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秦樓步行走去村口,車早到了,二十分鐘之後,她和于年在龍頭市場碰面。
“這邊小區挺多的,她住哪兒啊?”于年問。
“龍頭路菜市場後面的胡同,一個刷紅色油漆的鐵門,門牌號是127。”是王晶發給她的地址,她其實只看過一遍。
龍頭市場是歡城有名的農貿海鮮市場,除了在大棚裏做買賣的人,沿途的小街上也有很多擺攤的商販,外頭沒有裏面管得嚴,地上随處扔着煙頭和果皮。
小販們用鄉音叫賣,吆喝聲叫到哪裏,哪裏就升起一片人間煙火。
于年顯然深深喜歡這種氛圍,因為他起碼在三個攤子前放緩了步調。
秦樓倒是沒什麽興致。
不是所有的煙火氣都繁榮。
這種煙火氣,落在大城市的小吃街裏是繁華熱鬧,落在街頭巷尾就是生活的無奈。
秦樓和于年穿過這條小街,才來到王慧敏的住處。
這是一片城中村,胡同錯亂似迷宮,放眼望去都是灰牆皮的平房,頗有蕭索感,很适合文藝片導演取景。
秦樓盯着手機上的地址,一家家核對門牌號,這條小胡同本來就窄,有些住戶還把電動車放在路邊,還有一戶人家門口堆滿了易拉罐等廢品,他們倆費了點勁才走過來,然後兩個人拐彎,沒走幾步,秦樓突然駐足,又退了回去。
她看了眼手機又看了眼門牌號,才說:“就是這。”
擡眼看,是一個緊閉的,刷了紅色油漆的鐵門。
秦樓走上前,推了推門,從門縫裏看到院子裏看到挂衣繩上的衣裳和褥子,孩子玩的奧特曼,還有兩只不新不舊的木椅子,再往裏看,堂屋的門微敞着。
她拿開手,看到指腹上掉了好多塊的紅漆碎屑,她撚了撚,看了眼于年:“你在門口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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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于年想也不想就回絕了她,“我不放心。”
“她是求和來的,不會把事情變得更糟。”秦樓笑,伸手握了握于年的手安慰,“把大門開着,我喊你,你就跑進來。”
于年皺眉低頭想了想,才說:“那你自己小心點,有事就叫我。”
秦樓沖他笑了笑,推門進院子。
“王慧敏。”秦樓站在院子裏喊了一聲。
只這一聲,王慧敏就從裏屋出來了。
她看樣子是等候多時了,穿着一件紅色的毛衣,黑色牛仔褲,頭發披散着梳的很板正,就像要出門上街似的,可臉色卻很蒼白。她推了堂屋門,走出來,看到門口的人,一下子僵住了,兀自在原地愣了一會,才與秦樓對視上,說:“進來吧。”
秦樓雙手插兜,挺着背仰着頭,沒什麽表情跟着王慧敏進門了。
屋裏家具不多也不新,電視機上擺着一張全家福,牆角擺滿了酒瓶子,屋子收拾的還是很幹淨的,只是一進去就有股撲面而來的怪怪的味道,像發了黴的潮濕味兒,又夾雜着膏藥和尿騷味兒,越往裏走味越濃。
王慧敏領着秦樓往西屋走,她婆婆就住這屋。老人蓋着一個毯子,睡在一張放了個小豬佩奇玩偶的床上,她床邊的櫃子上擺着一個剩了碗底的花碗和半個饅頭,床下擺有暖壺,尿壺和垃圾桶,垃圾桶裏就有膏藥紙。
老太太一看秦樓來了,撐着想坐起來,被王慧敏制止了:“你不用起,起來了等會想躺下又得麻煩我。”
王慧敏看了眼秦樓:“走吧,出去說話。”
秦樓跟着她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王慧敏則在她對面站着。
有一個心理研究報告曾經說過,當你坐着別人站着的時候,坐着的人氣勢會更足,也會給站着的那個人無形的壓力。
秦樓的左手邊有一只手掌大的玩具汽車,她覺得有意思,拿起來看了眼,問:“怎麽沒見你小孩。”
王慧敏說:“我知道你今天來,所以讓他爸帶他出攤了。”
“哦,那個魚攤?”秦樓皺了下眉,把小車放下,“你小孩多大啊,就跟着出攤了?”
“不小了,明年就上小學了。”王慧敏笑笑,又靜了兩秒,握着拳,一字一字的說:“我想請你撤訴。”
秦樓撩了撩頭發笑了:“如果那麽不情願,那就不要來求我,如果真心想求我,那就把你那副英勇就義的臭臉收起來嘛。”
“對不起。”王慧敏低頭站着,像個犯錯的孩子。
她走近兩步,撩起了身上的衣服:“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放過我吧。”
秦樓眼眸暗了下。
不得不說,王慧敏是有準備的,她果然很會“賣慘”。
王慧敏的胳膊上和腰腹後背都有青青紫紫的傷口,可這不算什麽,讓秦樓覺得觸目驚心的,是她胸前的咬痕,那個男人把她的肉咬的就像是一塊塊的挂在身上一樣,有些已經結痂了,但還是那麽的血肉模糊。
秦樓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原來電影裏演的不全是假的,人在看到密密麻麻的傷口和鮮血時,是真的會忍不住想吐出來。
“怪我年輕的時候走錯路,那時候覺得結婚了就能逃離那個家,誰知道卻……”王慧敏撲通一聲跪下來,她情緒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但話是咬着牙止着顫說出來的,“我希望你相信我,我是誠心實意的懇求你。對不起,我錯了,真的對不起。”
“我說了不要你的膝蓋。”秦樓往後靠了靠,“你先站起來再說。”
“我不能起。除非你告訴我,怎麽樣才能撤訴。”王慧敏咬牙說。
秦樓冷笑了聲:“真該把于年喊進來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
有兩行淚從王慧敏臉頰上落下來,她講話時還是狠咬着牙:“如果這樣你會撤訴,那我可以親自去叫他。”
秦樓皺起眉:“你轉變的未免有點快。”
“如果你經歷一天我的生活,可能都不會奇怪。”王慧敏忽然揚起臉,頭發正好落到後肩膀,露出王晶提過的那塊耳朵上的疤,“不僅是我,你以為剛才老太太為什麽連起個身都那麽困難?”
秦樓換了個坐姿,示意她繼續說。
王慧敏狠狠吸了口氣,止住下巴的顫抖:“他覺得老太太傻,被撞了居然就要了兩百塊錢,還不夠喝兩次酒。所以……所以就把老太太推倒,摔了膝蓋,說是這樣要錢方便點。”
“那天我去學校,一開始真的覺得很丢人,但只要我不罵,他就在後邊拿手掐我,逼着我說話。到後來我真的豁出去了,不管什麽話都罵,那時候我已經分不清是在罵你弟弟,還是在罵他了。可能……可能也是在罵我自己吧。”
秦樓咬了咬唇,斂眸不去看她:“你在跟我訴苦麽。”
王慧敏愣住了,張張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靜了幾秒,屋裏傳來老太太的叫聲。
王慧敏抹了把淚:“你說,我怎樣才能讓你撤訴?”她好像想起什麽,激動的跪着往前走了兩步,“要不你打我吧,你打我怎麽樣?”
秦樓皺眉別開了臉,屋子裏老太太又叫了一聲。
“你去看看你婆婆要什麽。”
“我……”
“快去。”
王慧敏抿抿嘴唇,扶着一旁的桌子站起來,進了屋。
然後西屋忽然傳來一陣痛哭咒罵聲。
秦樓拎起包,起身去看,剛走到門口,就屏住呼吸定住了,轉過身,快步走到堂屋門口,才敢喘氣。
屋裏的叫罵聲就響在耳邊。
“昨天剛換的褥子,現在可還沒幹呢,你又弄得一床都是,哎,臭氣熏天,我……我真是造了孽了!你們老的少的都訛我一個人!”
王慧敏罵了那麽一會,或許是解氣了,才想起秦樓來,于是走出來,見秦樓在堂屋門口站着,她聞了聞身上的味道又退了兩步停下:
“對不起秦樓,要不咱們改天再見,我去找你吧,或者我請你吃飯給你賠罪吧。”
大門外,于年正抽煙,側着身子,目光如炬的注意着裏面的動靜。
秦樓與他對視了一眼,扯了個不鹹不淡的笑,才轉過臉,對王慧敏說:“都這樣了,你還能過得下去啊。”
“不然怎麽辦呢。”王慧敏露了個艱難的笑,“能離早離了,提離婚只會被打的更慘。再說了,要是真離了婚,孩子跟他我可不放心,跟我的話……本來就是一個二手貨,再帶個拖油瓶,誰要啊。”
王慧敏說話的時候,秦樓很認真在聽,但她每一個詞彙說出口,秦樓還是會反應那麽一會兒。
“二手貨”,“拖油瓶”,這樣的詞,多久沒聽過了?又有多久沒從年輕女性口中聽過了?
秦樓覺得呼吸艱難:“什麽時候開始被打的?你娘家人呢?沒人問嗎?”
“當初覺得嫁了人一切都會好的,誰知道……害,不提也罷。”王慧敏嘴唇動動,只是扯了個勉強的笑。
秦樓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我走了,你回去吧。”
“诶……”王慧敏急切叫住她。
秦樓轉身到一半,又扭臉對上王慧敏的眼:“我撤訴。”
“我……”
“回去吧。”秦樓打斷她。
“對不起!”
“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對不住你了,你和他好好的。”王慧敏聲淚俱下。
秦樓恍惚了一下,腳步未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