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這天穿着土棕色的針織衫,深色牛仔褲配白鞋,說是韓劇男主也不為過,而秦樓這天,穿的恰好是和他同色系的深橘色緊身針織衫。

只能說一切自有天意。

她緩緩走向他。

“我車子停在那邊超市門口。”于年見她離得近了,就伸手指給她指方向。

兩個人便擡腳一前一後往那邊走。

上車後,于年倒車,秦樓問:“我住幸福小區,你方便嗎?”

于年轉方向盤的手立刻就停了。

秦樓見狀,咬了咬唇,問:“是不是不方便?”這麽說着,她去找安全帶按鈕,“沒關系的,我從這邊坐公交回家可快了。”

“不是。”于年望着她,說完這兩個字之後沒下文了,又開始打方向盤,等車倒出去,才再次開口,“我也住幸福小區。”

秦樓“啊”了一聲,瞪大了眼睛:“不是吧?”

于年偏頭看她,說:“是挺巧的。”

秦樓頓了頓,笑:“那也可能不住一個區,幸福小區那麽大,一區和四區就得步行七八分鐘呢。”

她攥緊安全帶,又問他:“我是一區的,你呢?”

于年手指一直在方向盤上敲,聞言後他頓住了,随後掏出煙,打火之前問她:“不介意吧?”

秦樓搖頭,他就把車窗搖下一點,點上火抽了一口,煙霧彌漫中他偏頭對上他的眼睛,表情不真切,但聲音清晰:

“我也是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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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六號樓三單元的502!你呢?”她問的小心翼翼。

“我……五號樓三單元的502。”他咬着煙愣了半天,才回她。

這話一出,秦樓傻了一樣,張着嘴看着他,半天說不出半個字,過了大概一個路口的樣子,秦樓才偏過頭去看窗外的風景。

這下兩個人都沉默了。

于年抽完了煙,又把車窗搖上去,他問:“見你兩回了,還沒問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秦樓嘆了口氣,笑了:“好啊。還蠻不錯的。”

她笑的不自然,回答的又太幹脆,說話間一會低着頭一會兒又偏頭看窗外,手指一直在擺弄衣服上的紐扣。

怎麽都不像說真話的樣子。

然後于年看看她又移開視線,專注看路,就當秦樓以為兩個人又要沉默下去的時候,他開口說:“別弄了,再弄就掉了。”

秦樓倉猝拿開手,又攥緊了安全帶,指尖泛白。

“其實回來也好,不是有句話說嘛,小城歲月長,日子過得慢了,時光流逝也顯得慢了。”他又接上句沒聊完的話。

秦樓低眉順眼笑了:“你真是教英語的?”

“嗯?”于年偏頭。

“這話講的好像語文老師。”秦樓解釋。

她這麽說完,于年便勾嘴笑起來,他還沒笑完,就有電話打過來。

秦樓用餘光看到他用餘光看了她一眼,就拿出手機裝作回信息。

又聽他接通了電話,對方說了什麽,他回:“那我一會去買點菜。”對方又回了句話,他說:“那行,你路上慢點。”

挂了電話,秦樓還在看手機。

她沒問什麽,他也就和她一樣沉默着。

沒過多久就到小區了。

車子拐進門時候秦樓解開安全帶:“你把我放在路邊吧。”

于年凝眉轉頭看她:“怎麽了?”

“你不是要去買菜嘛。”秦樓對上他的眼睛,笑說。

于年目光閃躲了一下,又迎上來:“她說她買好了。”

沒想到他沒否認,也沒解釋。

“哦。”秦樓點頭,又去開門,“那我還是要下的,我要去超市一趟,買點吃的。”

于年也點了點頭,說:“那再見。”

秦樓推開門,一只腳已經踩到地上,聞言轉臉一笑:“再見。”

然後下車關好門,站在路邊對他擺手,說巧是真的巧,就是這一秒路邊的燈“唰”的全都亮了。

所有的光都落到她頭上。

從于年的角度看過去,她似乎不着粉黛,可皮膚卻很好,她比上學那會兒瘦了很多,五官更明朗了,氣質上也更顯冷清。

可她今天偏偏又穿着暖色系的衣裳,在昏黃燈光下就那麽淺淺笑着,很難不讓人想到歲月靜好四個字。

他莫名就想到高中的時候,晚自習上課之前,他把她送到她那棟教學樓下,路燈照的兩個人的影子膠着,明明下了課就能再見,可他們總是戀戀不舍,互相讓對方先轉身走。

最後每次都是他擰不過她。

這次也是一樣,他不開車,她就站着不動。

回想到這一點後,于年轉過臉,驅車離開。

秦樓聽到他發動引擎,汽車的尾燈把她的臉照的紅紅的。

等到車燈消失不見,她擡手看了眼腕表,差一分鐘到六點半。

她就地蹲下來,把胳膊放在腿上,下巴就抵在胳膊上,擡手又看了眼表,當秒針跨過“12”的時候,她深吸了一口氣。

路上人來人往的,有推着小車買菜的老太太,也有騎着共享單車過來過去的年輕人,還有幾輛小轎車,開過來又開過去。秦樓屏息凝神,死死盯着于年離開的方向。

只過了一小會,那邊就有汽車轉了個彎朝這邊來了,天色昏暗,她看不到車牌,可她的心就是莫名其妙忽然狂跳不止。

直覺告訴她,他又回來了。

這個念頭像當頭一棒,“哐”的一聲擊中了她的意識,她立刻低下頭,把自己的臉埋在胳膊裏。車燈越來越近,然後在約有五米遠的地方,忽然不亮了。她穩住神,等車上的人下車。

她那個姿勢,耳朵離腕表很近,就聽得秒針“擦擦”的走,時間的流逝如此分明,可他那邊卻絲毫沒有動靜。

秦樓慌了。

第一個念頭就是,會不會剛才手抖了鬧鐘壓根沒定上?

畢竟她才定好時,他就挂了電話。

可念頭一出她又猶疑了,萬一鬧鐘如期響了呢?那他不下車又是什麽意思?

這麽思忖着,她咬了咬唇站起來,轉身朝不遠處的超市走去。

于年把秦樓在路邊放下,驅車駛遠,剛拐進停車位,有鈴聲忽然響了,就停了車俯身去找。

手機在副駕駛的車座下面,他皺着眉,拿起來一看,是六點半的鬧鐘,上面寫:買泡面。

他立刻就調頭去找她,算算時間,她最晚在結賬的時候就能發現手機沒了。

他盡量在付款之前趕到,他想,女孩子逛超市應該沒那麽快。

然而當他開車過來,卻不敢靠近了。

她就蹲在剛剛分別時的地方,臉埋在胳膊裏,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于年忽然沒了思緒了,又莫名很想抽煙。

拿了打火機去找煙,可等煙點好了他又沒了興致,就把它放在煙灰缸上燃,自己則一動不動看着前面這個有點熟悉,可更多是陌生的姑娘。

然後她起身走去超市了,沒過了一會又兩手空空的出來,垂頭喪氣的往他這邊走。

到還有兩三米遠的時候,她停住了,隔着玻璃,兩個人的視線猝不及防的交彙到了一點上。

那一刻,煙灰缸裏的煙剛燃盡。

秦樓進了超市沒有逛,在存包區站了一會兒,眼看腕表的分針動了三下,她才推門出去。

山不過來,她就過去。

那輛車沒走。

她垂着頭,不快不慢的邁着步子走過去,到目光能看到車牌的地方她住腳,用不經意的眼光擡頭,正好對上他的眼。

然後他下車了。

她慢慢走過去,到他面前站定,她的頭頂剛剛好到他下巴,只好擡頭望着他,說:“我剛想去找你呢。”

她笑:“我手機是不是落在你車上了。”

于年說“嗯”,把手上的手機遞給她,秦樓伸手接住,不小心觸到了他的指尖。

于年抽回手,垂下來的時候摸索了一下剛剛觸碰到的地方,笑:“介意加個微信嗎?”

秦樓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看着他,木讷的眨了眨眼:“當然。”離的很近,能聞到他身上還沒消弭的煙草氣,她笑,“我是說當然不介意。”

說着于年把手機遞給她,她掃了一下,頁面跳轉,黑色的頭像,網名是大寫的Y字。

加完微信似乎就沒有什麽話題好講了。

很多年沒見,想說的太多,能說的太少。

于年目光深深:“你記得多給自己買個火腿鹵蛋什麽的。”

秦樓一愣,反應過來後笑了:“好啊。”

于年看不得她笑,眼睛盈盈泛着光,他偏頭說:“那你快去吧,這會兒是下班的點,人多。”

兩個人這麽道着別,可沒一個人先走。

最後還是于年說:“你先進去吧。”

秦樓這次沒推辭,說:“再見。”

她轉過身,一步步往前走,到了超市門口才扭頭。

他還在原地。

秦樓抿嘴笑了,那笑淡的幾乎看不見,很快就消失于唇畔,然後她頭也不回的進門了。

周日這天,秦樓回了趟家。

誰知道家門緊閉,打過電話才知道吳小燕領秦岩去舅舅家了,她接着問了秦宏偉工地在哪,打了個的就去了。

在一排綠色鐵皮圍牆旁下了車,秦樓眯着眼睛看高處那一排沒建好的樓盤,靠裏面那棟上面挂着碩大的四個字:

華岸地産。

秦樓失笑,擡腳往裏面去。

進門的地方有保安,用地道的歡城話攔住了她:“這邊不讓外人進的,未建成的區域太危險,砸到人碰到人,我們不好交代的。”

秦樓說:“他手機沒拿,我過來給他送,進去就出來。”

“快到中午了,你等他一會吧,別讓我難做喽。”

保安這麽說,秦樓也不勉強他,就站在門口等。

沒多久裏面就有工友成群結隊的出來了,可這一波一波的人裏,就是沒有秦宏偉。

就在秦樓等急了的時候,一牆之隔忽然有熟悉的聲音傳過來。

有個中氣很足的男人喊:“老秦你等等!”

秦宏偉說:“張隊,您找我。”

秦樓倏地屏息,靠牆往門裏看——只見秦宏偉弓着腰,渾身是灰的站着。

他對面的男人大腹便便,正頤指氣使:

“老秦,你是老工,我是隊長,你呢是經驗足,但咱們工地看的到底不是經驗你說是不是,不然今天當隊長的也該是你了,所以有些事你也該掂量掂量怎麽做。我還是那句話,這活你要是不能幹,就給我滾,別搞得我欺負你似的。”

秦宏偉面上帶着腼腆慌張的賠笑,沒說什麽話。

然後張隊又說了些什麽,秦宏偉一味賠笑。

等到人走了,他才又換上一絲不茍的嚴肅表情。

秦樓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她喉嚨裏發緊,狠狠深呼吸了一次才叫人。

“爸。”

秦宏偉這才看到她來了。

他步履緩慢走出來,笑:“你怎麽到這裏來了,這邊髒,再把你衣服弄髒了。”

秦樓淡淡笑着,說:“給你送手機呢。”

她把手機遞給他,秦宏偉拿了手機,摁了開機鍵擺弄了一下,說:“和新的一樣。”

“我帶你去吃飯吧,正好中午了,我也還沒吃。”秦樓說。

秦宏偉把手機收好,說:“好啊,走吧,老爸請你也行。”

父女倆到工地附近的街吃土菜館子,秦樓點了三菜一湯,趁着拿餐巾紙的功夫就把錢付完了。

坐下來之後,她給秦宏偉道岔,漫不經心的問:“剛剛那人誰啊?”

“你都聽到了?”秦宏偉笑,“是不是覺得你爹沒用?”

秦樓把茶杯端到秦宏偉面前,沒擡眼,說:“您平時那麽好人緣的人,怎麽還能和人結梁子呢。”

秦宏偉端起茶杯喝了口:“給你說也沒啥,他這個人走後門來的,不紮實,太多東西搞不透,還不許旁人說。”

秦樓皺了眉。

秦宏偉說:“不過也怪我,別人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非得插嘴,把老虎屁股打了,不想丢飯碗,這可不是要賠不是嘛。”

秦樓眉頭更皺。

秦宏偉看見了,無力的笑了:“小樓,我知道你心裏不舒坦,別人的爸爸都是罵人的,你爸沒本事,是被罵的。我自己都嫌丢人。”

秦樓看了一眼秦宏偉,正好服務員上菜,她夾了一塊肉放到他托盤裏,說:“別這麽說。”

“說來說去還是我沒本事,所以你也跟着我受委屈。”秦宏偉夾起了肉,又放下,“我知道你還放不下從前的事,我也知道那時候你不甘心,可咱沒法子跟人鬥,你骨頭硬,難低頭,是我硬逼着你的,我都知道……”

“爸。”秦樓打斷他,“好好吃飯。”

秦宏偉說:“對對,吃飯,好在你現在争氣,以後咱們會過的越來越好的。”

秦樓戳着米飯,眼底一片清冷。

有些事,她怎麽會忘?

那時候寒風徹骨,秦樓逃課回家,哭着要讨公道,吳小燕罵不動她,只好打電話叫秦宏偉回來。

秦宏偉當時就甩了她一巴掌:“秦樓,你記住今天的屈辱!這個屈辱是她們給你的,也是你爹媽給你的!是你爹媽沒本事,只能給你溫飽,不能給你尊嚴!你要争氣,考上大學,走出去,往上爬,給自己尊嚴!”

說完這些話,秦樓的眼淚止住了,秦宏偉卻落淚了。

那是他唯一一次打她,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落淚。

還有上大學那天,臨走之前秦宏偉一字一句對她說:“秦樓,做個體面人。”

這些,每個字,每個斷句,每次停頓,她都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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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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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不巧吧你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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