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還禮 吹着哨子站起來

在南州時,謝辰只知這個少年非尋常人,禮儀周全,學識淵博,寫得一手好字。雖腼腆愛撒嬌,卻談吐缜密,思維清晰。

他衣裳破舊,手頭拮據,常常一個人發呆,郁郁寡歡。

若問他怎麽了,他不多言,只說不知以後一個人怎麽辦。

謝辰便以為他家裏橫生變故,生怕他想不開。明明是萍水相逢,她卻真心實意地心疼他。

她對他好,給他買吃買喝,甚至陪他喝酒解憂。

每回他都乖巧地說:“今日就到這吧,姐姐若是喝醉,頭會疼的。”

她說:“不會,我酒量比你好。”

“那我也不想姐姐多喝,傷胃。”

于是再怎麽不開心,他都不貪杯,他怕謝辰喝得難受。

三月廿七那夜,是謝辰的生辰,她心裏難過。他陪她喝卻是義不容辭,果不其然先醉了。

謝辰将思緒拉回來,忍住沒去看他,一言不發地離開。

藺長星目送她走遠,笑了一會,才吹着哨子站起來。中暑是真,難受是真,但還不至于癱了。

随行的暗衛得了吩咐,都守在附近不得靠近。

無人在跟前,他又操起南州口音,百無聊賴地踢了塊小石子,低聲抱怨:“宴京明明在北,怎麽比南州熱那麽多呀。”

素織喊完大夫,又跑去喊賀家人過去,忙完回來滿頭大汗。

謝辰将浸濕的帕子遞給她,“跑累了吧,給你備了涼茶,仔細別中暑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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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織謝過她,得意地自誇起來:“奴婢怎麽會中暑呢,身子好得很。”

言下之意,藺長星連個女的都不如,謝辰笑了下。

随即眉頭鎖起,輕聲問:“你說,我今日是不是不該多管閑事?”

素織連忙搖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姑娘哪裏是多管閑事,不管不顧才不應當呢。”

“不。”謝辰搖頭,她心裏清楚她是為了什麽,“或許我是錯的。”

“今日不管是誰,姑娘撞上了都會幫,不然就不是我家姑娘了,不是嗎?”

素織跟她這麽多年,了解謝辰的心結,繼續開解她:“心善是好事,既然撞上了,姑娘就別太苛責自己,素織幫了人只覺得高興呢。姑娘這樣皺着眉頭,等下江少夫人看見,又要纏着你問東問西了。”

謝辰聽她說的有理,她是怕蒙焰柔看出什麽。于是調整好表情,放松下來:“好,聽你的。”

畢竟這種事情,也不是每天發生,今日的巧合過去就過去了。

天色不早,到了散場時辰,各家馬車一輛輛地相繼離開。

賀裁風回去時沒騎馬,陪藺長星坐進馬車,看着他臉色“啧”了兩聲。愧疚地拍膝道:“早知你難受,我今日絕不帶你來!”

藺長星不以為然地笑:“有什麽要緊,是我自己要來的,不關表哥的事,這會子已經好多了。”

“回去老老實實把藥喝上兩天,別再出門,大熱天地倒下不爽利。”

“放心。”

賀裁風想起方才,偏頭問他:“今日的大夫,誰幫你去喊的來着?”

藺長星不動聲色,将手中一直拿着的水囊塞進袖中,“是謝四姑娘的女使,她們路過時,剛巧看見我坐在地上。”

“你身邊跟着的人呢?”

“我不喜他們跟得太緊,打發出去了,當時都不在近前。”

賀裁風抑揚頓挫地拖着調子“哦”了一聲,将頭偏向車窗。“啪”地打開折扇,扇起一陣熱風,很快又合上,扇還不如不扇。

他道:“四姑娘有心,這個人情咱們得還。”

正中下懷!

藺長星面上不露,緩緩眨了下眼睛,反對道:“還是別了,四姑娘為避嫌,在大夫來前就離開了,想是不願的。”

賀裁風笑話他迂腐,吊兒郎當地說:“私下還就是,禮多人不怪。改日表哥請她吃頓飯,絕對不招搖。”

藺長星故作遲疑,撓頭将嘴角的笑容忍下去,只亮着眼睛道:“那好吧。”

賀裁風往後一倚:“說定了!”

藺長星不放心,繼而懵懂發問:“她若不肯來呢?”

賀裁風運籌帷幄:“四姑娘若不來,便是嫌我身份低,謝不起她的人情。屆時我就對她說,既然如此,讓姑母出面謝她。”

好小子。

藺長星略顯慌亂:“不行,母親一定不能知道。”

“啧,就是這麽一說罷了。四姑娘是聰明人,聽到這話就知道咱們的誠意,必會赴約。”

藺長星崇拜地看着賀裁風,“還是表哥厲害,手段高明。”

心中狂喜,一別多月,他終于又可以跟謝辰吃頓飯了。

賀裁風端詳着他的表情,心裏頭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拍拍他的肩道:“我是怕你欠人家人情嘛,在宴京,人情債最難還。”

藺長星坐直身子,乖巧點頭。

燕王妃得了藺長星身子有恙的消息,在府門外接他,快步至面前:“星兒,可還難受了?快回屋躺下,娘讓禦醫來給你看看。”

“母親,兒子沒事,不用禦醫。今天太陽大,曬得頭暈罷了。”

藺長星瞧她的樣子,知道她站在這有一會了,“兒子不孝,讓母親擔心了。”

他心裏發暖,他嫡親的父母,雖未曾親手扶養他長大。然而吃穿教養,從來不曾少過他。有幾年重要的生辰,他們還從京城趕去南州陪他過。

雖然年少叛逆那兩年,他不是沒有躲過,怨過,恨過。甚至他們派人去接自己,他還逃出去,不想回京面對未知的生活。

如今既回來了,他不是不識好歹的人,該領的情,該盡的孝,一樣不會少。

“我沒事,你趕緊回去歇息。還是得讓禦醫把把脈,外面的大夫我信不過,別耽誤了什麽。以後這樣的熱天,萬不可再出去打球玩鬧。裁風你也一樣,都不知道愛惜身子的。”

賀裁風老老實實地跟在一旁:“姑母說的是。”

燕王妃撫摸着自家兒子的脊背,心想光長個子,真算不得結實,也不知什麽時候能給他養胖些。

“你父王前兩日還嫌你孱弱,說你在南州荒廢了習武,要請師父來府。我原本心疼你,說大熱天的不必。可如今才六月你就中了暑氣,是該練練了。”

賀裁風一聽話不對勁,腳底抹油,拍着頭道:“忽想起家裏今日有事,姑母,我不在這吃飯了,先回家了啊。”

“你別跑。”燕王妃看着他長大,什麽小心思她不清楚,一把抓住他的腰封,将人揪過來,“對你也沒壞處,你哪年秋冬不大病上兩三場。我都跟你娘說好了,日後每天清晨過來練,免得整日游手好閑,好逸惡勞。”

“姑母事事想着侄兒,侄兒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跑呢。”賀裁風賠笑奉承,認命地跟藺長星回到屋裏,握緊拳頭,一字一頓地咬着牙道:“都、怪、你。”

藺長星忍住幸災樂禍,無辜又抱歉地看他一眼,“這是我沒想到的。”

“娘的,天天習武,不得貪睡,還不要了小爺的命!”他表情發狠,朝藺長星伸出三根手指:“三頓花酒。”

藺長星眼神清澈,問:“表哥,是桃花酒還是桂花酒?”

賀裁風被氣得身形一晃,忍無可忍地背起手,在屋裏踱步,邊踱邊罵:“不是我說,世子爺你在這跟我裝什麽呢?那檔子事你都做過,花酒你沒喝過?”

藺長星乖巧地給他倒杯茶,“那跟酒有什麽關系?”

“成,我不與你多說。”賀裁風冷笑,上前端過茶一飲而盡:“反正到時候你得陪我去,銀子你掏!”

藺長星這回終于真的面露難色。

喝了三五日藥,将身子養得差不多時,燕王請的習武師父來了。

在南州,旁的藺長星都用心學,唯獨練武上,燕王沒有刻意敦促。他自己嫌練武苦,太平年間用不上,便只學些皮毛防身。

萬家那邊的爹娘寵他,寧願他讀書寫字,也不肯他去流汗受累。

如今卻是逃不了了。

他心裏想着,變強些也好,日後可以保護謝辰。

他的師父是燕王入宮,請聖上定奪的,定的乃是禁軍中郎将謝磐。

藺長星除剛回京時,迷迷糊糊地入宮見過皇帝一面外,這是頭回感受到,他是當今聖人的嫡親侄子。随随便便一個習武師父,都是從三品的中郎将?排場過了點。

等等……姓謝?

賀裁風及時附在他耳邊,“謝磐,謝幾軻的爹,謝四姑娘的二哥。”

藺長星眼睛又是一亮。

燕王藺坤與謝磐寒暄,頭戴沉木道冠,衣着翩然如仙人。自有了藺長星後,他便退出朝堂,一心修道。

雖對唯一的兒子的成長較為上心,也是存着愧疚多些,與嚴父相距甚遠。

寒暄過後,燕王朝倆小子扔下句“勤勉為之”便走了。

“師父。”藺長星恭敬行了大禮。

謝磐一把拉住他,拍着他的肩膀,豪爽道:“世子爺,賀家小侯爺,謝某既奉聖命,自當盡心。若有嚴苛之處,二位勿要怪罪啊。”

藺長星被他兩掌震得頭暈,跟賀裁風對視一眼。

他這才發現,謝幾軻哪是像謝辰,分明跟他爹一個模樣。難怪那日謝辰不願理他,的确是他牽強附會了。

謝磐知這兩位金貴,一個是王府世子,一個是東陽侯府的小侯爺,跟自己家那耐打的糙兒子不一樣,也不存心為難。

既讓他們循序漸進地從頭練起,又教了幾招靠悟性習得的本事,只要肯吃苦,一打十不成問題。

因他在軍中事多,不能常到府上,于是由他親手教出來的弟子,每日來燕王府陪練糾正。

藺長星将半吊子武功撿起來,他天賦不低,學什麽都快。謝磐花半個晌午教的那幾招,他摸到頭緒後,很快嘗出甜頭。

賀裁風作為陪練,花拳繡腿地混水摸魚,直呼黑了一圈,于是花酒從三頓變成五頓。這是摸準了藺長星剛回京,上頭賞賜不斷,手頭積蓄多。

直到月底,賀裁風與藺長星才得了個空閑,出現在國公府門口。

謝幾洵熱情地引着他往書房去,“世子看看我收藏的幾幅畫,可值得與你那副鶴先生的《江南老》相比。若有喜歡的,我也送世子一副。”

藺長星笑道:“幾洵客氣了,君子不奪人所好,我看看就行。”

謝幾軻立即胳膊肘往外拐道:“世子有所不知,若他不舍得給,就不敢這麽說了。我哥既然開口,你也別與他客氣,盡管拿。”

賀裁風跟着罵:“不是你的,難怪你不心疼。”

藺長星心裏想,你們家我什麽都不要,想帶走的只有你小姑姑,就怕你們不給啊。

“習武如何,我爹有沒有折磨你們?”謝幾軻滿臉幸災樂禍。

“謝師父要麽不親自來,來了就絕不含糊……”賀裁風不敢多說,打了個寒噤,一切盡在不言中。

藺長星中肯許多:“師父雖嚴厲,卻不苛刻,尚可。”

謝幾洵聽他們這口氣就知道不是太慘:“看來二叔留了情面,二位是沒見過我家弟被折磨的樣子。”

謝幾軻表情哭喪,撸了把臉,“沒辦法,誰讓他是我親爹呢。”

其餘三人笑得沒心沒肺,賀裁風聽完謝幾軻對謝磐的怨氣,忽而覺得陽光明媚,日子也沒那麽難過。

看完藏畫,兄弟倆領着他們逛園子,國公府百年世家,府宅修得不比王府侯府差。

謝幾洵道:“宴京的宅子華麗肅穆,可依我說,江南的小橋流水卻別有一番韻味。世子更喜歡哪裏?”

藺長星心神颠倒,想到這是謝辰的家,她自小到大都在這裏住,或在池邊喂過魚,或在秋千上吹過風,便覺得處處可愛。

他專心致志地記着府中路線,随口答道:“宴京富貴,南州風流,各有妙處。”

謝幾軻瞪大眼睛作驚訝狀,咋咋呼呼地嚷:“世子,你跟我小姑姑心有靈犀啊,連話都說的一樣。”

賀裁風豎起耳朵:“怎麽,四姑娘也去過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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