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hapter 30
傅承致的書房很大, 非常空曠。
整整一兩個小時,令嘉埋頭只能聽見自己一個人唰唰抄寫的聲音,在這個鍵盤幾乎代替手寫的年代, 她已經好久沒有這麽高強度地動筆了,大約抄了二十來頁, 中指和虎口已經因為握筆被磨得隐隐作疼。
太長了, 這樣下去得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寫得完。
令嘉想哭,但又不敢讨價還價, 只能撐着眼皮喝了口咖啡,停一兩秒歇歇手。
挂鐘上的分針又轉了半圈,書桌前的傅承致還在伏案工作。
都是淩晨五點起的床, 人家一整天下來還精力充沛, 她卻又困又累,越寫越慢, 為免自己睡着, 小聲抱怨, “傅先生,你們學校破規矩可真多。”
傅承致正在思考,聞言擡頭,遠遠看過來。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臺燈的光暈中,只勾勒出他的輪廓和側臉, 男人獨自坐在寬大的書櫥前, 有種孑然孤寂的感覺。
令嘉有點後悔自己的沒話找話了, 低頭繼續寫, 沒料傅承致停了兩秒開口回答。
“規則只是為了效率服務, 伊頓森嚴的規則和等級秩序可以刺激競争, 培養更多的精英。”
中學時代的傅承致每天從一睜開眼睛就開始了競争。
學科成績決定了學校給每個人安排怎樣的教學等級,不想跟低年級的笨蛋呆在一間教室,他就只得用最快的速度到前列去,跟更厲害的人比拼。這所學校教會他怎樣成為一位表面紳士,卻在身體裏流淌渴望厮殺的血液。
令嘉得到答案,安靜了片刻又忍不住道,“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的規則嚴苛到不近人情?”
英國貴族對儀表和繁文缛節的在意,有時真的苛刻到令人發指,她上的聖保羅女校只是走讀都已經夠煩的,伊頓全封閉寄宿更可怕,她随便數數都能找出一堆奇奇怪怪的規定。
“當然。”
傅承致點頭坦然承認,“畢竟這本又臭又長的校規傳到今天已經編了六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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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話匣子,令嘉稍微提起點精神,邊抄邊問。
“你們校園裏為什麽不可以背書包,這什麽破毛病也值得寫進校規裏,書和課本随時抱在手上不重嗎?”
“因為校服是燕尾服,跟書包風格不搭。”
“可沒有包,那麽多作業和課本不會丢嗎?”
“會丢。教堂和食堂不讓帶書入內,所有人都胡亂扔在外頭櫃子或地上,所以我中學第一年習慣寫兩份作業防止這種意外發生。”
初入伊頓時,作為種族歧視鏈底端、學校幾乎不可見的亞裔面孔,傅承致的作業文件夾經常不翼而飛。
顯而易見,那些承受不了高強度課程的廢物需要為自己的成績壓力找到排洩口,為避免責罰,他只能做好plan A和plan B。
“那又是為什麽不能穿淺色襪子?”
傅承致擡手扶額,有點懷疑剛剛是不是沒把令嘉吓夠。
她像十萬個為什麽問個不停,這種提問模式,經常只在他對待下屬的時候出現。
令嘉半晌沒得到回答,頓筆擡頭,疑惑看過來。
傅承致無奈中帶着縱容,“跟書包一樣的理由,因為校服是條紋西褲。”
“領扣、領帶、袖扣……少了一樣舍監真的每次都能發現?”
“當然,我十三歲進學校那年,有次淩晨起遲了,只系領帶沒配領扣,被勒令折返宿舍佩戴,後來遲到被罰持續三天,每早提前起床半小時去教務處報道。”
令嘉十分遺憾,“就被罰過這一次啊。”
傅承致詫異反問,“一次還不夠?”
令嘉沒答,只是點評:“真的太無趣了,我小學時候都不見得能記住每天上學前把紅領巾戴上。”
“我不認為無趣。”
傅承致反駁,“這條校規的意義在于避免學生冒失輕率,有效改善人惰性中的疏漏拖延和将就。”
說你無趣。
令嘉心想,果然物極必反,難怪他現在幾乎不穿正裝,不論什麽場合都衣着随意。
她又抄完一頁,将束手束腳的風衣外套脫掉扔到一邊,活動了一下酸疼的手腕,繼續埋頭寫。
只是随着時間推移,那紙上的字跡越來越潦草,書上的單詞也仿佛出現重影。
指針過了淩晨兩點,令嘉體力條徹底歸負,她動了動在地毯上坐麻的腳,突然坐直開口。
“我餓了,想吃面條。”
傅承致被一而再再而三打擾都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直到聽到這句時,險些要懷疑自己的耳朵在幻聽。
但房間裏并沒有其他生物,顯然是在使喚他。
“下午為什麽不吃飽?”
“我不知道你會讓我抄到這個點。”
“傭人已經休息了。”
令嘉頭暈腦脹昏昏欲睡,俨然已經有點神志不清,“所以你連煮個面條都不會嗎?”
傅承致感覺那話裏羞辱的意味甚濃,沉下聲提醒,“令嘉,我的工作還沒有結束。”
“那我自己去。”
令嘉說着就爬起來,撈過風衣往外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分針又轉了大半圈,男人頻頻擡頭看向書房入口,還是不見人影。
煮面條需要這麽久?
一整晚被令嘉打擾得三心二意,傅承致耳朵邊忽然安靜下來還有點不習慣。
他啪地合上電腦,打算下樓看看令嘉是不是把廚房燒了。
廚房和餐廳的燈都亮着,竈上卻悄無聲息,并不見她的身影。
傅承致皺眉走近,轉到流裏臺背後,被腳邊黑漆漆一團吓得倒退一步。
定睛才發現,令嘉竟然蹲地上就睡着了。
黑色長卷發披散着,風衣下擺掉在地上,裏側修身的芭蕾舞裙也滑落到腿根。
竈上的平底鍋裏還是一鍋冷水,面條擺在一邊,壓根還沒放進去。
令嘉抱着凳子,右臉頰擱在凳子上,被壓得圓圓鼓鼓,睡得很香。
傅承致原本皺着眉頭下樓,這會兒眉峰舒展開,沒忍住笑起來。
—
令嘉又想起了被劍橋考試周支配的恐懼。
那種整天呆圖書館借書查文獻寫論文,淩晨兩三點睡下,五點鐘又要接着起來趕Deadline的感覺,想到她就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半敞的窗簾外,天色已經開始泛明。
整個洗漱過程,令嘉都在回憶惶惶回憶自己昨晚抄到哪兒了,又是怎麽回到自己床上的。
校規沒抄完,傅地魔會不會又想到其他信的法子來罰她?
換好衣服門一開,傭人果然已經在外頭等候。
令嘉小心翼翼扒着門框探出去,往隔壁看了一眼,“傅先生他也起了嗎?”
“是的,傅先生在半個小時前已經登機返回倫敦了。”
呼!
令嘉松了一大口氣,覺得脖頸特別疼,擰了擰腦袋,挺直腰背走出門:“他走前有說什麽嗎?”
“他讓廚房早餐給您煮面條。”
傭人接着笑道,“還說讓您把剩下的書抄完,他下次回來時會檢查。”
哈?
令嘉大驚失色。
“他什麽時候回來?”
“這就不是我能清楚的事情了,您可以在飛機落地後,給傅先生打個電話。”
傻子才給他打電話呢。
令嘉樓下到一半,到底還是介意,沒忍住回頭問,“或許,您知道嗎?我昨晚在廚房睡着了,是怎麽回到卧室的?”
傭人也是一頭霧水,只得又重複一遍。
“您可以在飛機落地後,給傅先生打個電話。”
令嘉才不打!
—
康納會議室。
一上午時間,在和《水塔天鵝》片方簽完合同,印章在雪白的紙面落下後,所有人才算真正定下心。
周伍熱情得像親兄弟,勾肩搭背和對方一通寒暄,親自把人送到底下停車場。
回來時走到長廊,隔着透明的會議室玻璃往裏望,卻猝不及防瞧見一道熟悉的背影。
常玥!
合同剛簽完,這個蠍子精來康納又要對妹妹做什麽。
他如臨大敵,三步并兩步拉開會議室門喊,“我告訴你,合同已經簽完了,你這個女人休想再搞破壞!”
連妙趕緊回頭擺手制止。
“伍哥。”令嘉笑起來叫他,“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AM的小席總。”
周伍這才發現室內的氣氛和自己想象的有點不一樣。
常玥盡管在微笑,卻也能瞧出面色微青,神情屈辱,顯然正處下風。
她身邊坐的也不是助理,而是個翹着腿的年輕男人。
哦……
周伍恍然大悟,唇角頓時咧開,傾身遞手,态度無比親切,“幸會幸會。”
這位就是傅先生口中的席霖,常玥是被弄來道歉了啊。
傅先生效率可真夠棒的。
周伍都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有能看到常玥這個眼高于頂的狠毒女人在自己面前低頭的一天。
這可真是沾了妹妹的光。
随着常玥開始幹巴巴開口道歉,周伍看向令嘉的神情也越發慈愛。
雖然常玥還是沒有直接承認令嘉的隐私是由自己透露給巨鯨,但也間接承諾了以後不會再因此事給她添麻煩。
同時還會歸還她在《公路俱樂部中》搶走的角色。
令嘉聽到此處才誠實開口:“你的道歉我接受,但不用麻煩了,我已經接了更喜歡的片子,現在沒有檔期。”
何況這部電影常玥零片酬出演,又帶資進組只拿到個女二號,如果不是為了打壓她,本身也就挺虧的。
席霖笑道,“這可不行,我跟承致保證過的。這樣吧妹妹,既然這個角色你不要了,以後我再找合适的機會補償你。”
令嘉還沒來得及搖頭,席霖已經站起來,“就這麽說定了。”
他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圈子就這麽大,大家以後見面的機會還多着呢。我今天來這趟就是希望你們能化幹戈為玉帛,以後碰見了面上也都過得去,對了,都要走了,大家不握個手嗎?”
這話明顯是在提醒常玥。
女人的腳步滞了一瞬,片刻後,她咬着後槽牙轉過身,擠出一個微笑朝令嘉轉過來。
令嘉既不想和讨厭的人握手,也不想讓席霖和場面太難看。
權衡之後,她伸出手,矜持地在常玥遞過來的指尖輕輕碰了一下,又飛快收回。
席霖瞧見,笑得更深。
“那今天這事兒就算解決了,妹妹,等承致問起來,你可得幫我跟他好好說說,也算交差。”
演員這個職業有些特殊,明星們受慣了追捧,架子一個比一個大,都心高氣傲得很。
常玥這樣的準一線影星向令嘉這種新人低頭道歉,絕對算她入行後的奇恥大辱了,盡管先做錯的人是她自己。
席霖能這麽快把她勸來,令嘉聽完便爽快答應。
“好吧,等他回來我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