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路遙

巴蜀一代向來山路艱險,此去成都路途遙遠,且前途未蔔。

葉之鳴倒是不怕辛苦,他從沒離開過山莊,至多也就是幼年時期被大師兄帶着去秀坊走過一遭,模糊的記憶裏秀坊鳥語花香,煙雨如絲,那裏有很多漂亮姐姐,她們身上都很香,秀坊裏常常笙歌起物,劍舞在江湖上也是一絕,可惜他看的時候年紀太小了,沒留下什麽深刻的記憶。

夏禹一路走一路和葉之鳴、周獻講那些他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和風景,聽聞葉之鳴提起秀坊,笑道:“秀坊的劍舞陣可不是誰都能看的,你倒好,看了還不記得。”

葉之鳴嘎嘎一樂,坐在馬車上翹着腿喝山莊帶來的茶,良衣也不騎馬了,與他一道坐在馬車裏。那車裏好不容易騰出一個小地方,只能容一人坐,于是葉之鳴當起了車夫,良衣跪坐在裏頭,慢悠悠地在小矮桌上煮着茶。

茶香四溢,若不是去追查兇手,這一路倒也詩情畫意得很。

周獻騎在馬上,聽夏禹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聽得目不轉睛,也就這會兒,他的神情才顯出了幾分少年人的對新鮮事物的懵懂和好奇。

葉之鳴搖晃着腿,看馬車裏的良衣。

“我說道長……”

良衣擡頭,看了他一眼。

“你是受了重大打擊才這樣,還是一直就這樣?”葉之鳴手指在臉上亂比劃了一下,“不愛說話,不愛理人?還是純陽宮都這樣?”

良衣眨了一下眼,出塵般的面容難得浮起了一些困擾。

“我本性如此。”良衣慢騰騰地說,他連聲音也是懶洋洋的,帶着一些說不出的空靈感,“師父說我适合純陽宮,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

葉之鳴點頭,“聽說純陽宮終年大雪,白茫茫地啥也看不到,也沒什麽人來往?那豈不是很無趣?”

“……有仙鶴,還有……”良衣想了想,側頭下意識去看了一眼前面騎馬的夏禹背影。

男人有說有笑,滔滔不絕,從他嘴裏講出的故事總是耐人尋味,吸引着人的注意力,哪怕自己早已聽過許多遍,卻還是像第一次聽一樣新鮮。

可換做自己,似乎就不太擅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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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衣難得覺得有些挫敗,連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都沒辦法好好介紹給別人,何況其他呢?

葉之鳴卻似乎沒打算等他絞盡腦汁地說下去,岔開話題道:“道長你有多厲害?咱們切磋切磋?”

良衣頓了一下,點頭,“可以。”

葉之鳴便跳下馬車,讓前面的二人等等,一邊蹲下身拉拉腿,做了一套熱身動作。

夏禹好奇,“你們幹嘛?”

良衣抽出劍,微微側身站好,與對面跳來跳去的葉之鳴形成截然相反的模樣,說:“切磋。”

周獻一愣,“現在?”

話音未落,那頭葉之鳴已經道:“我數一、二、三!”

良衣左腳往後一撤,像是在地上畫了個半圓,只是一個輕微的動作卻已拉出了氣勢,“來。”

葉之鳴一個虎跑沖了過去,良衣手腕一翻,周身氣場滿溢,緊跟着身影往後一錯。

葉之鳴眯眼,起手式被對方直接躲開,良衣并不與他周旋反而是拉遠彼此距離,葉之鳴還從未與純陽宮弟子交過手,對他們的功夫路子好奇得很,于是窮追不舍不讓良衣後撤。

良衣也不擔心被壓着打,見葉之鳴輕劍嗖地回鞘,另一只手單手劃出重劍,眼底一道冷光閃過。

葉之鳴愣了愣,一直在躲的良衣居然這時候出手了。

仿佛帶着純陽宮終年不化的大雪的寒意直沖胸口而來,葉之鳴本能拿重劍一擋,胸口卻一陣翻騰差點吐出一口血來。

他這一下被直直撞出三尺遠,單膝跪地一路後滑,重劍深深插入泥土之中才穩住了身形。

只一招,葉之鳴便敗了。

周獻一驚,下馬跑向葉之鳴,“你還好嗎?”

葉之鳴悶了片刻才擡頭,神情是說不出的肅穆,他有些狼狽地站好,朝良衣一拱手,“多謝指教。”

夏禹笑道:“之鳴太急躁了些,良衣可連一半的內力都沒出呢。”

葉之鳴點頭,又站了好一會兒才漸漸覺得胸口的悶氣散去了。

周獻扶着他坐到馬車上,又給他倒了杯水,心裏這一刻竟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大概人心都是偏的,良衣雖為長輩,到底與周獻素無往來,沒什麽交情,算是個同路的陌生人,葉之鳴雖然嘴巴壞,比起良衣這個陌生人,也算是有交情的夥伴了。

哪怕周獻不承認,這一刻他卻有些偏向葉之鳴,看着他沉默下來的神情,心裏也跟着有些不大舒服。

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少年意氣風發,似乎沒什麽事難得住他,也沒什麽事能讓他神傷,他就像一顆明晃晃的小太陽,渾身金燦燦的,有一種大包大攬的嚣張意味。

之前他與李旻将軍的切磋,看得周獻渾身發熱,那流暢的劍法,恣意的身影都讓他羨慕,雖然李旻必然是放了水了,可現在被毫不放水的良衣一招按下,兩者之比差距果然太大了些。

一帆風順的少年人大概也未經歷過如此挫敗,片刻才回神,擡頭看到周獻擔憂地望着自己,葉之鳴一愣。

“怎麽了?”他伸手摸摸臉,眼裏已恢複了尋常的漫不經心,“我臉上有什麽嗎?”

周獻撇了撇嘴,直眉楞眼地說:“你已經很厲害了,別往心裏去。”

葉之鳴吓了一大跳,伸手去摸周獻額頭,“你沒事吧?發燒了?”

他一下挨得很近,周獻沒躲開,直直看着葉之鳴靠近過來,二人幾乎鼻尖對着鼻尖。

葉之鳴比他高些,但此刻坐在馬車上倒是與他臉對臉了。一股仿佛雨後春筍的清香從他身上發散出來,又像是京城裏那些說書人常提起的“西湖上風拂柳動”的味道。

當然周獻也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麽味道,他沒去過西湖,自然理解不了,但這一刻卻居然有一種靈臺大開,無師自通的錯覺。

他愣愣看着對面的少年露出笑容,顯出半截虎牙,這一刻周獻才意識到,這人不僅身姿潇灑,模樣也是極俊俏的。

還未徹底長開的面容,卻已有了未來大人樣的雛形,大大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倒映着的是周獻呆愣愣的樣子。

還未等周獻琢磨出這是什麽感覺,葉之鳴已經放開了他。他屈起一邊的膝蓋,枕着下颚說:“師兄說得對,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知道與道長切磋會輸,可總麽也得走過三、五十招吧?結果還不到十招……”

周獻回神,“道長深藏不露,也許是個大家,你還年輕……”

話未說完,葉之鳴忍不住大笑起來,那模樣仿佛周獻不是在安慰他而是說了一個笑話。

周獻:“……”

他到底是為什麽要擔心他!

夏禹後來說,良衣還是個小嬰孩的時候,家中過于貧困無法養育,因此被送上了山門,四歲後不知為何又被輾轉送入了純陽宮,拜了一個道姑做師父,那道姑正是天下三智之一的于睿。

于睿幼年身世與良衣十分相似,說不清是不是這個原因她才收下了這個孩子,而良衣長大後的性格又與于睿完全相反,于睿是個坐不住的,好奇心也重,而良衣在純陽宮則一直被稱作“老實孩子”。

于睿想不通自己為何會養出這麽一個徒弟,之後良衣獨自下山歷練,在離長安不遠的一個道觀裏暫住,遇到了同樣在四處游歷的夏禹,兩人便結識了。

夏禹說得頭頭是道,葉之鳴一臉詫異,“你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說得好像你親自看到了一樣。”

“恩?”夏禹眨眨眼,“一部分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一部分是我游歷至純陽宮,恰好遇到于睿師父,向她問來的。”

良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夏禹居然知道?

夏禹說:“亂世中,無論是純陽、少林還是天策府都有許多和良衣同樣身世的孩子,哪怕是我萬花谷遠離塵嚣,也有不少被師兄弟們撿回來的孩子。”

葉之鳴一頭汗,“……這樣還能說是遠離塵嚣嗎?”

周獻看他一眼,“誰人能比得你們藏劍山莊,個個都是少爺出生。”

葉之鳴啧了一聲,瞪了周獻一眼。

夏禹大笑,“無論以前如何,亂世中只要能活下來便是幸事。”

傍晚,幾人找了一家客棧住下,雖說葉少爺大手筆想直接要最好的上房,然而夏禹卻說既是出門歷練,便要學會江湖人行事的做法。葉之鳴拿着錢袋子愁眉苦臉,周獻說:“我每日都是與師兄弟們睡大通鋪。”

夏禹便拍案定了下來,與掌櫃道:“兩間房。”

葉之鳴瞪眼,“起碼也一人一間啊。”

夏禹卻兀自分好,手指在周獻,葉之鳴臉上随意點過,“你們倆一間,我與良衣一間。”

說完也不等葉之鳴反對,轉身對站在身後發呆的道長做了個請的手勢,面上端得是翩翩君子,嘴角的笑意卻意味深長。

葉之鳴:“……”

周獻毫無所覺,背着包袱就往樓上走,走了幾步見葉之鳴在原地沒跟上來,又不耐煩地走回來。

“你幹嘛?放心,你若是不習慣與人同睡,我睡地上便是了。”

葉之鳴回過神,突然覺得有點心累,擺擺手,“沒事,我只是……”

他與周獻看過來的目光相對,突然就有點心虛,周獻的眼睛幹淨純粹,倒顯得自己思想龌-龊。

他啧了一聲,大步往前走去,“算了,我什麽都沒說,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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