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在做夢的時候,很少能意識到,眼前的一切不是真實的,即使那些景象再荒誕不經。君舒雅知道眼前的一切不是真實的,盡管,它看起來是那麽的正常。同樣,也不能說這些是虛假的,因為,它們曾經真切的發生過。

每個天朝人心中都有一個武俠夢,現實中,那種摘葉飛花便可傷人的神技是不存在的,除非,你摘得是毒花毒草,直接扔進人家的嘴裏。穿越也是一件荒謬的事情,但是,這不妨礙人們在閑暇時幻想。那麽,當這荒謬的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會怎麽樣呢?如果是真正的生活贏家,那麽,不管在什麽地方,遇到什麽樣的境況,他都有能力讓自己過得很好。如果只是一個普通人,或許,他會無所适從,會悲傷絕望——他本有着自己的生活,或許那不是頂好的,但是,很少有人有重來一次的勇氣。如果這種事發生在一個天真的孩子的身上的時候呢?度過了一開始的驚慌,他大概會幻想自己做出一番驚天偉業,就像小說中描述的那樣。然後呢?如果現實沒有将他打醒的話,他大概會一直天真下去,兼有狂妄,至于結局,那就看他的際遇了。

當穿越發生在君舒雅身上的時候——那個時候她還不叫這個名字——她才剛剛領了身份證,成了一個“有身份”的人。一個徹頭徹尾的孩子,覺得自己什麽都懂,什麽都行,其實,我們會心一笑就好。

武俠世界,穿成逍遙派門人,多高的起點的,最頂級的出身也不過如此了,當然,有一點小麻煩,比如藍顏禍水無崖子的多角戀,比如丁春秋的逆襲。這些麻煩,和逍遙子的妹妹沒什麽關系——天山童姥還沒出現呢,劇情什麽的,哪怕是前期劇情,也遠着呢。那時候,君舒雅心中有一個江湖夢,她有着驚人的美貌,有着近乎過目不忘的記憶,有着逍遙子的全心愛護,但是,最終,她沒有成為江湖高手。不是不努力,只是,她天生筋脈閉塞,別說習武,便是像健康人一樣生活也是奢望。

最後,君舒雅死了。每個人都會死,不過,她的死亡确實令人惋惜。那時候她還不到三十歲,可謂是最好的年華了。

作為一個身體不好,不能習武的女孩子,君舒雅是不能行走江湖的。作為一個有能力的好哥哥,逍遙子是不會讓她受委屈的。養豬式的生活,造成的後果是,盡管第二世活了将近三十年,君舒雅雖然記住了逍遙派的好些武功雜學,本質上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如果君舒雅的人生到此為止,那也沒什麽。孩子有什麽不好呢?無憂無慮地活着,不管在什麽時候,都很難得。然而,君舒雅還有第三世。

這一回,君舒雅沒有姣好的容貌,沒有優越的家世,沒有寵愛她的哥哥。這一回,她只是貧家女,生活在北方。這裏是犯官的流放之所,如果往上數幾代,那就是京中大員了。然而,來到這種地方,那就是罪人,甭管是罪有應得還是被人冤枉,那都和如今的君舒雅沒關系。她的家人,已經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了。作為家中第四個孩子,還是早晚要嫁人的女娃子,不要指望她會多受寵。她的父母倒也沒什麽對不起她的地方。有吃有穿,這已經是很難得了。将來呢,應該就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給一個大字不識一個莊稼漢子,子子輩輩重複着種地、成家、生娃、種地的單調生活。生活幸不幸福,總是要有比較的。和上一世比,君舒雅這輩子,真是倒黴透了。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這一回,她的身體骨不錯,很适合習武。君舒雅立志成為武林高手,不僅僅是為了心中的江湖夢,更是為了逃離那個可怕的未來。

君舒雅背着家人偷偷習武。她不屑與街坊鄰居打交道——她将來是要成為大俠的人,和這些鄉巴佬沒關系。啊,真是一個欠扁的小姑娘。其實,每個人都這樣讨人嫌的時候,只是後來,人們變了。被改變的是痛苦的,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如此。這改變,于君舒雅太過突然。

在這個叛逆的姑娘的幻想中,她這一世的父母親人,會成為她追求武道的阻礙。他們會争吵,會難以共處,但是,她還是會給他們好多好多錢,讓他們過優渥的生活,不讓任何人欺負他們。這個幻想不曾實現,也永遠不會實現。

北方的游牧民族來漢人的地盤,屠戮男人,擄掠女人,搶劫糧食,俗稱“打谷草”。君舒雅的村子毀了,憑借略有小成的功夫,十歲的君舒雅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她想過要報仇。怎麽報?當然是練好武功,将他們殺個幹幹淨淨。

五年之後,君舒雅自覺練好了武功,去找鞑子的麻煩。事實證明,個人的力量,在群體面前,什麽都不是。鞑子中,沒有一個能勝過君舒雅,但是,上百人撲上來,君舒雅也只能落荒而逃……

後來又如何了呢?在北地見識到了漢人的苦楚,也見識了所謂“鞑子”的無奈,君舒雅是漢人,她成為了如今的君四娘。

“君姐姐?”小桃的聲音傳來。這孩子把房門拍得震天響,敲沒了君舒雅的睡意。

“進來。”君舒雅理了理衣裳,說。

“君姐姐,那個陸小鳳來了,賴在院子裏不肯走,還叫我拿酒給他。”小桃說。

“你給他拿了?”君舒雅挑眉道。

“我給他拿了一碗馬尿。”小桃得意地說。

君舒雅微微一頓,若無其事地說:“無礙,陸小鳳的朋友經常和他開玩笑的。”

“太好了,下回直接給他下砒霜。”小桃說。

君舒雅:“……”這兩只什麽時候結仇了?

不管怎麽說,人家客人已經上門,自己的倒黴孩子還做了不地道的事情,再把人家晾在外面不管,太不應該了。于是,君舒雅簡單地收拾一下,出去會會這個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很樂意幫朋友解決麻煩,同樣,在有了麻煩之後,他也會想到他的朋友。不論君舒雅怎麽想,他是已經把君舒雅當成自己的朋友了。于是,他來找君舒雅幫忙了。

“什麽?讓我追殺你?”君舒雅驚訝地說。這種幫忙,還真是前所未聞。

陸小鳳點點頭,說出了幽靈山莊的事情。

“所以,你要去調查那個幽靈山莊?”君舒雅挑眉道。

“對,所以,請你追殺我。”陸小鳳說。

“為什麽找我?西門吹雪、花滿樓都是你的朋友,還有老實和尚、木道人他們。”君舒雅問道。

“你的武功很高。”陸小鳳說,“自從與葉孤城決鬥之後,西門吹雪一心追求劍道,讓他出手恐怕很難。花滿樓實在不是一個會追殺別人的人。其他人,這件事牽扯甚廣,我不确定……”

“你不确定和那些人有沒有關系?而我不是江湖中人。”君舒雅接道。

“對,所以我來找你幫忙。”陸小鳳說。

“我是什麽人?”君舒雅問道。

“你是我陸小鳳的朋友。”陸小鳳說。

君舒雅但笑不語,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

“你、你是君四娘。”陸小鳳說。

“對,我是鎮守北疆的君四娘。那麽,被我追殺的會是什麽人?”君舒雅似笑非笑地問道。

陸小鳳愣住,好半晌才艱難地說:“是十惡不赦賣國求榮的奸賊。”

“那麽,你還讓我追殺你嗎?”君舒雅問道。一旦成了“賣國賊”,那就不僅是君舒雅追殺他了,黑白兩道,哪怕是平民百姓,都會想要殺了他的。這種追殺,神仙消受不起。

“不用了,不用了,打擾了,我還是去找西門吹雪吧。”陸小鳳趕忙說。

“他肯出手?”君舒雅難得起了興致,順口問道。

“總有辦法的,大不了,大不了我把四條眉毛都給他。”陸小鳳說。

“……陸小鳳的眉毛,确實值錢。”君舒雅說。她習慣的是利益交換,這種純粹的整人式的報酬,真是太陌生了。

“說實話,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對這所謂的‘麻煩’如此熱衷。”君舒雅又說,“江湖中人,哪個手上沒染過血?不過是一群人争強鬥狠,誰殺誰,誰是老大,真的那麽重要嗎?”

“可惜,陸小鳳天生就愛惹麻煩。”陸小鳳嬉皮笑臉地說。

“罷了,你的事,你高興就好。”君舒雅說。

“我也有個問題。”陸小鳳說,“君四娘在此擁兵,就不怕……”

“不得善終?”君舒雅接道,“自古以來,軍權一直是上位者忌諱的事情。不過,北地百姓生活坎坷,我怎可為了所謂的‘善終’,就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什麽都不做?”說這話的時候,君舒雅神情淡然。那一刻,陸小鳳覺得,這個容姿不過中等的女人,竟是他生平僅見的美麗。

陸小鳳離開了。這位江湖俠探有太多的麻煩,他很忙。半個月之後,江湖傳言,陸小鳳睡了西門吹雪的妻子,被西門吹雪追殺。君舒雅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正在和李婉娘等人一起啃豬蹄。這是極其難得的美味,這群本就沒什麽儀态的家夥,吃得嘴巴油光光的,聽李婉娘說着江湖上的趣事。

“……那孫秀青可真是倒黴,這麽一弄,不管是真的假的,她都沒有名節可言了。”李婉娘嘲諷地說,“即使日後陸小鳳出面澄清,人們大概也還是不信的吧。人啊,在很多時候,只能他們想聽的。現在可有不少人想看西門吹雪出醜呢。”

“連師仇都可以不顧,孫秀青這是活該!”一個身體壯碩的婦人不屑地說。

“孫秀青縱有萬般不好,卻從不曾有半點對不起西門吹雪。這姑娘所托非人啊。”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嘆道。

小桃努力地把嘴裏的東西吞下去,說:“其實我挺好奇的,西門吹雪殺了獨孤一鶴,怎麽還敢招惹人家的徒弟。難道他就不怕孫秀青為師報仇?”

“小桃想說什麽?”君舒雅挑眉道。

“沒準兒孫秀青嫁給西門吹雪就是為了給師父報仇。可惜,她找不到西門吹雪的弱點,沒法子殺死他。九月十五之後,西門吹雪對孫秀青越來越冷淡。她大概是覺得報仇無望,只能從名聲上打擊敵人。”女人爬牆了,她的男人很丢臉的。

“這想法倒是有趣。”李婉娘輕笑道。

“要是孫秀青能成功就好了。”小桃一臉期待地說。

君舒雅無奈地搖搖頭,看着腦補過度的小桃,說:“那個西門吹雪哪裏招惹你了?”

“哪裏都招惹我了!娘的,瞧着他就不爽!‘不配用劍’,哼!他以為他是哪根蔥啊!”小桃說。

李婉娘聞言,皺眉道:“姑娘家,滿嘴髒話像什麽樣子。”

小桃正要反駁,突然有一個小兵跑來,說有一小隊鞑子朝着這邊來了。

李婉娘聞言,眉毛一挑,厲聲道:“這幫狼崽子還敢來?!操/他祖宗!老娘揍扁他們!”

衆人:“……”

“你們怎麽?”李婉娘疑惑地看着沒有反應的衆人。

“姑娘家,滿嘴髒話像什麽樣子。”小桃一本正經地說。

衆人:“……”

看着操家夥準備大感一場的衆人,君舒雅默默地将“一小隊”吞下肚子。君舒雅已經很久不曾上陣殺敵了。她只要看着她的夥伴們動手就好。一個人,哪怕是天下第一,也總有死去的一天,而其他人,還是要走下去的。

縱然沒有她,北地之民仍然生息繁衍了那麽些年。縱然所謂的“鞑子”,也不過是為了過得更好。縱然擁兵自重,為上位者所忌,難道善終。那麽的“縱然”,君舒雅不悔走上這條路。都說真正的聰明人,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護得自己周全。然而,這世上,總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以,無論什麽時候,傻子都是那麽的多。君舒雅曾以為自己是個聰明人,然而,事實證明,她只是個傻子。願意此身,護得一地之民。至于将來,她和她的夥伴們,總能走出一條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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