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說了是改天,陸凡怎麽也沒料到翌日就接到了莊君博的電話,不過那時他正在送一位客人,沒有多想便挂斷了,把客人送下車找了個地方停好車後,他才重新打過去。
手機才響兩下便傳來對方低沉的嗓音,『陸警官?』
陸凡心中微澀,嘴上笑着說:「都說了我已經不是警官了,不用再這麽叫我。剛剛我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所以挂了,不好意思。」
『沒事,是我冒昧打擾了。』那邊的人似乎低低笑了一聲,『那我該叫你什麽呢?』
「你叫我陸大哥或陸凡都可以。」
『哦,那你就叫我君博吧,顯得沒這麽生疏。』
「好。」于心中調整了一下,才清晰地叫出聲,「君博。」
手機裏的人又是沉沉地一笑,『陸凡,今晚有空嗎?我昨晚說過要請你吃飯的。』
陸凡沒曾想他會直接叫自己的名字,窒了一下才說話,「今晚,」略想了想,「沒什麽事,我們約在什麽地方見?」
莊君博報了一個餐廳的名字,陸凡聽着有些陌生,「嗯,這地方我好像沒去過,怎麽去?」
『這是一家私房菜館,地方很偏,很少有人知道,不過味道很好。不知道沒關系,你什麽時候下班,我去接你。』
「方便嗎?」
『不用這麽見外,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呢!』對方渾厚的笑聲通過手機喇叭清晰的傳來,如同就在耳邊竊竊私語一般令陸凡的耳朵不禁微微發燙。
「我今天不在車行換班,六點以後在北湖公園旁邊的公車站那裏進行交接。」
『那好,六點我去接你。』
五點三十六分,陸凡開車來到北湖公園旁邊的公車總站前時,看見莊君博已經等在公車總站的大門前。
陸凡開車過去,按下車窗玻璃傾身對倚在一棵大樹旁邊的莊君博道:「抱歉,可能你還要再等半個小時左右。」交接班最快也要半個小時,當時報出時間時,他沒想到莊君博會來這麽早。
一見是他,莊君博笑了,稍稍彎下腰說:「沒事,我可以去前面的茶館坐一會兒。」
陸凡扭頭看了看前面不遠處的茶館,回頭笑道:「我會盡快去找你的。」
「好。」
見莊君博點頭,陸凡坐正身子開車駛入公車總站裏的一個空地上。
等他再出來時,還不到六點,在茶館裏找到莊君博,兩人坐下喝了一會兒茶,聊到快要七點,才離開茶館。
莊君博的車停在公園裏的停車格上,陸凡走近一看,頗為震驚,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工夫,「君博,這車很貴啊!」
「是嗎?」莊君博彎着眼睛笑看他,「我也不清楚,這是公司的車。」
「原來是公司的車啊。」陸凡點點頭,感慨萬分,「這可是奧迪最新出的款式,市價五、六十萬呢!你們公司一定很有錢。」
莊君博走到副駕駛座旁把車門打開,請他上車,「陸凡,上車吧。」陸凡沖他點點頭,坐了上去。
随後莊君博的車在城市兜兜轉轉,直至夜色全黑,燈火輝煌,莊君博的車子才開到市郊一個偏僻,且相當寧靜的小社區裏,接着又是一陣七彎八繞,最後停在一個獨棟的房子前。
這是一幢看起來很樸實的房子,紅磚綠瓦,有一面牆爬滿藤蔓植物,房子四周種滿樹木,低矮的也許是什麽花草,就算是在夜裏,也泛着淡淡的花香。
陸凡疑惑地朝莊君博望去,他笑着解釋說:「這其實是我朋友開的一家餐廳,他手藝很好,但有點怪僻,這家餐廳只招待身分特殊的客人,而且每天只準備五桌的飯菜。」
「身分特殊的客人?」
莊君博點頭,在黑夜中折射微弱燈光的眼睛直直望向前方,只聽他沉聲道:「我與他是在監獄裏認識的,而他招待的對象,基本上是在監獄裏認識的朋友或是朋友的親朋好友。」
這是莊君博頭一次在自己面前提起在監獄裏的事,令陸凡一陣無言,随後皺着眉想了想,說:「君博,他這樣做生意能賺錢嗎?」
莊君博呵呵一笑,「不賺,但他也不靠這個賺錢,開這家餐廳,主要還是想找老朋友聚一聚吧。好了,我們進去再聊,我約好的是七點半,已經晚了二十多分鐘了,店主人可能要罵人了。」
在外面看着一般,走進去一看,陸凡就發現他還挺喜歡這樣的地方,簡單卻相當溫馨的風格,綠色的植物很多,而且不像其他餐廳,一進去就能看見桌椅,走進這裏,第一眼看見的是大理石照壁上的浮雕蓮花,再走進去,基本上和走進自己家裏差不多,沒有一點點的不适應感。
再繼續朝裏頭走,迎面走來一個長相秀氣的女孩,一見到莊君博,眼睛一瞪,扭頭便往裏面的一個房間走去。
「老爸,你剛剛才罵過的渾小子來了!」
聽着這道中氣十足的喊聲,陸凡不由得看向身邊的人。
莊君博無奈地笑笑:「她是店主人的女兒,也是臨時的服務生,看來今晚是她當值啊。」
他話音方落,女孩走入的房間裏走出來一個身穿藍色唐裝的老人,年紀約在七十上下,頭發灰白,眼睛狹長而犀利,鷹勾鼻,嘴巴抿起,看起來很是威嚴,出來的第一眼看見陸凡,便目不轉睛地審視他。
陸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旁邊的莊君博适時的開口解圍,「老頭子,看夠了吧,飯菜準備得怎樣了?」
「老頭子」重重一哼,眼角掃向莊君博,挑着發白的眉毛道:「從來都有別人遲到,沒有老頭子我誤事的!」意思是,飯菜早涼了!
莊君博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開口便道:「不是我願意遲到,路上塞車啊,而且你這裏又遠。」
老頭子似乎也沒有把心思放在他遲到的這件事上,他擡起下巴指指陸凡,說:「小子,介紹介紹。」
莊君博上前一步,拍拍陸凡的肩膀,「他叫陸凡,」頓了下,加了句,「就是他。」
老頭子哼哼,意味深長地笑了,「知道了。」說完轉身,「你們去坐吧,老頭子我給你們熱飯菜去。」
老頭的笑令陸凡莫名的覺得一陣毛骨悚然,感覺就像是被老鷹盯上的兔子一樣。正想問莊君博一些問題,他已經一把摟上他的肩膀,帶他走向過道盡頭的一個房間裏了。
「這老頭子脾氣古怪得很,幸好你在,要不他肯定把做好的飯菜全潑在我身上!」
兩個人一坐下,莊君博便哈哈一笑,扯起桌上的餐巾攤開壓在骨碟下面。陸凡坐在他旁邊,左右觀察這個房間裏的環境。
為何不說是包廂而說是房間呢,其實主要還是因為房間裝修的緣故,圓形餐桌只占據一個小小的角落,四處的牆上挂有字畫,還挂着幹辣椒玉米棒子和大蒜,其他地方擺有魚缸藤制貴妃椅粉彩萬花地瓶和形狀精美的茶案,居然還有迷你的小橋流水盆景!嚴格來說,更像一閑雜貨室吧。
莊君博向他解釋:「但凡是那老頭子喜歡的東西都會往屋子裏擺,也不管好看不好看,上次我來時,這裏還沒有那張貴妃椅呢!」
「挺好的。」陸凡由衷地道,回過頭時,看見莊君博正幫他鋪餐巾,忙說了聲謝謝,引來他似笑非笑地一瞥。
「他為什麽要拿飯菜潑你,因為你遲到?」
「對,老頭子生平最恨別人不守時。」
「哦。」陸凡點點頭。
莊君博含笑看他,正要張口說什麽,房門卡嚓一聲被人從外面打開了,方才他們在走道上遇見的女孩探頭進來,「莊大哥,老爸問你們要不要喝些酒?」
「酒?」莊君博有些訝異地挑眉,「你爸自釀的那些米酒嗎?」
「那當然,咱這可沒有其他的酒。」女孩笑嘻嘻地,臉上有幾分得意。
「好啊好啊,趕緊給我上酒。」
「不好吧。」陸凡聞言趕緊勸,「你不是還要開車回去嗎?」
「沒事。」莊君博沖他咧嘴一笑,「大不了讓人送。」
女孩一聽,說道:「莊大哥,我二哥不在,今天可沒有人送你們哦。」
「實在不行那今晚我們就不會去了!」
莊君博滿臉的不在乎,他一說完,女孩道聲好吧,把腦袋縮回去并輕輕掩上門,待門合上,他才難掩興奮地說:「陸凡,你能喝酒吧?」
陸凡撇撇嘴,笑了,「我酒量不錯,只不過不常暍。」現在他的工作是計程車司機,基本上就沒什麽機會喝酒了。
「那這酒你一定要喝,機會難得啊,嘿,這次真是托你的福了,老頭子可寶貝得很,以前有人專門特別出錢買,出到幾萬塊一壇他都不賣,像我們這些酒肉朋友,他也是看心情好才上一小盅,可一年到頭,他有幾回心情好到能開酒壇子的時候?」
莊君博一陣長籲短嘆。見他興致正高,陸凡也不好意思澆他冷水說自己還是不暍了,要不然兩個人都醉了就不能開車回去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未幾,離開沒多久的女孩回來了,手上端着一鍋湯,放下便介紹說:「這是蘿蔔羊肉湯。」
陸凡低頭一看,湯水很濃,呈乳白色,随着水蒸氣揮發的是令人食指大動的食物香味。
「啊,你的臉怎麽回事?」
放下湯水後女孩沒離開,而是突然低頭瞪大眼睛盯着陸凡的左臉仔細地看。
陸凡有些閃縮,但還是笑着解釋說:「是被火燒傷的。」
「真是可惜啊,這臉基本上算是毀了。」
「行了行了,還不快去把其他菜端上來,磨磨蹭蹭地就不怕你爸生氣?」莊君博坐在椅子上推了女孩一把,女孩似是察覺自己失言,哦了一聲,乖乖出去了。
見她走了,莊君博才對陸凡說道:「也才十六、七歲,還不太懂事,你不要介意。」
「沒事。」陸凡搖搖頭,低聲說,「我都習慣了。」
他移開視線望向別處,沒看見莊君博眼中的疼惜一閃而過。
兩個人靜了一陣,陸凡突然奇怪地問道:「為什麽這姑娘和父親的年紀差距這麽大?」
莊君博笑了,「看起來更像是祖孫對不對?其實小姑娘是老頭子收養的義女,老頭子自己沒有兒女,現在的三個子女都是收養的。女孩最小,上頭還有兩個哥哥,都很有出息。」
「來,先喝湯嘗嘗老頭子的手藝。」
說着,他拿起湯匙盛了一碗端到陸凡面前,而陸凡則在他期待的目光下舀起一勺喝下,眉眼頓時散開,「真好暍!」
莊君博也開心地笑了,「是吧是吧,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歡。我也和老頭子學了做菜的手藝,有機會弄給你吃,只不過肯定沒他做的好吃。」
陸凡端起碗一口飲盡湯水,然後看着他又給自己盛上,「你怎麽一直管他叫老頭子?」
「哈哈,習慣了,他也總是渾小子渾小子的罵我。老頭子姓锺,全名锺宏華,你叫他锺師傅就行,他肯定喜歡。」
「看得出來,他對你的影響很深。」
「嗯,我的很多手藝都是他教的,出來後,也幸虧有他幫助,要不然我可能還得辛苦很久才有今天的地位。」
連喝三碗湯水,陸凡才搖頭對莊君博說不用了,兩個人接着又圍繞锺老頭聊了一陣,說他坐牢前是學做菜的,拜的是可是魯菜名師,手藝學得很不錯,正是前程似錦風華無限之際,萬萬沒想到女朋友上夜班讓人給輪奸了,他一怒之下找到那幫混帳,一個對三個,還把他們全打成重傷,其中一個傷勢太重,剛送進醫院就咽氣了。
他被判了死刑緩行,而他這個女朋友因為打擊太大,瘋了,沒過幾年得病死了。锺老頭在監獄裏頹廢了一段時間,後來不知道遇上什麽事,痛定思痛,積極振作認真學習努力工作,好幾次獲得減刑,并通過一些管道先後收養了三名孤兒,養育孩子的事宜全權由律師代理,然後在他五十七歲,也是被關了三十七年後,終于出來了,剛好和莊君博是同一年,比他早三個月。
聊完锺老頭的事,他們的菜已經上齊,兩個人三道菜一個湯,菜是一素二葷,還配上一小壺米酒,酒倒進杯中時,香氣四溢,連自制力甚好的陸凡都不禁咽了咽口水。
兩個人吃着菜喝着酒,話題也漸漸聊開了,陸凡也不若一開始時的拘謹,對莊君博也少了點初時的那份客氣,他自己沒有察覺。
再次聊到莊君博入獄時的事,陸凡思慮一陣,終于忍不住說道:「君博,你難道不恨我嗎?如果當初不是我抓了你,你不會被關起來。」
莊君博食指和拇指拈着酒杯,手肘支在桌面上,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緣故,現在的他看起來略有幾分慵懶,「你難道忘了,當初若不是我主動交代自己的所有罪行,哪會被判兩年?如果不是你,或許我還是一名小偷,不,可能該當上個小組長,犯的罪也更大更重了。我打小父母離異,他們誰也不肯養我,把我丢給年邁的奶奶照顧,後來各自成了家,就更不肯認我了。十三歲時奶奶死了,我就真是舉目無親了,連學校都上不起只能出來混,被人帶到那一條道上,被逼被威脅,只能去偷去搶,被發現了跑不掉還會被打,我的手被打斷過幾次——」
莊君博放下酒杯,舉起右手,拉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傷痕,「看,傷口還在。」他苦笑一聲,「那時的我天天生活在恐懼相對未來的迷茫中,直到那天,你對我說,『放下刀子,否則你的前途就真的毀了。』」
莊君博似陷入回憶中,微微眯起了深邃的眼,「那對我而言,真的是一場救贖——是你把我從黑暗裏拉了出來,我怎麽會恨你?」他搖頭,再搖頭,「不恨,不恨,而是記着,會記上一輩子,那時你的話,還有你的樣子。」
他笑了。
燈光之下,恬恬淡淡,卻無比絢爛,陸凡的心突然窒了一下。
聊着聊着,他們倆不知不覺酒就喝多了,陸凡雖然覺得自己還不到醉的地步,卻肯定不能再開車。本來是想叫計程車,可莊君博說這裏太偏,這麽晚了計程車不會來的。
陸凡想一想,覺得也是,那今晚怎麽辦?
「就在這裏住下吧。」
「這裏?」
「對了,一樓以上就是老頭子一家住的地方,房間很多,以前我也不時住這。」
陸凡這才明白之前莊君博所說的今晚不回去這句話的真正意思,原來并不是随口說說而已。
等到莊君博向鐘老頭提出今晚在這住的意圖時,鐘老頭哼哼,說:「除了老二的房間空着,其他的房間目前不能住人,你們倆只能擠一擠了。」
莊君博聞言,放下之前于手中把玩觀賞的墨硯,朝鐘老頭深深看了一眼。
「我無所謂,反正床夠大,陸凡你呢?」
反正今晚也不能回去了,陸凡沒有多想,便點點頭,「能有個睡的地方就好。」
于是這事就這麽定下了。
鐘家似乎經常有外人留宿,新的睡衣褲牙刷毛巾什麽的全都備有,讓本來想将就一下的陸凡能夠好好的洗個澡換上幹淨的睡衣休息了。
可能是酒氣開始上頭,陸凡隐隐覺得腦袋有些沉,莊君博把陸凡帶到房間裏,說要同鐘老頭聊一陣便走了,陸凡便直接拿上幹淨的睡衣走進浴室沖涼,等他漱洗完畢出來,莊君博還沒回房間。
陸凡本想等他回來說一聲再休息,可躺在床上等着等着,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凡依稀覺得有人坐在自己身邊,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的睡臉看,然後一只溫暖的大掌輕輕撫上他的左頰,在上面一道道猙獰的傷口上輕觸,半晌,一聲低沉幽遠的嘆息傳來。
陸凡莫名地便清醒過來,睜眼一看,莊君博就坐在床邊,手輕貼他的臉,用一種令陸凡頭皮發麻的眼神定定地看他,即便看見他醒來,也沒挪開手。
陸凡覺得口氣有些不順暢,不禁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半晌,拉下貼住自己臉的溫熱手掌,開口道:「你……你怎麽,還不睡?」本想問的是,你在做什麽,可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就改了口。
現在的莊君博仿佛換了一個人,與白天裏彬彬有禮滿面春風的他完全不一樣,現在的他,如果用動物來形容,就像是一只優雅而威迫感十足的黑豹,睜着一雙犀利而微冷的眼,慢慢地朝獵物靠近,一點、一點。
陸凡下意識地往後挪了挪。
似是看出他的恐懼,昏黃微弱的燈光下,莊君博似乎笑了一下,面部柔和了許多,但讓陸凡不安的感覺依然沒有消失絲毫。
「我打擾你休息了吧?」
凝重的夜晚,他成熟低沉的聲線聽起來格外的渾厚,一聲一聲,全都擊在聽者的心上。
陸凡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彈,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這個人。
黑夜裏,莊君博又低低笑了聲,「其實我也認為有點突然,當然,這是對你而言,在我心底,已經太久太久,一直在發酵,一直在醞釀,無法遺忘反而堆積,才會一看見你的身影就無法自持。而且你現在,讓我更放不下……」
看着陸凡略顯得呆滞的神情,莊君博往前又坐近些,伸出手,卻只停在半空,因為這時候的陸凡,突然瑟縮了一下,令他眼中一黯,懸在半空的手輕輕放下,放在陸凡的手旁邊,中間沒有一點空隙。
「我本來是想一步一步計劃慢慢培養感情,可老頭子說,我已經浪費了十年時間,難道要再浪費另一個十年嗎?并且在這段時間裏,誰能保證不橫生枝節?我覺得他說的很對。」
半晌,陸凡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到底在說些什麽?」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之下,天知道他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按捺奪門而出的沖動。
莊君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遂即展開一個笑容,溫柔且深情,「陸凡,我愛你,愛了你十年。」
十年前的那一天,他因為情緒崩潰,哭着癱在地上,陸凡沖上來一腳把彈簧刀踢飛,再次掏出手铐扭頭看他,卻愣住,眼前的這個孩子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瘦得風吹就倒的身子一顫一顫地,雖然狼狽,卻令人揪心。
陸凡突然覺得不忍心,也不經大腦地直接蹲下來把這個少年抱在懷中,笨拙的拍拍他的腦袋,輕拭他的淚,低聲安慰:「不哭了,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什麽事的。」
少年擡頭看他,原來陰暗的胡同照進一道陽光,透過淚水模糊的視線,陸凡面對陽光的臉,溫暖又堅定,一直孤寂的心,怦通停了一下。
後來知道他叫陸凡,再後來無意間聽他同事交談,說他有了女朋友,已經談及婚嫁,才活過來的心,又墜入深深的谷底。
那時的陸凡英俊潇灑,前程似錦,有女人愛慕是天經地義的事,別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以他不光彩的身分,更何況是一個男人,有什麽資格去追求他?所以那時候深陷自卑之中的莊君博剛剛萌動不久的愛戀之心,就被這麽打入深淵。
即便出獄,即便在事業上努力打拼,重新開始生活,他也沒去找陸凡,他認為,十年這麽久,也許他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但終歸只是他的猜想,所以在那家飯店裏邂逅,不由自主地追上去,看清陸凡的臉,想起那個女孩凄厲的啼哭,和女人的匆匆而別,他先是心疼,随後——便是暗喜。
是的,他承認,他太壞了,可一想到是陸凡的這張臉令所有的女人避他如蛇蠍,他便情不自禁地高興。
所有人都離他而去,可他,而他,終于,終于來了!
壓抑十年之久的愛戀突然爆發,會是怎樣的呢?若是再年輕幾歲的莊君博也許早不計後果沖上去了,可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年少,他懂得,事情需要一步一步慢慢來才能長久。
所以他帶陸凡來鐘老頭這,陸凡待他客套而生疏,他便索性把他最真實的一面展現出來,告訴他十年來的際遇,間接坦白自己的真誠。
他自己的心思從來沒有瞞過鐘老頭,帶陸凡來的另一個意思,便是讓這個待他恩同再造的鐘老頭見一見自己思戀已久的心上人。
他的計劃是一步一步培養感情,可鐘老頭似乎不這麽想,一下子就創造了兩個人共處一室共睡一張床的親密環境給他們,他去問原因,鐘老頭意味深長地回答:「也許是老頭子我已經老了,看不慣別人浪費時間的行為了。我看人很準,那個陸凡如果認可你,不管怎樣他都會接受這件事,反之,如果他不認可你,不管怎樣他都會拒絕。」
君博,去吧,好好把握機會,把什麽都說開了。
老頭子正經的時候,會叫他的名字,而莊君博聽他這麽一說,也笑了,「我知道了,鐘老爸。」書香門第論壇雖然這兩個人沒有正式建立收養關系,但在彼此之間,已和父子無異。
與鐘老頭長談之後,莊君博回到房間,看見陸凡已經睡着,便坐在他身邊,一直看着他,直至他醒來——
也許老頭子說得對,他已經浪費了一個十年,還要再浪費另一個十年嗎?
看着眼神還略有些迷蒙的陸凡,他決定坦白自己的心意。
告訴他,他愛了他十年,告訴他,自己灰暗的心思,知道他臉被毀,反而喑暗高興。
聽完之後,陸凡沉默。
男人愛着另一個男人,普通人聽來覺得不可思議,可畢竟是存在的。陸凡不傻,看得出來莊君博不是在開玩笑,就算開玩笑,也不應該選這樣的地點和時間。
陸凡想,被一個男人愛上,應該是件難以置信的事吧,可他為什麽無動于衷呢?是不是生活已經把他打擊得無法于心中激起任何漣漪?
擡頭看着莊君博的眼睛,他用熱忱且堅定的目光看着他,剛剛他還說,就算他拒絕,他也不會放棄。
陸凡低頭,嘲諷地笑了,經歷過太多的打擊,其實他的心已經不像起初那麽純粹,突然之間,他也想打擊一下眼前這個男人。
于是他默不作聲地一顆一顆解開鈕扣,翻過身,在莊君博深情的目光之下,露出自己的背。
身後那道目光立刻變了。
陸凡啞着聲說:「燒傷面積是百分之四十六,身上多處是三級燒傷,臉上還是輕的,而且可以植皮整容,不算什麽……不算什麽……」
「怎麽會這樣?」背後傳來的聲音已然哽咽。
陸凡合上眼睛,「八年前,有一戶人家瓦斯外洩引起大火,随時有爆炸的危險,女主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自己一歲的女兒還在裏面,我沒有多想,進去了……」
找到了孩子,然後在爆炸的那一刻,把孩子護在了懷裏,再醒來時,他全身纏滿繃帶趴在病床上,父母哭腫了眼。
下一刻,陸凡被身後的人輕輕擁在懷裏,溫熱的臉貼近他的耳朵,不久,一滴滾燙的液體滴在他的肩膀上,直接擊入他築起高牆封閉多年的心靈,陸凡慢慢睜開了眼。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偷偷為你毀了容而高興,對不起,那個時候沒能陪在你身邊,對不起,我來得太遲了……我不會,不會再放開你。」
呆呆地低頭望着緊緊摟住自己的雙臂,一直以為已經變得堅硬如石的心,怎麽會如此輕易就脆弱起來,為了他的幾句話,就發酸發澀,就想哭了呢?
還是因為他一直在期待,期待能有這麽一份感情,不會因為他的平凡,他的身體,他的臉而離開,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動物,只要是這麽一份感情……
陸凡輕輕搭上身前那雙交握的手,苦澀地回答:「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好嗎?好嗎?
肩膀上的那張臉,輕輕地點了點。
我等你,我等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