紫嫣紅,溢彩流光。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靖帝崩。
半月後,高相病故。
又過一月,皇子彰登基,尊親母龐妃為太後,叔父臨江王輔朝攝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龔妃自缢。高相黨羽或問斬或流放,一時樹倒猢狲散。
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官,前頭的人死了,總有人前仆後繼頂上。朝堂裏很快平靜如昔。起高樓,宴群貴,歌舞升平。
那日天子臨朝,百官肅靜。緋衣的宦官站在龍椅之下昂首高宣:“罪臣嚴鳳樓,矯造異象,詭稱祥瑞,欺瞞先帝,蒙蔽天下,放大不敬之最,其罪當誅。然念其忠心耿耿,保駕有功,著革去官職,驅逐出京,今生不得入朝。”
嚴鳳樓匍匐拜倒,額頭重重點地:“謝吾皇隆恩。”
天牢外,刺眼的陽光照得顧明舉快要睜不開眼。換了一身幹淨布衣的前任侍郎倚在牆根下靜靜地等。
遠遠地,行來一個身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眉峰平和,唇角微揚。這樣的人,做師爺不夠機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請進三清觀中研經修道又塵緣未斷,只能擺進那巷子深處的學堂裏,做個外冷內熱的教書先生,清清淡淡一輩子,無富貴無權勢,但是也無風無雨無性命之憂。
等他走到跟前,顧明舉笑着向他伸手:“喂,你冷不冷?”
嚴鳳樓抿起嘴角,把手背到背後:“我不冷。”
“可是我冷。”
這一次不是牽手,顧明舉狠狠地把嚴鳳樓按進了懷裏。
許多年前便悄悄開始幻想,有朝一日,用力把你攬進我的臂彎。及至兩須蒼白垂垂老矣,窗外落葉如金的季節,我轉身,你回眸,相對一笑,眼中除了彼此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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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完》
番外——賣命
靖帝天佑二十五年
這一年的雪下的特別早,才剛入冬就飄飄灑灑的摞起來。翌日清早推開窗,滿院銀裝素裹,白的仿佛燭燈下佳人滑膩的胴體。
溫雅臣在窗前伸了個懶腰。北風夾雜團團雪花,劈頭蓋臉的往臉上卷來。刺骨的寒意裏,整個人登時就清醒了。
他們說,新任的侍禦史已經啓程出了青州地界,這兩天該到連州。
嚴鳳樓沉寂的太久。沿着金殿上下打聽一遭,誰也說不清他的來歷。就算與他同年中舉的那些,也要絞盡腦汁才依稀想起,從前确然有過這麽一個人:“是不是總站在顧明舉身後的那個?”
又過了兩場雪,嚴鳳樓到京城了。說是星夜兼程,連大雪封山都執意不肯耽擱。千裏迢迢而來,途中不曾讓馬車歇過一刻,恐怕連邊關告急的文書都及不上他。
于是有人陰陽怪氣調侃:“到底是從青州那小地方來的,急吼吼的樣子真難看。”
“怕來晚了,官位就長腿跑了吧?”
招來一片附和的笑聲。
又過了幾日,溫雅臣就在上朝的人群裏看到了他。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新任侍禦史大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面容方正,身姿挺拔,只是從側面看,略微顯得單薄。比照溫雅臣想象中的嚴鳳樓,眼前的這個顯得更憔悴些,目光雖然清澈堅定,卻隐隐流露出幾分悲憫。
與顧明舉相交算來也已經有兩三年,溫雅臣之前從來未聽他提及過嚴鳳樓這個人。在喝酒喝的目光迷離的時候,顧明舉那個酒瘋子會突然起身指着街上某個匆匆路過的行人大喊:“喂,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溫雅臣揪着他的衣領把他拖回來,抓起杯子用冷酒潑他:“你丢什麽人?”
顧明舉就定定的坐在椅子上,視線一直追着路人的身影到再也看不見,酡紅的臉上一會兒寫滿懷念一會兒又漫上了落寞。
唯一一次例外,在一個滿月的夜晚。千杯不醉的顧明舉酩酊大醉,他扯着溫雅臣的衣袖,嘴裏喃喃喊着鳳卿,瞪着一雙赤紅的眼睛用顫抖的手憑空比劃。
他大着舌頭說,他的鳳卿長得很好,讨天底下所有的丈母娘喜歡:“真的……我不騙你……只要他不要把臉繃住,繃着臉就顯老了。呃,其實,呃……還是好看的。”
那個晚上,顧明舉與平時判若兩人。他妄圖将大半個身子探出繣樓之外,用手指着空中的圓月瘋子般又是笑又是大喊:“鳳卿,我帶你看月亮!”
若非溫雅臣死死拉住,他恐怕就要自樓頭跌下。
新進京的禦史獨自一人站在巍峨的宮門下分外紮眼,衆人皆已戒備的眼光看他。無視周遭的嗡嗡的竊竊私語,面無表情的嚴鳳樓始終将背脊挺得筆直,幽深如墨的眼中看不到一星半點高升吼的欣喜。
趕前來上朝的人逐漸多起來,三三兩兩的,有人走上前同他搭話。溫雅臣留心看了看,去的都是臨江王那邊的。高相和他的心腹們則都遠遠的聚在另一邊,兩派泾渭分明。小小一個南安縣丞能夠脫穎而出,背後靠的是誰的助力?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樣是為人賣命的,誰能好的過誰?”有好事都在溫雅臣耳邊嘀咕。
溫雅臣點點頭,不置可否。
陛下龍體欠安,天明時分,有緋衣公公出來吩咐散朝,若有要是,則抱臨江王與高相二位。近半年來,這是常事。臣子們習以為常,聽完後便三五成群的散了。
趁着人頭混雜,溫雅臣不露神色的走到了嚴鳳樓身後。那個第一個找嚴鳳樓說話的官員一直熱絡的伴在他身邊。溫雅臣隐約聽見半字片語,高相雲雲、臨江王雲雲、将來雲雲。
嚴鳳樓如顧明舉描述中的寡言,旁人滔滔不絕的敘述裏,偶爾才聽他出聲回應。嗓音低沉,微微帶一絲暗啞。
溫雅臣想起顧明舉說過,嚴鳳樓時常熬夜看公文。想來,在赴京的途中,他也不曾好好歇過。談話時,咳嗽聲明顯躲過他說出的話。
擦肩而過的時候,溫雅臣扭頭飛快的瞥了一眼他的側臉。嚴鳳樓的眸光很淡,仿佛什麽都不能叫他在意,棱角分明的臉廓卻分明透着幾分堅毅。
當晚,溫少夜宿倚翠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着一身半透紗衣的佳人在桌前翩遷而舞。溫雅臣傾身捉過她細白如玉的手:“假如明天我死了,你會為我哭嗎?”
花娘笑顏如花,嫋嫋繞過圓桌,嬌柔的偎進他的懷裏,蔥白的手指在他眉間描畫:“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溫雅臣笑着握住她不安分的指尖:“你跟多少人這麽說過?”
她媚眼如絲,別有用心的引着他的手在薄薄的紗衣上游走:“你說呢?”
天牢裏的顧明舉過的很安靜,能吃能睡能擡杠扯皮。聖上大赦天下之後,獄卒們就再也沒有阻止過來探視的溫雅臣。聽說,這又是臨江王的功勞。即便是做給別人看的表面文章,對比高相的薄情寡恩,這位王爺對下屬的厚待好得讓人乍舌。
昏暗的囚室外,溫雅臣時常會看着顧明舉的背影失神。閱歷尚淺的溫少不能相信,栅欄那一邊,那個對着石壁枯坐神情虔誠仿佛苦修僧人的顧明舉,就是往昔帶着自己逛遍京城所有花街柳巷的那一個。
其實及至顧明舉被打入天牢的三年後,人們在談天時無意中提起他。顧侍郎留給人們的,也還是那一副笑容親切但是目光冰冷的形象。
嚴鳳樓進京後的半月裏,溫少很識趣的沒有去天牢打擾。然後,作為之交好友,他特意為顧明舉帶去了一壇好酒:“金風玉露又重逢。怎麽樣,是否勝過人間無數?”
原先笑容滿面的顧明舉陡然沉默。
雖然掩飾得很好,但是溫雅臣還是從他微微顫抖的手中讀出了幾分悲哀。
兩個月後,秘密出京的嚴鳳樓為彰皇子請來天下第一大儒水鏡先生為師。
那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學士淵博,德高望重,仕林以其為馬首是瞻。當今天子曾有意請他出山輔佐,賜以金銀財帛無數,又以高官厚祿相許,卻統統被他一口回絕。聖上屈尊相邀三次,三次無功而返。老頭狂傲的揚言,這世間還未有能令他傾力相持的明主。
言猶在耳,一個轉身,他卻親自随嚴鳳樓入宮,悄然站到了彰皇子身旁。當今當世,一個水鏡先生足以抵得起漢初的商山四皓。宮內傳言,病榻之上的天子聽聞此訊,亦是驚異良久。
然後,新任侍禦史嚴鳳樓上書,奏請以貪污索賄、強占田地四大罪彈劾吏部侍郎、高相遠侄汪同書。
舉朝嘩然。
耳鳴眼花的帝王不肯相信,将奏折奴擲于地:“荒唐!”
嚴鳳樓垂首跪倒于玉階之下:“臣所言句句屬實。”
衆目睽睽之下,領廷杖三十。
聲聲悶響清晰的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溫雅臣覺得自己身上也跟着隐隐生出幾分痛楚,垂頭盯着自己的腳尖,不願看他皮開肉腚的慘狀。
第二天,嚴鳳樓又再度上書:“請陛下明鑒。”
天子氣極,賜廷杖四十。
散朝時,衆人紛紛擡腳從他的身邊跨過。溫雅臣親眼看見他軟泥般孤身一人趴在地上,連起身都無能為力。忍不住走上前去攙他。
嚴鳳樓睜開眼:“原來是溫少,下官久仰大名。”額間轉瞬沁出層層冷汗。
笨手笨腳的搭起他一步步往宮外挪,溫雅臣口氣生硬:“放心吧,我不會告訴顧明舉的。”
咬牙強忍着劇痛,嚴鳳樓扭過臉,虛弱的給了他一個笑:“謝謝。”
握着他細瘦如柴的手臂,聽他疼的不住吸氣,溫雅臣倏然把頭轉到了另一邊。
三天後,傷勢未愈的嚴鳳樓一瘸一拐的站到了上朝的隊列裏。金殿上,他蹒跚出列:“臣要參吏部侍郎汪同書。”
龍廷震怒。
百官伏地,連稱惶恐。
獨留他一人不肯退讓:“請陛下明鑒!”
溫雅臣分明看見,他緋紅的官袍背後,早已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
天子蒼白的病容硬生生的被氣到血紅。嚴鳳樓忤逆犯上,再領廷杖四十。
又過幾日,卻還是他。腳步比先前更虛浮,眸光卻更執着:“臣有本上奏。”
……
天佑二十六年仲春,汪同書伏法,高相如失一膀。
嚴鳳樓之名從此在朝中傳開。大庭廣衆之下,一直作壁上觀的臨江王笑容可掬的将他被枷的傷痕累累的手拉過:“嚴大人辛苦。”
旁人異樣的目光裏,嚴鳳樓不卑不亢,拱手施禮:“下官理所應得。”
長長的衣袖将所有表情盡數掩去。
過了些時日,有大臣聯名上表,懇請将罪臣顧明舉問斬以正視聽。
高相但笑不語。
臨江王越衆而出:“此事恐怕不妥。”
聖上游移,經臨江王幾番勸說,最終作罷。
官場上開始暗暗留出一些傳言。臨江王對嚴鳳樓是有許諾的,只要能成大事,彰皇子登位之時,便是顧明舉出獄之日。
高相那頭有人言之鑿鑿,顧明舉于南安就擒之時,親眼見他自嚴鳳樓的卧房裏走出來。群臣大嘩。一時蠻短流長。連擒拿顧明舉的地方都幾度變更,前天還說是屋外,昨天改成了屋內,到了今天一早,再有人提起,就變成了床第之間、嚴鳳樓的身上。
當時,顧明舉的那話兒還深深埋在嚴鳳樓的股間意猶未盡的進出,嚴鳳樓被他高舉着雙腿,嘴裏咿呀浪叫,污穢不可入耳。
他們繪聲繪色的描述,床榻如何淩亂不堪,顧明舉和嚴鳳樓如何衣衫不整又如何醜态百出。言語生動細節精準,仿佛樁樁件件都是親眼所見。
溫雅臣聽了,笑的前俯後仰。
他們尤不察,一本正經的反問:“否則,那個嚴鳳樓是為了什麽?”
溫雅臣說:“或許僅僅是為了同窗之誼呢?”
衆人都愣了,睜大眼不可置信的看他,而後一個個笑的喘不過氣。這世間已經沒有人會相信,誰會單單只為一個“情”字就甘願付出一切,乃至于自己的性命。
刻薄的朝官們毫不避諱地當着嚴鳳樓的面談論:“看他神氣活現是個好端端的男兒郎,原來,是虛的。”
“哎?大人此言差矣。人家前頭是虛,後頭可別有洞天。”
“喲,你試過?”
“呵呵,你去天牢問問那位顧侍郎不就知道了。”
“你去問過?”
“哈哈哈哈哈……此中滋味,他就算告訴了你,你沒嘗過,又怎麽知道?”
好脾氣的溫少在一旁聽的愠怒:“你們有閑心在再這裏磕牙,無非是看現在顧明舉陷在天牢裏出不來也聽不見。天牢的大門天天開在那兒,指不定等等散朝的時候就有一個兩個被押進去同他做伴。二位有空閑就坐下來好好想一想前頭的汪同書,你們是家世高的過他,還是有個比他更位高權重的表叔?別到時候進去見了顧明舉,心裏頭連個準備都沒有。”
那兩個閑言立刻噤了聲,心虛的探過頭往溫雅臣身後看。嚴鳳樓正默不作聲的站在宮牆邊,眼神依舊散淡,石頭般冷硬的臉上不見半點悲喜。
就在衆人真真假假的議論與污蔑裏,嚴鳳樓又參倒了與自己同年中舉的李如山。而後是中書舍人陳輝、給事中陸蒙……等等等等。侮辱夾雜着謾罵始終跟在他身後。高相一派将他稱作臨江王腳邊一條不會叫喚的狗,越安靜便越會咬人。
漫天的非議裏,面目冷峻的嚴鳳樓只是偶爾會站在高高的宮門下發一小會兒呆,剎那間表情空洞,好似魂魄抽離飄去了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溫雅臣輕輕的碰了碰他的手:“嚴大人,在想什麽?”
他猛然回神,拘謹的往側旁讓開半步,視線飄忽:“沒什麽。”
溫雅臣小心翼翼的問道:“是顧明舉嗎?”
他不承認,亦不否認:“天涼了,天牢裏的寒氣是不是比這裏更重?”
溫雅臣不自禁勸他:“真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
他垂眼思考了很久:“我去了只會讓他更擔心。”
看着他波瀾疊起的眼眸,溫雅臣知道,其實有那麽一瞬間,嚴鳳樓是動心的。
天佑二十七年,侍禦史嚴鳳樓再獲隆恩,官拜五品禦史中丞,掌禦史臺,糾察百僚,彈劾不法。自一縣之丞至一臺之長,可謂官運亨通。
他雙手高舉過頭,恭恭敬敬将聖旨接過,即便此時此刻,鐵面如山,仍就不見一絲欣喜。溫雅臣躲在隊列裏仔細看他瘦的見骨的臉龐,一晃兩年,足足七百三十日,除卻先前攙他出殿時那個昙花一現般的虛弱笑容,嚴鳳樓幾乎從未笑過。
溫雅臣想起,天牢裏的顧明舉倒是笑口常開,跟個不着調的獄卒都能聊得歡聲笑語不斷。他們兩個當真是兩種人,一個笑在臉上冷在眼底,一個卻冷在臉上,把所有悲歡都深埋在心間。
如果說顧明舉的平步青雲是靠那些五花八門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賺來的,那麽,嚴鳳樓的升遷則簡單的多——賣命。
他讷與言辭,不懂逢印,酒宴上常常被人忘記在一邊,依附臨江王的官員們裏,也不曾見得有誰與他深交。朝堂上,遭人刁難之際,沒有人替他出頭,更無人為他争辯。
顧明舉問溫雅臣:“你說,嚴鳳樓這兩年是怎麽過的呢?”
嚴鳳樓能升官,這在他眼中大概算是個奇跡。
微醉的他絕然想不到溫雅臣心中的巨浪狂瀾。
其實話就在嘴邊,你的鳳卿靠着參倒高相的人馬在臨江王面前立足。奏折一本接一本,第一次參不倒,第二次就接着上本。
即使挨廷杖,即使受枷刑,即使滾過釘板碾過刀尖,只要一息尚存,他就會堅持不懈的頂着一副木然的表情站上朝堂。他不能停也不能退。直到真正性命堪憂時,臨江王才會伸手拉他一把,因為再找不出比他更不要命更心無二志的人。
若是哪天他退縮了,他就再沒有可以利用的價值。他要死,你也活不了。
溫雅臣說不出口,只能用拙劣的借口來招惹顧明舉的嘲笑:“他……過的很好。”
在這時,他才真正羨慕起顧明舉的巧舌如簧。
天佑二十八年,皇子彰登基稱帝,臨江王如願以償攝政輔朝。
天下間,除了少數的幾個,其實誰都不在意龍椅上坐的究竟是哪個,包括溫雅臣。日子照舊還是在原先的過法,貴者恒貴,貧者輕賤,倚翠樓的花娘柔媚如昔。
皇朝日益腐朽的大勢并非調換一個天子或是鏟除一個佞臣就能輕易阻擋,人力在天命面前,渺小一如蝼蟻。
新帝登基之初,大封護駕功臣。唯有嚴鳳樓遭貶。他被逐出京城再不得入朝為官。其實,這是他一早就與臨江王立下的約定。
大功告成之後,什麽都不要,只要一個好好活着的顧明舉。朝堂再金碧輝煌,如果顧明舉不在,于他就沒有任何意義。
秋風漸起之時,溫雅臣獨自登上城樓,看他二人在腳底并肩走過。
他曾替嚴鳳樓為顧明舉送過一張紙箋。折疊的手法獨特而別致。整張紙被折成了小小一個方,內中的字跡被嚴實的包裹起來,兩面空空,四邊光潔,看似毫無入手之處。
溫雅臣猛然記起:“顧明舉也時常喜歡把寫下的內容這樣折疊起來。”
然後,顧明舉會把他們扔進火盆裏燒掉。他說,這是秘密,只能讓知道怎麽拆開的人看見。如若強行撕開,會讓紙上的字跡跟着一起破碎。
可惜那人不在,而且那人大概永遠不會想看見這些內容。
“我怕他撐不下去。”之前還臉色陰郁的嚴鳳樓聞言綻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是他教我的。”
這個溫雅臣第二次看見他笑,依舊迅捷如昙花,死水般靜止的眼瞳中卻驟然閃現幾分光彩。溫雅臣這才相信顧明舉說的,他的鳳卿長的很好看。
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在西沉的落日前緩緩變作兩個小小的黑點。溫雅臣也轉身慢慢走下城樓,在往後的日子裏,或許,嚴鳳樓的臉上會時常挂着那般幸福的笑容吧?
《番外完》
特典——清風明月
今歲的春天來得匆匆,臘梅花上的積雪還未消透,褐色的枝桠間就迫不及待地鑽出點點綠芽。陣陣暖風吹到尚裹着棉衣的身上,不自覺悶出幾分熱氣。
小孩子好動,坐在座上扭來扭曲不肯安分,一張小臉不消一刻就紅彤彤地滲出了汗。都不勞先生仔細盤問,誰的臉最紅,誰就是最頑皮的那一個。
“進寶,剛才學的詩背會了麽?”
面容端嚴的先生冷不丁發話。課堂裏一衆你來我往玩得不亦樂乎的孩子立刻規規矩矩坐好,捧着書本擺出一副認真誦讀的模樣。
被點到名的孩子“騰--”地一下把一張原就通紅的臉憋得更紅,期期艾艾站起來,抓耳撓腮地,急得像只找不着家的小猴。他手裏還攥着方才用來戲弄同學的彈弓和幾個紙團,一時着急,都忘了藏起來。
“那就背一遍給大家聽聽。”
悄悄地有人偷笑,古靈精怪的小孩一個個把頭從書本裏扭過來朝這邊看,其中有一兩個還揉着額頭,嘴角咧得高高,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叫你在偷偷用彈弓打我!
坐在正前方的先生臉上都不見笑,面孔繃得緊緊,好似三月裏陰陰的天。嚴先生從不用戒尺打人,但是受他一通教訓,比挨老爹一頓板子還難受。
“剛、剛才學的詩,叫、叫……“哭喪着臉的小孩渾然沒有了戲弄同學時的得意,一手撓着腦袋一手卷着一帶,滿臉都是沮喪,“我……我那、那個……”
先生的目光越發嚴厲,孩子都不敢擡頭看,垂着小臉,心裏一遍又一遍念,今天放學鐵定是要被留堂受罰了,原本還和冬郎說好,一起去河邊挖蚯蚓……
想着想着就想哭,那麽多同學都等着看笑話呢!小嘴一撇,眼眶裏就真的熱起來,說不盡有多委屈,其實,剛才鬧的又不止我一個……
一邊又不死心地四處打量,把笑話自己的一個個記下來,哼,等嚴先生走了,有你們好看的!
小眼睛轉啊轉,轉到了窗邊。馬上就要哭出來的小鬼頓時不哭了,見了救星似地,興奮地揚起小手往那兒一指:“先生,顧先生來了!”
站起來到現在,就數這一句說的最響亮流利。
其他孩子聞聲紛紛探着小腦袋忘窗邊看,窗子外的那位顧先生也不害羞,笑眯眯地回應着孩子們,還當着大家的面,沖裏頭這位面容端正的嚴先生招了招手:“鳳卿。”
嚴先生繃着臉當做沒看見。
機靈的小鬼才不肯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扯着嗓子叫得更大聲:“先生,先生,你看顧先生來找你!”
那邊的先生咳嗽一聲說:“看書。”
小青蛙一樣不安分的孩子們齊齊拉長語調答應:“哦——”
一張張笑得歡快的小臉埋在書本後,烏黑的眼睛沖着年輕的先生一眨又一眨。
窗那頭的男子也來參一腳,親親熱熱地隔着半開的窗戶又來喚他:“鳳卿……”
“轟——”一聲,滿堂大笑。
調皮的小孩老神在在地把彈弓握在手裏把玩:“先生,顧先生有事找你呢!你先出去,回來了,我就背給你聽。”
這回輪到角席後的先生滿身不自在。耳朵都紅了,才在孩子們嘻嘻哈哈的笑聲裏,起身走出了課堂。
“你又放着學生不管。”剛出課堂,嚴鳳樓又恢複了慣常的方正面孔,輕斥顧明舉的懈怠。只有耳朵還微微泛着紅。
顧明舉專心地看他微紅的耳:“我讓他們背課文呢。”
忍不住擡手就要去摸,手剛伸出去就被嚴鳳樓一掌打回來:“顧、明、舉。”
眼神不知比在課堂留銳利了多少倍,當年他在朝堂裏參人的時候大概也就是這副模樣。
顧明舉揉揉手,笑嘻嘻地往他身後指:“小心吓到了你的學生。”
嚴鳳樓聞言回頭一看,那一張張小臉正好奇地往這邊瞧,看神态倒是比聽課時還認真。
臉上一熱,拉起顧明舉的袖子就往角落裏躲:“你來找我幹什麽?”
角落挺小,他的勁道卻不小,一拉一扯,滿臉都寫着不懷好意四字的男人就輕輕松松地順勢貼上了他的胸膛,雙臂一環,恰好抱個滿懷:“來看看你。”
天天看你還看不夠!
嚴鳳樓沒好氣地瞪他:“胡說八道。”
顧明舉樂呵呵地,一低頭,俊挺的面孔湊過來,輕輕地在他額頭上落個吻:“雖說開春了,但是你的棉袍還不能脫,知道嗎?要是病了,看我怎麽罰你?”
原來特意跑來一趟就是為了這個。
嚴鳳樓的身體一直不好,是當年在朝中受罰落下的病根。大夫說,季節變換時,最易病倒。故而,一定要小心保暖,才不致染上風寒。
這話落到顧明舉耳朵裏,就成了聖旨。每天早晚唠叨還不夠,沒事還要特意跑來查看。
“你呀……”
想要小心翼翼地藏起心頭的甜,臉上一閃而逝的笑容還是沒逃過他的眼。
得寸進尺的男人于是動作越加放肆,用牙啃着他的耳垂,一腳插進嚴鳳樓的雙膝之間,分開衣擺,腿根磨着腿根一徑糾纏……
直到彼此都有些把持不住,嚴鳳樓咬着牙出聲制止他:“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你……唔……”
慌忙擡手咬住了手臂,才沒有瀉出更多的聲響。
“什麽地方?你說是什麽地方?恩?嚴、先、生。”顧明舉一面緩緩動着腰,一面低低地附在他耳邊笑,“昨晚明明都快哭了,現在怎麽又濕成這樣了?恩?”
濕熱的舌頭別有用心地刺進他的耳孔裏的暧昧動作,嚴鳳樓渾身一顫,越發說不了話,只能狠狠用眼角睨他。
顧明舉體貼地為嚴鳳樓拉好衣襟,又細致地替他将衣擺整好。
“嚴先生可要謹言慎行了,萬一走路不小心被人看到了衣擺裏頭,呵呵,會被取笑尿褲子的。”
不愧是當日風流滿京都的顧侍郎,揮一揮衣袖就能做出一副什麽都沒做過的正經表情,站在嚴鳳樓的課堂外,不忘笑嘻嘻地沖裏頭的孩子嚷嚷:“聽你們嚴先生的話,知不知道?你們若是欺負他,我替他收拾你們。”
從來不怵他的孩子們“哈哈”笑作一團:“知——道——了。”
奶聲奶氣的聲音好不可愛。
嚴鳳樓站在他身後,用來捅他的腰:“回你的課堂去!”
那邊廂,幾步之遙,顧明舉的課堂早就吵得掀翻了屋頂。
若被學館的館主知道了,這月又要罰他的薪酬!
離開京城以後,二人輾轉周折在這個喚作久安的小城落了腳。
此地離林州不遠,行上三五日的腳程就能島的嚴鳳樓的家鄉。走得再久些,就能到南安。
小城的風貌也與南安相似,古樸幽靜,遠離是非,唯獨缺了一所南安書院。
讀書人不能提不能挑,兜兜轉轉,還是在學堂做教書先生最合适。小城裏讀書人不多,難得來了兩個學問不錯的先生,年邁的館主自是喜不自禁。
只是在聽聞兩人的名姓後,愕然有些驚訝:“顧明舉?當年朝中有位侍郎打人也叫這個名呢!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文章錦繡呀!
顧明舉笑着沖他拱手:“館主好記性,就是在下。”
老頭愣了半響,繼而哈哈大笑:“年輕人真是會說笑。”
他附和着,得意地沖嚴鳳樓抛了個媚眼。
一旁被吓得心頭一滞的嚴鳳樓只得無奈搖頭。
學館裏的孩子都還小,年歲參差,卻個個都是磨人的鬼靈精。他們都喜歡愛說笑的顧先生,因為顧先生從不迫他們背書,課堂上講着講着就抛開書冊,同他們講起外頭世界的繁華。
他說,遠在天邊的京城其實不過如此,美則美矣,卻并非人人都在裏頭住得快樂;又說,金碧輝煌的朝堂之上并非只有富貴名利,皇權之下總有血池骨海。
孩子們都喜歡聽他講書冊上不會寫的趣聞逸談,天資聰慧的天子、皇榜高中的狀元、清如明鏡的青天。
顧明舉坐在教席後不滿地抱怨:“你們這群心比天高的小鬼。”
孩子們一個勁地纏。他拗不過了,眯起眼,漫無邊際地現編。那些熟悉的人和事該換了頭面從他嘴裏蹦出來,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平淡口吻。
家長們卻都更喜歡不假辭色的嚴先生。
有他盯着,自己那個欠揍的小霸王就聽話得多。上了這麽多時日的學,好歹背會了一首詩,自己的名字寫得不再像狗刨。
嚴先生學問好,人也長得好,最難的是性子好,不多話,不會花巧,多老實!多可靠!怎麽爹娘就把我早生了兩年,若是當嫁的年紀碰上他……
于是放學時分總有風韻猶存的這家嬸子那家小姨在學堂外,一手拽過自己的小淘氣沒好氣呵斥:“今天惹嚴先生生氣了沒?跟你爹一樣不叫人省心的小讨債鬼,再敢欺負先生,老娘扒你一層皮!”
轉過頭卻是花一般好看的笑臉,特意描的黛眉,刻意抹的胭脂,巧笑倩兮眉目嫣然。
“真叫你費心了,嚴先生。你這麽費心叫我們怎麽好意思喲?
來,這是下午剛做的梅子糕,不值錢的東西,你嘗嘗。要是喜歡,我下次再做!哎喲,哪裏的話?我們謝你還來不及,街裏街坊的,說什麽客套話?一個大男人住在外頭,沒個媳婦照料,多不方便的。
哎哎,擠什麽,擠什麽!我還沒說完呢!”這個話還沒說完,那個已經迫不及待地湊過來,新鮮的蔬果,時令的佳肴,賣魚的嬸子拎來一個魚頭,賣菜的大姐塞過來一籃青菜。
心思更好的也不怕被人聽去,旁苦無人地拉起他的衣袖“嚴生先,我娘家還有個沒出嫁的妹妹呢!長得跟我可像了,性子也一樣,又賢慧又能幹,還會繡花兒。要多好有多好……”
她比畫着自己水桶般的腰顧盼自憐“喏,跟我一樣,楊柳細腰。”
周遭人等笑得前俯後仰。
扯起嘴角應付好一陣,學堂前的人才慢慢散了。
嚴鳳樓捧着滿滿一懷的東西回過身,顧明舉已經站在他身後看了許久的熱鬧“我的鳳卿怎麽盡招大姐大嬸喜歡”?啧啧……”
毫不客氣地把菜籃塞進他手裏,嚴鳳樓只用眼角看他“誰讓你把沒嫁人的都騙走了。”
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背後的男人亦步亦趨跟過來“哎,我可什麽都沒幹。人家長什麽樣我都沒看清。”
越聽越想笑,放緩了腳步讓他跟上來,
兩個人肩并肩一同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巷子裏“真的?”
“真的”
于是話題就莫名其妙地被扯到別的地方。
走着走着,走到家門口,顧明舉終于反應過來“為什麽每天都是我跟你解釋?”
嚴鳳樓偷偷彎一彎嘴角,進屋“你願意啊。”
屋子是租的,兩個寒酸的教書先生還沒積蓄買得起自己的房。
房東是個獨居的寡婦,熱情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