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chapter 29

司機上中環開了一會兒, 大約四十分鐘,就抵達了目的地。

是一處挨着江景的獨棟別墅。

令嘉以為自己進門的動作已經足夠悄無聲息,沒料剛走兩步, 廳裏迎面而來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 一時不防頓下腳。

好在衆人很快熱烈地跟她打了招呼。

能叫傅承致出手搶的,果然是個标致極了的孩子。

她該是認真坐在學校課堂上的,進門來氣質就與這裏的氛圍格格不入。

整個人立在那兒, 細弱纖美, 像極了一件昂貴而脆弱的瓷器。連瞧過來的眼神都跟名利場中大多數人迥異,明亮安靜、懵懂無暇。

神情稍加掩飾後還是能察出一點不自在、不開心。

真如傅承致所說,她有自己的脾氣。

令嘉視線掃了一圈,在場除了傅地魔和席霖她誰也不認識。

有人眼尖給傅承致旁邊添了把椅子,令嘉便這樣被半推半帶按着肩膀在他身側坐下來。

這是傅承致的社交場,不是令嘉的。

所以她多少有點兒消極怠工,旁人和她說什麽都只“嗯”、“對”, 中途還一度悄悄把凳子往外挪了挪, 離他遠些, 遠得看不到牌。

眼神看似在傾聽,實則已經神游天外,這倒也不能完全怪她,聚精會神聽陸導講了一上午課,現在就只想讓耳朵歇會兒。

歇着歇着,眼皮就有點兒撐不住了,脊背悄悄塌下去。

還真是個孩子,說困就困, 得心大到什麽程度才能在這場合睡着, 連傅承致的面子也半點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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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餘光瞥見, 笑容便微微沉下來了。

在發牌的時間,往後一靠,胳膊搭她椅背上,漫不經心開口,“令嘉,太遠了,坐過來。”

這聲音聽起來輕描淡寫,但自從那晚威脅過後,令嘉的雷達已經有了PTSD,才聞聲雞皮疙瘩便怕得豎起來了,瞬間清醒,睡意全無。

怕傅承致回去發作,她低着頭象征性往右邊靠了靠。

大約覺得令嘉動作太慢太敷衍,傅承致搭在椅背上的手直接拉動椅背,将她整個挪到跟前。

椅子在地毯上劃出深深的印痕,令嘉還沒來得及反應,順着突如其來的慣性整個撞在男人肩膀上。

她像極了觸電般彈了一下,當即便要起身逃離這種觸碰,下一秒,傅承致的胳膊壓下來。

他攬着她,輕輕拍了拍。

下一秒,似是抱怨又像教訓,他不鹹不淡開口,“你瞧,明明很容易可以做好,卻總要讓我教你怎麽聽話。”

她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得她頸後能感受他皮膚的紋理以及不動聲色的威脅。

令嘉全身的皮完全繃緊了,這樣親密無間的姿勢讓她感覺既屈辱又害怕,大腦明明指揮她掙紮起身,身體卻下意識被恐懼支配不敢動彈。

發牌結束,對局重新開始,在衆人的打趣聲中,傅承致笑起來叫牌。

男人聲帶連着共振近在她耳側。

在傅承致懷中,沒有多少人能瞧清她的臉色,但令嘉仍覺得此刻的自己狼狽不堪。

傅承致将牌面攤開,放在她眼前問,“出哪只?”

令嘉張口就要答我不會,不料他像是料到她要說什麽,不緊不慢理着牌,繼續開口。

“好好選,令嘉,這局要是輸了,我晚上是要罰你的。”

身邊的人又笑,令嘉卻沒有天真到以為傅承致是在開玩笑。

盡管不知道那未知的懲罰是什麽,但僅僅只是剛才的“教導”,已經讓她變成驚弓之鳥,哪裏還敢再試探。

她心中又憤懑又屈辱,卻還是只能咬着唇,沒有骨氣地認真看了一遍牌面。

兩三秒後,指尖點了一下要出的牌。

待輪到傅承致下家,她才小心翼翼開口,跟他商量。

“傅先生,我這樣靠在你身看牌,姿勢不舒服,腰疼,可以坐直了看嗎?”

還算有點能屈能伸的小聰明。

傅承致注視她一眼,終于松開手。

令嘉得以脫離他的掌控,規規矩矩坐直,卻不敢再撒野了。

她老老實實端坐在傅承致身邊,肩并肩替他打贏了一回,席霖不滿意開口,“承致,你這樣不公平啊,你倆到底誰打,怎麽還帶找女朋友幫忙的?”

傅承致爽快讓出位置,坐在邊上,“令嘉來吧。”

橋牌的規則性很強,但同時又像麻将需要大量的記憶和計算以及邏輯推理,很考驗人思維。

令嘉怕懲罰,是一定要打贏的,她接過牌便全神貫注沉浸在計算中,每張牌都十分慎重。

好在南家是個技術不錯的同伴,令嘉和他搭檔配合默契,一連拿下了前兩局。

她的實力比想象中強些,這會兒其他人大概開始重視了,下牌速度都放慢了一些。

第三副牌輪到令嘉坐莊。

對家那叫喬治的英國人據說是合宜法律顧問,打牌十分嚴謹,隔壁席霖也是牛津精英,大家水平都很高,她打得滿手心都是汗,出牌也越來越艱難。

出了幾圈下來,令嘉咬着唇瓣,計算量有些跟不上了,只得使勁動腦硬想。

畢竟橋牌容錯空間是極小的。

傅承致看她着實想得認真,出聲提點了一句。

令嘉正思考也快想出來了呢,惱羞成怒,下意識就轉頭瞪他,氣鼓鼓道,“你真煩,位子都讓開了,不是說我打嗎?又想讓我贏,又來幹擾我,我才想好該怎麽出,你一說話,這下又全忘了。”

令嘉直等喊完,整場氣氛涼下來。

她才後知後覺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煩的人是誰。

想到剛剛傅承致還威脅她,手心的汗頓時冒得更快了。

一時又慫又心虛,不敢看傅承致,只得把視線落在牌面上。

傅承致自己都很錯愕,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有人敢這樣當着面說他煩。

女孩垂眸的側臉,眼睫因害怕而開始顫動。

也沒發火,傅承致反倒笑起來,坦然攤手,喝了口邊上的咖啡,往椅子後靠,“OK,好好打,從現在開始我不說話。”

這一笑,在場許多人內心都松了口氣。

令嘉膽子怪大的,比他們想象中大得多,連傅承致這種鱷魚池裏爬出來的大鱷魚都敢當衆斥罵,可見傅承致平日對她有多寬容。

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從這局開始,大家放水似的突然實力大減。

令嘉和隊友就這樣大殺四方,贏了一下午。

直到廚房開始往室外花園的長桌陸續上菜,牌局結束,令嘉一贏到底終于把心放回肚子裏。

懸在頭上的達摩克裏斯之劍暫時挪走了。

出門吃飯,轉換陣地的時間,令嘉和她剛才的隊友搭上了話,對他的技術給予了高度贊揚。

這人叫霍崤之,聽牌桌上旁人聊天,他似乎是傅承致在伊頓中學的校友,生得極英俊,氣質也沉着,安靜黑沉的眼睛看上去就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霍崤之對令嘉态度還算和善。

面對誇獎,他也沒什麽情緒起伏,手插西褲兜裏,邊走便回道,“這不算什麽,我太太橋牌打得比我厲害。”

沒想到這個人年紀輕輕已經結婚了!

令嘉一向對自己擅長領域又比自己厲害的女孩子充滿欽佩,只感慨,“你已經夠厲害了,她比你還厲害,真希望以後有機會也能和她打牌。”

年輕男人才笑了笑,還沒開口,遠處在跟席霖說話的傅承致已經回過頭來,喚她。

“令嘉,你磨磨蹭蹭在做什麽?”

女孩鼻子裏冒出一聲微不可查的哼聲,不情不願地邁開步子跟上。

傅承致跟席霖聊的,正是早上令嘉和周伍的讨論內容。

席霖聽明白後,意會點頭,“小事兒一樁,手底下人沒管好,我會解決的,角色還給令嘉,改天讓常玥上康納給妹妹道歉。”

令嘉走近,沒料這事兒竟然簡單到靠他這麽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解決了。

傅承致看她一眼,“剛跟崤之聊什麽?”

“煩死了,你怎麽連這也要管。”

話慣性帶出口,又在他的眼神中聲音漸弱,幹巴巴回,“他說他太太打牌比他厲害,我說希望以後有機會能跟他太太打牌。”

傅承致看她的眼神稍微有些許異樣。

“怎麽了?”令嘉察覺不對。

“他太太已經去世了。”

令嘉後知後覺捂嘴,“那我說錯話了嗎?”

“他不會因這個跟你生氣。”

傅承致拉開餐椅,示意她落座,“但你以後最好還是離他遠些。”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傅承致十分幹脆駁回她的疑問。

令嘉常對弱者同情心泛濫,尤其是這類她能感同身受的事情。

傅承致當初也就抓住這點讓她降低戒備,自然不希望令嘉也拿同樣的點對別人放下心防。

晚餐大概持續到院子裏亮燈。

令嘉又不能吃多少,別人聊工作,她一個人像朵壁花兒坐得百無聊賴,直到周伍打來電話終于有借口起身離席。

電話才接通,“妹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水塔天鵝》的劇組給我來電話了。”

令嘉心跳加速,“他們沒找到其他合适的女主角嗎?”

“試鏡到剛剛才結束,我說什麽來着,白花功夫,比你會跳的沒你會演,比你會演的沒你漂亮,嘿嘿,定了明早到公司簽合同,你好好睡一覺,咱明天精精神神地把這事兒敲定了就進組。”

令嘉興奮得心裏要放小禮花。

這下就算傅承致不回倫敦,她也終于可以離開S市進組啦!

回家的路上她差點哼起歌兒來,才進門就跟傅承致通報,“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去拍戲了。”

“拍戲這麽讓你感到快樂嗎?”

傅承致沒回頭,解開領口的扣子,将外套遞給迎上來的傭人,用冰帕子擦了擦手。

他晚餐時喝了不少,此刻身上帶着微醺的酒氣。

“對呀。”

拍戲快樂,賺錢快樂,能和他分開不要住一個屋檐底下更快樂。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撒謊可不是好習慣。”

“我才沒……”

她話回到一半,猛然想起,今早就是在這個位置,她撒謊說自己不會打橋牌來着!

傅承致半垂着昳麗的眉眼,細細将十指每一個縫隙都擦幹淨,然後面無表情将帕子扔還給傭人,叫人拿了副牌。

他就在沙發那兒坐下洗牌,然後沖令嘉招手,示意她過來。

客廳的燈光璀璨明亮,卻映得他挺拔的鼻梁和眉骨十分冷硬。

令嘉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些害怕,背着手下意識退了一步。

“我再說一遍,過來。”

像是四肢都被人串上了線,令嘉不敢不動,僵硬地驅動身體朝他面前走,剛才接戲的欣喜已經全都不翼而飛。

傅承致終于放緩語氣,溫柔道,“你知道,雖然我已經習慣了謊言,人人都對我撒謊,但你不可以的,令嘉。”

他越溫柔,令嘉越覺得可怕,她背後的指尖無措地攥緊風衣系帶,強作鎮定,“那你要怎麽樣?”

他抽出籌碼,将洗好的牌放在桌面。

“lndian poker,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的籌碼先用光,就接受我的懲罰。”

令嘉心中一凜,她忽然意識到,隐患從自己早餐開口回答時就埋下了。

傅承致也許早知道她會打橋牌,聚會上無論她輸還是贏,結果都是一樣的,回家都要接受他的審判。

令嘉的世界從來黑白分明,說一是一,第一次真切地感受,眼前的男人心機城府可怕到她無法想象的地步。

眼前的牌局,所謂給她的機會,無非是想要在絞殺獵物前,欣賞她在懊惱、痛悔中最後的掙紮而已。

“抽牌吧。”

傅承致将撲克推到她面前,他發話的樣子,像極了惡龍張口露出獠牙。

令嘉咬緊牙關,壓下來自心底的恐懼和震顫,反手将撲克推回去。

“你先。”

她怕傅承致洗牌做手腳,掙紮的姿态再難看,令嘉也不可能就此放棄坐以待斃。

事實證明,她的猜測沒有錯。

玩撲克對賭游戲,社科人文專業的令嘉起碼差了銀行家出身的傅承致一百年道行。

他的工作環境充滿了數字報表金融曲線,人生也正由無數次大小賭博組成。

令嘉心中的弦越繃越緊,越繃越緊,直到五分鐘後,輸光手上最後一張籌碼,那根弦終于斷了。

氣氛已經緊張到極致。

她知道自己扔下牌的手在下意識打顫,幹脆破罐子破摔站起來,繞到沙發後與他拉開距離,遠遠對峙。

大不了就豁出去。

“你要給我什麽懲罰?”

說這話時,令嘉的指尖甚至已經觸到了風衣口袋裏的撥號鍵。

傅承致卻仿佛沒意識到她的敵意和小動作,姿态從容起身,“跟我到書房來。”

總算不是跟我到卧室來。

令嘉沒有意識到自己悄悄松了一口氣,她咽了口唾沫,在背後的風衣上擦掉掌心的冷汗,将手機握得更緊一些,遠遠跟着他上樓。

直到傅承致将一本書扔到她跟前的桌子上——

“抄吧,筆給你,抄完再去睡覺。”

令嘉完全愣住了,她想過十種一百種傅承致的懲罰內容,唯獨沒想到會是這個,她在學校的時候都沒被罰抄過。

錯愕伸手,将書翻到正面封皮,才發現這是一本伊頓的校規。

“我為什麽要抄你的校規?”

“總得給你些教訓,讓你記住對我撒謊要吃苦頭,或者你想抄其他?”

傅承致的視線落在書櫃上,似乎真的開始考慮她的提議,那裏任何一本書都比這校規來得厚實。

令嘉忙搶過筆擺手,“我抄。”

她拿着紙筆在傅承致辦公桌不遠處的會客桌旁坐下來,這桌子高度很矮,只能扔個墊子坐在地毯上。

傅承致已經打開電腦,開始處理一天累積的公事。

翻開書第一頁。

這校規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像是被翻過很多次,陳舊,書皮也開始發卷。

令嘉忍不住開口,“你為什麽會把中學校規随身帶到現在?”

傅承致翻開文件的側臉沒有擡頭,“這本校規第一次教會我,不想遵守規則最好的辦法不是抱怨,也不是螳臂擋車的反抗。”

“那是什麽?”

“找到這社會運轉法則的人,才有資格制定利己的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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