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籠中·他(十四)
☆、籠中·他(十四)
我雖然先到此處,卻因為內心的抗拒而猶豫,同時遲緩了腳步,于是後到的訪客搶在了我的身前。若不是他走路時,衣襟帶着些微的厚重感揚起,我會懷疑,他就是一塊會走路的石頭。我早就注意到這些侍衛對我的不理不睬,但我并不在意——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可是一件好事——方便我在塔內自由的活動。不過這應該是經過皇帝特許的——或許他對囚禁”不朽”的愛西陵塔有十足的信心,認為我一旦進入這裏,就不可能再出去了。但若從無法打聽消息,甚至無法與人說話(我并不想和那些叽叽喳喳的侍女們搭上話)這一點上看,這無疑更将我向寂寞的深淵推去——
我與”不朽”,本就是這裏的被囚之人。
不過不巧,我習慣性的将視線投向”不朽”在花園中常坐着的地方,卻發現她并不在。不過,那白衣侍衛顯然比我更清楚她的作息。我疑惑的看着他穿過幽藏于花園中的小徑,竟徑直向”不朽”的居處行去。而當他的薄底靴的鞋跟踩在”不朽”的居處那光潔得如同鏡面一般的地磚上時,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不疾也不徐,竟詭異的和着心跳的節拍,聽起來怪難受的。而當他踏上地毯的時候,那悉悉索索的聲音,更是讓我想到了野獸在撲向獵物之前,腳底的肉墊觸地,鋒利的指甲緩緩探出,匍匐着前行的景象。
在重重淡藍色的飄逸帷幔之後,我隐約瞧見了”不朽”的身影。她在歇息。
我沒想到,她的侍衛會對她如此不恭。在納瑞維森,就別說是打擾皇族就寝了,就算是寒冬,侍衛們換上了厚底靴,那若是實踩實的,聲音比薄底靴不知會響多少倍,然而他們在行走的時候,不會發出一點聲音——這是對皇族的表現出的尊敬,就算沒有敬意在內,可這也是禁衛軍的軍規。我不知道這個,不,或許是這些侍衛,為什麽會對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不朽”,如此的不恭不敬。
若是他們自己,是沒有這個膽量的,那只能是別人給的膽量,那就只有一個人選了——
梭瓦希塔的皇帝,凱巴列尼古拉斯。
我略蹙了一下眉頭,不過立即就因為心底升上的算不得光明正大的喜悅給沖散了眉間的烏雲——看來,我與”不朽”,還真是在同一戰線上的——有她相助會方便很多——只要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我相信她會幫忙——因為,她在意的是百姓,而不是皇帝。
民貴君輕,很好。
【有何事?】
塔內又回蕩起那無可捉摸的聲音,不過這一次,既不是哲言,也不是預言,這是詢問。
“不朽”被這侍衛吵醒了。我本以為他會在靠近的時候放輕一些腳步,起碼在床邊等候”不朽”醒來再進行禀報,誰知他竟然如此大膽。
當然,只要有可靠的人給予了勇氣,做這種事,甚至是壞事,都會有人的。
人之內心,本就深不可測,卻有些微的道德将其約束着。一旦道德的鎖鏈被突如其來的”膽量”斬斷,那些曾經幻想過嘗試的惡意就會恣意滋生,蔓延,甚至有可能到無可收拾的地步。這是深植在人性之中的貪婪。
而凱巴列,他給予了這些白色雕像們。如此的”膽量”,滿足了他們的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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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種令我蹙眉的腳步聲似乎是這些白衣侍衛到來的标志,”不朽”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以預言之音相問,這是”不朽”不願與這些雕像說話的表現吧,雖說這也是一種不恭敬不過只有尊敬自己之後才能尊敬他人,尊敬他人後,才會得到他人的尊敬。他們連自己守心的鎖鏈都交給”膽量”,實為”狂妄”的利刃斬斷了,那又何來尊敬自己之說呢?
“胡爾多的管轄者派人詢問,新建的巴倫大壩,修多高才好。”
我差點要笑出聲來,這種事情竟都要請示?甚至還要吵醒”不朽”?那哪一天的問題,會不會是哪一個貴族的兒子,該和哪一家富商的女兒聯姻才比較好?!
【本就不應該建。五年之後的洪水,會将其沖垮,建成之後,它也會阻礙呼蘭湖水流與克羅默耳之海的水流相互間的交彙平衡,會導致胡爾多降雨失常,影響農作物的生産……】
“他只問,要建多高。”
我沒有想到,他會以此種口氣與”不朽”說話。要是以前的我,這種侍衛,會被立刻拖出去斬頭。但”不朽”忍下來了。能忍他人不能忍之事,若不是過于軟弱,那就是有更重要的事,對于”不朽”來說,也許是責任,在等着她。所以,她必須忍。
我不認為她是前者。
“不朽”許久沒有說話。
“陛下已經看到了你的預言,也同意了胡爾多,以巴倫大壩作為壽禮獻上的請求。”那侍衛又說道。而我卻是更加震驚。
【他就是想,接着洪水趕走所有的居民,好開發地下的礦藏。】
“建多高?”
【……三丈吧。】
這是一個不會如何費錢,既好建,又可以照顧皇帝的面子,也不會在将來因其過高,而使得洪水淹沒城鎮的高度。”不朽”這般苦心孤詣,可……
她有着怎樣一個向其效忠的帝王啊!
我更加明白皇帝要拘禁”不朽”的理由了。皇室之中的黑暗太多,絕不可暴露在百姓的眼光之下——
上位者,一向都是說謊者,有秘密的時候,瞞着;有隐情的時候,掖着;甚至,在最後一仗的時候,為了讓士兵上陣沖殺,會告訴你,我們還有援兵。
有人說,這是權術。可說白了,這就是欺騙。
我不想欺騙,卻身不由己的,一直活在欺騙之中。
我不知那侍衛是何時經過我身邊的,何時走的。我只知道,自己終于踏上了第七層,再一次的,帶着些許可以稱之為勇氣的東西。
也許,是我的嘆息驚動了”不朽”,她坐起身來,層層的帷幔忽而就飄揚起來,而後又沉寂了下去,方才的風似乎只是過客。在那瞬然之間,我望見”不朽”唇角淡淡的笑容,與那不會變化,沒有表情的漠然面具格格不入。
我不知,那風是她操縱着的,還是僅僅應着她的心緒,為我揚起了視線之前的阻隔。
“你來了,弗雷。”幾乎與在塔內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一樣,僅是略微的颠倒。
我不知道,在這愛西陵塔內,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了她詠嘆一般的聲音。
“你,想好了麽?”她又問道。
“……沒有。”我道。
聽到我的回話,這一層的風又回蕩起來,隐約之間,我見到”不朽”的雙唇微啓,似乎驚訝與失望,都随着那笑意一起消逝了。
“那麽,你來幹什麽呢?”我們的對話總不怎麽自然,似乎起一個話頭都需要幾番思索。
“我是來,嘗試着,相信你。”一字一句的,或者說斷斷續續的,我說出了自己的來意,聲音中有着連自己一時半會兒都未反應過來的疏離與陌生,”你也可以理解為,我是來找尋,自己欲從你這裏,取得的所需。”
“好。”“不朽”沒有絲毫猶豫的應道,不知這是否是我的錯覺,她的聲音裏浸上了上揚的喜悅。可而後,卻又有長久且考驗耐心的沉默,橫亘成我們之間的隔閡。
敵意是來自血統的,我們無論怎樣刻意的忽略或避開,總還是會冰冷那心底閃耀卻幾欲殆盡的火星。我們相互期待着,卻又互相防備着。而解除或減弱眼下這冰凍的處境,就是我此來的目的。
“那麽,你想如何找尋呢?”也許是沉默得太久,也寂寞得太久了,”不朽”做出了第一步的嘗試。
“……我不知道。”這是實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