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陌生又熟悉
葉之鳴一覺睡到當天傍晚,趕路的疲憊這才消散了不少,或許是因為見到了熟悉的李旻和周獻,他心裏安定許多,近日來的失眠竟是沒再發作。
等收拾好出了帳篷,夕陽已經落下去了,夜風帶着涼意遠處燃起了篝火,還有煮飯的香味随風飄來。
戰士們或閑聊或互相打趣,氣氛顯得很溫暖。
他站在營帳門口默默看了一會兒,旁邊伸來一只手,手裏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肉湯。
周獻:“你一覺睡到現在,午飯都沒吃,餓了吧。”
葉之鳴:“媽呀——!”
葉之鳴被他吓了一跳,差點一個踉跄倒回門裏去,幸好被周獻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你走路不出聲的啊!”葉之鳴震驚地望着他,“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周獻:“……”
周獻感覺自己積累了一整天的溫情就這樣被他打碎得一點不剩了,他嘆了口氣,一直因為緊張而緊繃着的面頰表情反而緩和了下來,忍不住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還是這麽一驚一乍,還是這麽随性自然,時隔五年的生疏輕而易舉消散在簡單的幾句話中,周獻撩開帳簾走進去,“這裏沒什麽好吃的,你将就着來點吧。”
葉之鳴轉身跟了過去,拉過椅子坐下,湊到碗邊剛聞了一下就皺起眉,“這什麽肉啊好腥……”
“野兔,這裏也沒有其他可吃的東西,有野山雞和野鹿,不過都是作為儲備糧……”
“好了我知道了。”葉之鳴撇撇嘴,捧起碗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只是這一口他吞咽得無比艱難,一碗湯喝完碗底留了不少肉,他閉了閉眼,艱難道:“要說做兔子……還是成都府的好吃。”
周獻想起幾年前兩人在唐門山下吃的烤野兔,笑了,“是啊,兔子肉就這麽單煮确實不怎麽樣。”
“何止是不怎麽樣……”葉之鳴看他一眼,又把抱怨的話吞了回去,“算了……你們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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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獻挑挑眉,有些驚訝,“還以為你吃不慣,我正發愁要給你這位大少爺弄什麽才好呢。”
葉之鳴哈哈笑了起來,“別折騰了,就你們這兒能弄到什麽好吃的去呀?看看你們住的地方,連個毛氈子都舍不得在外面裹一層,夜裏多冷啊。”
“這樣要撤走才方便,咱們是來打仗的,又不是野營。”周獻覺着葉之鳴的說法跟自己想象中的差不多,心情不由地愉悅起來,可下一刻他就想起了那粉衣姑娘,臉色一下又沉了下去。
葉之鳴揉揉鼻子,“我知道,所以我只是……評價一下,沒其他意思。”
周獻嗯了一聲,二人随即沒了話說,一時間一陣尴尬的沉默在營帳裏蔓延。
葉之鳴瞅了瞅他,周獻背對着帳簾,門外篝火的光隐約透進來,給這位五年不見已從小少年成長為青年的男人鍍了一層朦胧的邊。
葉之鳴想在他身上找點以前的一些痕跡,卻發現找不到了,稚嫩的面孔在無數刀光劍雨中飛速成長,眼神裏帶着僞裝不了的滄桑和落寞,他黑發束冠,天策将領的标志性發冠給他添了一層威嚴,一身戎裝,襯得體格健碩高大,肩膀似乎比自己還寬了,身高也是,腿也長了不少,再不是以前細胳膊細腿的小模樣了。
葉之鳴有些感慨,又莫名覺得這樣的周獻既陌生,又給人一種心跳加速的成熟性-感的感覺。
葉之鳴覺得自己可能是太久不見這人,所以腦子有點魔障了。
他将目光從周獻臉上撕下來,在屋子裏四處溜達了一圈,似乎沒什麽好看的,又不自覺回到了周獻身上。
從衣着一路看到對方擱在桌上的手,手指上有許多傷疤,讓葉之鳴想起了二人第一次見面時,那犟脾氣的孩子手上也滿是傷口來着。
他腦子裏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身體自然而然地先動了。
周獻驚訝地看着葉之鳴拉過自己的手,握在手心裏翻來翻去地看。
他的心跳驟然加速,感覺葉之鳴的手有些涼,指尖從傷口上撫過時,又帶出火燒一樣的錯覺。
早就成了疤痕的傷口,竟似乎又隐隐作痛起來。
“你、你幹嘛?”周獻有些結巴地問。
“看看。”葉之鳴嘆氣,“為什麽非進天策府不可呢?去我山莊多好,起碼不用受這些罪。”
周獻沉默了片刻,“我聽說揚州一役……藏劍山莊也死了不少人。”
葉之鳴手一頓,随即在周獻手背上用力擰了一下。
“诶!”周獻一痛,唰地抽回手來,正想說葉之鳴又哪根筋不對了,卻見那人眼眶通紅。
周獻被吓了一跳,慌忙站起來跑到葉之鳴身邊,他手在對方頭上停留片刻,覺得不對,又換肩膀,還是哪裏不對,最後只得半跪下來,仰頭看着葉之鳴,焦急道:“怎麽了?我說錯什麽話了?哦……我好像是說錯話了,我……不是……”
葉之鳴眼眶紅紅的,卻沒掉眼淚,與周獻擔憂的目光對視了一會兒,搖頭,“你說得對,沒有國了,又哪裏有家,沒有國了,偌大天地也就沒了安身之處,這天下也就沒有安全的地方了。去哪兒……都是一樣的了。”
周獻大着膽子,抓過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別難過,我們會贏的。”
“贏了……離開的人也回不來了。”葉之鳴道:“木頭,臨止師兄走了,還有小桃師妹,安師兄,飛師姐……從小與我一起長大,一起習武,從小就護着我的人,都走了。”
周獻見不得他這幅樣子,心疼得快不能呼吸,他挨過許多暗箭,也受過許多槍傷,卻從沒有這麽痛過。
他緊緊握着葉之鳴的手,“我會給他們報仇,我會給所有死去的兄弟報仇。”
葉之鳴點頭,眼裏閃過一絲殺意,“我要親自砍了安祿山的腦袋!”
周獻皺眉,“我幫你砍,你……”
“怎麽,幾年不見你以為你現在就打得過我了?”葉之鳴不服氣,“安祿山的腦袋我早就預定了!”
周獻見他臉色恢複過來,心裏松了口氣,搖頭道:“那你得排隊,想要他腦袋的人多了去了。”
葉之鳴抿了抿唇,定定地看了周獻一會兒,伸手捏捏他耳朵。
周獻渾身一僵,只覺得所有血液都充着耳朵和臉去了。
葉之鳴說:“真神奇,你跟以前一點都不一樣了,可我還是覺得你最親切,最讓人有安全感。”
周獻一喜,“是嗎?我讓你有這種感覺嗎?”
葉之鳴反應過來什麽,臉一紅,“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你終于不是那個累贅小子了,不會妨礙到別人了。”
“我什麽時候妨礙別人了。”周獻無奈,他還半跪着,手抓着葉之鳴的手,兩人距離很近,這麽說話顯出一份別樣的親昵。
葉之鳴後知後覺地發現了尴尬,他默默地抽回了手,周獻咳嗽一聲,跟着站了起來。
“我……不如我們去打一架?讓我看看你長什麽能耐了。”葉之鳴道。
還是把切磋說打架,周獻眯起眼睛,“好。”
兩人找了一塊僻靜的地方,互相拉開架勢,葉之鳴一看他那模樣就知道自己可能贏不了,畢竟是鬼門關裏沖殺出來的人,已經不能和昨日再同日而語。
葉之鳴收斂起心神,提高所有的注意力,二人默默看了對方片刻,葉之鳴一個虎跑沖了上去。
周獻躲也不躲,側身閃開手腕一翻長-槍擋住了葉之鳴的劍。
刀劍相撞之聲刺耳無比,火花剎那閃過,周獻手中挽着槍,腳下也不忘進攻,葉之鳴一個旋身躲開,回頭一個玉泉,周獻穴道被劍氣戳中,嘴角卻勾起笑容。
“你打法變了呢。”以前的葉之鳴大開大合,從來沒有這麽按部就班的打法。
葉之鳴哼了一聲,手中輕劍一轉一回鞘,重劍幾乎是同時出手,夕照帶着雷霆之勢襲來,周獻卻在劍挨到自己之前突然解了穴道朝旁邊閃了開去。
葉之鳴一愣,醉月卻是來不及用了,他這一下變成了背對周獻,周獻一個回刺外加破風暗器出手,第一個破風打上了手腕穴道,手腕一麻,重劍脫手,第二個破風撞在膝彎處,腳下一軟差點就跪下去。
長-槍比在了脖頸邊,葉之鳴翻個白眼,“木頭,你這招打法從哪兒學來的?”
“自己琢磨來的。”周獻将他拉起來,手慢騰騰摟在對方腰上,“能巧取,就不硬奪。”
葉之鳴嘆氣,“老了,不中用了,劍都拿不住了。”
周獻沒開口,摟着他往回走了兩步,突然說:“你右手有傷?”
葉之鳴咧嘴,“這也看得出來?”
“藏劍山莊以輕劍重劍随意切換,功法也随之變換為名,怎麽可能會讓劍輕易脫手?這應是基礎中的基礎,我那一下本意是想逼你将重劍換方向,露出破綻,哪裏知道會如此輕易……”周獻皺了皺眉,“你不該來。”
“我來不來我說了算,你說了不算。”葉之鳴目光垂下,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沒什麽大礙,就是有一年跟人拼得太狠,傷了筋骨,之後落了點病根。”
周獻簡直不敢想當時提不了劍的葉之鳴是怎麽在敵軍裏活下來的,那之後又花了多少時間去修複傷口,他突然有種沖動想将葉之鳴扒光了看看他身上還有多少傷,他既想知道他這些年經歷了什麽,卻又害怕知道。
周獻的沉默并沒有引起葉之鳴的注意,他原本也就是這麽一說,他不信周獻身上沒有傷,沙場裏進進出出,他們彼此都知道這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事,能活下來都是幸運,其他的自然不能奢求。
二人回了營帳,周獻拉過他的右手看了看,沒看出什麽端倪,連傷口也幾乎看不到了,只有一道淺淺的粉色痕跡。
周獻的拇指從痕跡上緩緩撫過,葉之鳴道:“我輸了呢。”
周獻一愣,“還記仇啊?”
“不是說這個……”葉之鳴伸手揉了揉周獻的腦袋,“當年我說你上戰場活不到第二年,沒想到一轉眼就這麽大了,還當了個将軍。”
周獻有些迷戀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像只溫順的大狗,“對,你輸了,我贏了。那我有什麽獎勵嗎?”
“啧。”葉之鳴翻個白眼,有點好笑地道:“行,你說,本少爺還沒有買不起的東西。”
你。
想要你。
周獻将話吞了回去,想了想說:“以後再告訴你,先欠着。”
“嘿你小子,還來勁了是吧?”葉之鳴笑着踹過去,周獻不躲不閃,讓他一腳踹進懷裏,伸手握住了對方腳踝。
葉之鳴又嘿了一聲,這回調門高了一些,周獻揉了揉他的腳,在對方拔劍砍過來之前放了手,往後退了一步。
恰巧何舟掀簾進來了,大大咧咧道:“寶貝兒,起來了嗎?”
何舟猛地沒剎住,撞在了周獻背上,哎喲一聲捂住了鼻子,眼淚都差點掉下來。
葉之鳴側了側腦袋,“沒事吧你?”
“有事!”何舟最讨厭別人對他的臉做什麽,哪怕是他自己撞上去的也不行!
他捂着鼻子瞪着眼睛看向周獻,“臭小子你想幹嘛!想幹嘛!”
周獻一臉無辜,看着何舟淚眼盈眶的模樣竟覺得有些舒暢。何舟捂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細長的眼眸,看着更勾人了,周獻心裏煩她得要死,別開目光慢騰騰道:“抱歉。”
那一瞬間,何舟仿佛看到了一只豎着尾巴,立着耳朵,就差沒露出尖牙的狼犬。
何舟啧了一聲,繞過他走到葉之鳴面前,“吃飯了嗎?”
“吃過了。”葉之鳴嘲笑歸嘲笑,看他疼得那樣子,還是拉下他的手,湊過去給他看,“诶呀,有點紅,好像還有點歪。”
何舟登時頭發都要立起來了,“葉之鳴!你別吓我!”
葉之鳴哈哈哈地笑起來,周獻看着他們拉在一處的手,心裏不是滋味得緊,在肚子裏轉了幾圈的話終于是沒忍住,開口道:“那個……你們……”
葉之鳴笑着轉頭看他。
周獻看着他的笑容,一時又沒勇氣問下去了,可再看何舟瞪着眼要撒嬌的模樣,又鼓起勇氣道:“男女授受不親。”
葉之鳴笑容一僵,頓了頓,“啥?”
何舟噗一下笑了出來,“他說男女授受不親。”
葉之鳴看看他,“誰?”
“還能有誰啊。”何舟撩了撩頭發,站起身頂着紅彤彤的鼻子朝周獻走了幾步,“小将軍,你看仔細了,誰是姑娘啊?”
周獻一愣,沒反應過來,“啊?”
“咱們這三人裏,誰是姑娘?”何舟笑着捏了捏拳頭,“說實話小将軍,我知道你第一眼看到我就不順眼,其實我看你也挺不順眼的,雖然你長得還不錯,不過……”
何舟話音沒落,突然就沖了上去,雙劍都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閃着寒光就逼近了周獻面門。
葉之鳴一驚,“诶!”
何舟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功夫是一點都不弱的,甚至可以說是秀坊裏的翹楚,他的劍真要舞起來了,尤其在他生氣的時候,葉之鳴也不一定是對手。此時見何舟直接沖了過去,周獻手裏沒拿槍,一點防備都沒有,他頓時忍不住緊張起來。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