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化鳶
鐘夜的狗再次因為超速夜行而被負責管控交通的鬼官拉入黑名單,三年內禁止上路。
途中江雨落艱難地醒來過,本能地箍緊了鐘夜的脖子拼了命地往他懷裏鑽,孟舟憐在一旁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後,江雨落才略知收斂,擡起眼不太高興地看了他一眼。
“瞪我幹嘛?”
孟舟憐抱着手,“怕我搶走鐘夜還不成?”
“身上有哪裏不舒服?”
鐘夜攬着江雨落,懷裏的人臉色并不好看,唇色蒼白,雙眼發渾,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他還專門查過生死簿,江雨落的壽命不應止于此。
“我沒事,可能只是甜的吃多了。”
江雨落按了按太陽穴,嘗試用所剩無幾的靈力去探查這具身體,只可惜除了胃有點撐之外什麽異樣也沒有發現。
“等會兒你就該感受什麽叫生不如死了。”
孟舟憐嘆了口氣,在江雨落面前幻化出一面鏡子,透過倒影中的自己,江雨落大約明白了孟舟憐的意思。
他們鬼官都具有能夠看到“死氣”的能力,也是通過“死氣”來辨別游魂和活人,而鏡子中的江雨落面色灰白,泛着濃重的死氣,這是将死之人才會有的表現。
“難道是黑煞留下的詛咒……嘔——”
江雨落話音未落,一股劇烈的反胃感湧上喉嚨,仿佛是往生淵中的烈烈岩漿被搬入了他的腹中,火辣的疼痛感自內而外開始在他身體中馳騁蔓延。
“不會是他,”
孟舟憐捏着鼻子站遠了些,佩服地看着依舊牢牢抱着江雨落、溫緩地幫他拍着後背的鐘夜,
“黑煞已經死在我手裏,他留下的法術痕跡也該随之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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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身上的天鎖還未消失。”
“那說明給你下封印,消除你記憶的另有其人,”
孟舟憐頓了頓,少有的和江雨落默契對視,“如果不是來自九重天的法咒,以你的實力早該能夠自己解除,也不需要鐘繼陽一次次地幫你。但現在你這病症另有其緣由,我想,和你的體質關系很大。”
“我的……體質……?”
看着孟舟憐帶來的另一半“橋墩”,江雨落狠狠咬着唇,努力捱着刺骨的疼痛回想自己偷橋墩的原因。
他的記憶其實一直都不完整。
人前精明狡猾的江判看似掌握有地府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又手握巨大權力,可他調查出來的東西越多,忘記的事情也就越多。
伴随着他體內那副鎖鏈在他身體中紮根生長的法咒能夠抑制他的記憶,将偏離泷天需要和計劃的想法全部封印,所以黑煞起初根本沒有想到過他能夠暗中與鐘繼陽密謀反叛。
可是他為什麽會去偷“橋墩”?從小到大,不管是黑煞還是老閻王都或多或少告誡過江雨落沒事別去招惹孟婆……
江雨落閉了閉眼,泷天野心勃勃,想要染指地府,首先要跨越的就是那座阻隔九重天和冥界的“橋”,如果他是泷天養在地府的傀儡,幫他偷走鑰匙或許順理成章,可是……
“你明明有機會可以偷走完整的‘橋墩’,可卻有意破壞它,甚至還給我留下了一半,”孟舟憐看着江雨落,幫他理出了他無法回想起的緣由,
“我猜你本意并非要幫泷天打開‘橋’,而是在想辦法讓這條通道永遠地被封上。你不信任我能夠守好鑰匙,幹脆就偷走一半,以防萬一。這樣來看,你作為泷天送來的卧底倒是半點職業道德都沒有。”
“可黑煞告訴我,我偷走這半塊鑰匙只是加重了你的負擔。”
江雨落半張臉靠在鐘夜胸前,并未否認孟舟憐的猜測。他只是注意到鐘夜始終沒有松開他或者要質問他的意圖。
“确實,”
孟舟憐扯扯唇角冷笑一聲,“而且泷天一開始就沒想過能從我手裏拿走鑰匙,他打開‘橋’的辦法,是你。”
“什麽?”
江雨落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記得這股涼透心扉的惶懼和失落,他明明查出來過自己的來歷,可不管他如何掩飾裝作糊塗,和真實有關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最多存在一夜,第二天一醒來他就又變成了那個被黑煞和老閻王一手扶植起來的、聽話的百判之首。
“你的體質和我這‘橋墩’一模一樣,換句話說,你應該就是泷天創造出來的另一把鑰匙。”
孟舟憐字字平緩,落在江雨落耳朵裏卻像是一把把頓刀,短短的“鑰匙”二字便抹去了他存在的所有其它意義,像一道逃不開的枷鎖一般印刻在他身上——泷天不需要這把鑰匙具有多少靈性,只要是能打開“橋”的東西就好。
多年前的江判費盡心思從孟舟憐那裏偷走了半座“橋墩”,在孤寂無人的陳莫地獄之中确認了“橋墩”與他确實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都有着不屬于陰曹地府的純正陽氣,所以他才會被冰玉棋子燙傷,才會覺得那些鬼物如此難以下咽。
那時的江雨落不知該找誰商量,身邊的一草一木都可能是黑煞的眼線,他幾乎是絕望又冷靜地收拾好了情緒,在無人知曉的寂靜長夜默默一個人與九重天開戰。
他不甘做別人手中的一個物件,更不願泷天的手伸入地獄中來。
“你身上有很多我想不通的地方,”
孟舟憐撐着臉,靠在鐘夜召喚出的地獄犬巨大柔軟的耳朵旁,“泷天既然已經拉攏了老閻王,又創造了你這把鑰匙,他為什麽沒有直接攻入地府?反而還扶植你當上了什麽判官之首,想把你培養成下一任閻王?”
“因為他害怕鐘夜。”
江雨落氣聲虛弱,他的身體裏早已亂做了一團,靈流暴走了一般亂竄亂炸,腐蝕着他的髒器,他強撐着一口氣沒有讓自己看起來非常痛苦不堪:
“鐘繼陽的殘魂……和我說過,泷天年少時既打不過他,也打不過你,現在繼承了他衣缽的鐘夜和你又都在地府,他必定會先削弱你們的力量。”
“就憑他?”
孟舟憐冷哼一聲,他和鐘繼陽還沒有因為各自緣由堕入地獄時,泷天确實是他們仨裏頭墊底的那個,如果不是因為他身上的陳年老毛病,現在他在面對泷天時也不至于如此弱勢。
“現在看來,他并非做不到。”
江雨落輕輕掃了一眼孟舟憐腳腕上的銀鈴,那東西和他體內的天鎖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問題。”
孟舟憐說話間輕輕掃了眼鐘夜,鐘夜聰明,哪怕他和江雨落都有意瞞着,想必他自己也能猜到幾分真相。
不過這個被孟舟憐培養起來的、将來能夠和泷天分庭抗禮的地府神君此刻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怖,甚至比卡通年畫上的鐘馗還要平易近人,他正虛攏着江雨落的手,不動聲色地一點一點将江雨落緊握的手指掰開來。
誰也不知道鐘夜此刻心裏想的是什麽,孟舟憐伸了個懶腰,朝如同落水之貓一樣正難受得狼狽的江雨落投去目光:
“我原以為能從你嘴裏撬出點什麽,沒想到你身上的封印那麽多。但就算是泷天親自給你下的咒,當初鐘繼陽花那麽多時間幫你,不可能一點兒作用都沒有。”
“你在懷疑我?”
“是啊,畢竟你沒有理由背叛泷天,而且,誰知道你所說的‘忘記了’是在騙我還是真的忘了呢。”
江雨落咬着牙從鐘夜懷裏站起身來,依舊沒有否認孟舟憐的話,而是怔怔地看向鐘夜:
“你呢?”
“我說過,”
鐘夜平緩道,“我們是夫妻,我會一直護着你。”
“可護着我不等于一直相信我,更何況和你結婚的這是作為人類的我。等我回到陰曹地府,重新披上首判官服,你會怎麽選?”
因為幹嘔和悶疼的緣故,江雨落眼眶爬上虛弱的潮紅,語氣裏帶着窮途末路的喘息,但即使是這樣,他眼睛裏的情緒依舊難以捉摸,像是一縷抓不住的風,下一秒可以扶搖直上,亦可以永墜深淵。
“我們先回家,把你現在的身體養好。”
鐘夜伸手去抓江雨落的腕,原本站在他身後的孟舟憐卻突然出手,被月光攀附的掌風奇快,剎那間風沙四起,四周薄月如紗如縛,重重朝江雨落襲去。
“小叔叔這是何意?”
鐘夜立掌替江雨落擋下這一擊,卻也因此松開了原本已經拉住江雨落的手。
“你不該相信他的。”
孟舟憐冷冷道,月光化作巨大的鐮刃,刀光直指江雨落。
鐘夜牢牢地護在江雨落身前,毫不客氣地将來自孟舟憐的刀光劍影一一回擊。
“他說得對。”
江雨落嘆了口氣,剛剛還脆弱得像是一陣易碎的風的人眨眼間卻恢複了剛強張揚,連帶着他眼底那常年讓人捂不熱的冰川萬裏也都一齊變得清晰,
“鐘夜,你不該太信任我。”
“你別動!”
鐘夜意識到他要做什麽的瞬間立刻編織出風網,然而言靈之術還是慢了一步,風聲铮铮,幾分鐘前還窩在他懷裏的人已經化作了三五只紙鳶,掙破月色和晚風,霎時間隐沒在了夜色之中。
“能讓老婆從你眼皮子底下逃跑,沒用。”
孟舟憐見狀收起月鐮,抱着手一副高高挂起的看客模樣。
“是你吓到他了。”
“我只是試探一下,結果呢?他是可以代替‘橋墩’的鑰匙,我現在殺他才是明智之舉,否則等到泷天靠他攻進地府的那一天,你哭都沒有地方哭。”
“你回去吧。”
鐘夜并未理會孟舟憐的勸說,“他現在是屬于我的,不管是什麽樣,都該由我負責。”
“你這是什麽歪理?”
孟舟憐咋舌,“他是從屬于泷天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和他結婚的人是我,”
鐘夜擡手起式,晚夜的風緩緩湧流成霧氣般的漩渦,構築成一道模糊的傳送陣,“不是小叔叔你說,和他結下這個詛咒後他就是我的人了麽。”
“……哦。我好像是說過,”
孟舟憐撓了撓頭,他在鐘夜面前的胡言亂語太多了,難免記不清楚。但是他還從未見過鐘夜這副可怕的樣子——面上看起來平靜無比,可眼裏卻藏匿着讓人不寒而栗的陰鸷……鐘夜這是占有欲在作祟?
“你要去找江雨落?你知道他在哪嗎?”
“如果你執意要殺他,我們最好就此暫且別過。”
“我倒是無所謂,”
孟舟憐聳了聳肩,思考了片刻後狀似無意地補充道,“他和‘橋墩’一樣原本是純陽之物,但因為長期被黑煞逼迫進食鬼怪,對陰間之物産生了依賴,現在太久沒有攝入導致陰陽不和才會像要死了一樣。”
“……謝謝。”
鐘夜點了點頭,縱身沒入他鑄造的傳送陣法之中。
天門開,地戶通。
他太了解江雨落,所以幾乎是在江雨落逃走的瞬間,他便已經知曉他會逃到哪裏去。
目送鐘夜離開,孟舟憐才嘩啦一聲咳出了卡在嗓子裏的一口膿血,血色滴在地獄犬的絨毛上,看起來像一朵朵綻放的彼岸花。
如他所說是陳年老病罷了,他習以為常地擦去唇角的血,擡起手掌心看了看剛剛起沖突的那瞬間趁機飛入他指間的一只紙鳶,上面潦草地畫着某種通行法陣,
“這就是江判的誠意嗎。”
孟舟憐輕笑一聲,展開紙鳶,果然是一張引路符紙,只見那符紙搖搖擺擺地升上半空,為他指出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